我们离开“通际”已经将近七点了。
当下还是车水马龙的时候,城市里的汽车挤在马路上,急躁的司机疯狂地按响喇叭,喧嚣得骇人。
我和孟飞在人行道上走了一段,随后走进了一家简陋而地道的面馆。
店面的装潢有些旧了,招牌已经被雨渍锈蚀,泛起了铁质的“疙瘩”,十分显眼。店里头是常规的方桌圆椅,极为普通,倒也耐用,掉漆也不散架。
“两碗牛腩面,谢谢。”进店以后,孟飞没问我想吃什么,直接向服务员点了餐,好像很饿的样子。
原来他还记得我爱吃什么,而正巧,我的口味这么多年都没有改变。
生活连珠成线,昨日造就今天,今天筑起明天,每一天都在原来的基础上叠加,不会有太大的变化。电视剧里那些隔几年就改头换面,连口味都有变化的情节,才是对生活最大的误解。
店员端上了牛腩面,我马上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没有和他客气。他本人似乎对牛腩面不感兴趣,动作都慢了下来。
他以一种“养猪”的眼神盯着我,令我怪不好意思。
“干嘛?”
“你吃你的。”他更像在欣赏着什么靓丽的风景。
那他刚刚在急什么……神经兮兮。
一箸热面过后,忽然有个念头撞入我心中:难不成,他方才着急是因为……怕我低血糖?
我发现他总是这样。
什么都捂着不说,直至被误解。
看着这个“鼻青脸肿”的男人,有时候觉得他很陌生,比我想象中遥远。
“潘哥说你打架进医院了,为什么要打架?你是小朋友吗?动不动就用拳头解决问题。”
“就看他不爽……”他咕哝着,死不悔改,干脆吃面去了。
我们吃饱后从面馆出来,默契地散步消食。
这时马路通畅许多了,该归家的人大概已经到家,未到家的人也归心似箭了吧。
鲜少有人像我们这么休闲地走在大街上。
这一夜,天色深蓝,清如蓝绸,丝滑的“绸布”上点缀了星光,追随着我们缓缓而行。
“说吧,你的事,我听着。”
“从哪里说起?”
“随便,说清楚就好。”我总觉得他的迟疑中还有逃避的意味,故意说了重话,“否则别想让我原谅你。”
他知道我的心软并非毫无底线,微微仰头望天,路灯的光打在他的长睫上,丝丝分明。
他来时的路,像这道光,还是这道影?
他开始娓娓讲述,那些我不知道的一切。
“八十年代,下海经商的,几乎都挣大钱。那时候我爸也创业成功了,挣了不少。他说,再投资一笔大的,就能在市中心买套房。可他错信了朋友,被合伙人卷走了所有的钱,从那以后,他寻死觅活,一蹶不振。从我记事起,我爸就一直颓废在家里,我妈没什么学识,每天出去打零工,养着一家三口。你能想象一个城里的学生穷到什么地步吗?别说买玩具,别说买文具,连饭都吃不上。”
我想是我忽视了太多“线索”,不曾留意到他的苦难,才会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的付出,和对他进行不公正的评判。
宁宁曾经对我说过,孟飞家境不好,让我对他好点。他自己也表达过,他没吃过麦当劳,没去过游乐场。
只是我通通没有放在心上。
可能我和周敏芝的想法一样,城里人再“穷”,也不可能像农村人那样颗粒无收,食不果腹。双职工,肯干就有钱嘛,怎么会养不活一个孩子呢?
我没想到,城里人也有可能活得很艰难。
“所以……小时候‘白饭鱼,掉沟渠’,是因为没钱?”
他一边往前走着,一边点点头。“嗯,洗鞋把白鞋洗坏了,没敢向我妈要钱买,她太难了……我宁愿被老师罚跑一个学期……”他眼里涌出的泪花,是一个儿子对他母亲的疼惜与怜悯,再深的,我也解读不出来。
“那送我礼物的钱,从哪里来?”
“不就少吃几顿饭的事?”他朝我笑了一下,努力给我一个云淡风轻的解释,可我依然感受到字里行间的悲凉,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谁让我喜欢你呢?”他深情地望着我,不再遮遮掩掩,而是不加掩饰地表达出这种渴望,“除了你,还有谁不知道我喜欢何宝渝?”
“你当时怎么不大方地说?”如果他说了,也许我们后面就不用经历那么多的磨难……
“说?我能说吗?”什么叫“欲语泪先流”,我在他脸上看到了具象,一行泪水浅浅地划过他淤青的面庞,他的心,应该很痛,很痛吧……“你知道为什么申豪说‘我给他提鞋都不配’吗?他和四班的徐成则都是混子,是死对头,他们经常放学后到后街干架劈人。申豪怕被学校发现,找我做替死鬼,每次给我十块钱,把刀放在我书包里面。如果那一次,不是徐成则的刀先被发现,被记过的人就是我……十块钱,可笑吗?为了十块钱,我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和尊严,我这样的人,配得上你吗?我没有这个自信,你会喜欢我这样的人……我只想留在你身边,当个普通朋友就好……”他有些哽咽,几乎没法继续诉说那段过往。
怪不得,学校的“带刀事件”之后,他会那么想要疏远我,甚至都不去食堂了……
那把刀哪里是藏在书包里的刀,分明是扎在他心上的刀啊!
孟飞稍稍抹过泪痕,平复了一阵,继续控诉我的“言行不一”。
“是你不讲武德,在墙报上写要考一中,我拼了命读书,只想离你近一点儿,结果你考了二中。如果不是要考一中,我根本不会追着黄恩问习题。我不知道怎么会有‘我在追她’那样的流言传出来,我要知道你会误会,绝对不会找她来问。”
“结果很好,不是吗?你从一中到了武大,考上了你喜欢的专业。”
“不该说的我也说了,不怕你笑话。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很害怕。”我们穿过马路,走进了一条小巷中,昏黄的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似乎也在延展着他的忧伤。
“怕什么?”
“离你太远了,怕你看上了谁,怕我没有机会了。”他的眼睛一片通红,在黄灯下闪烁着橙色的光,“但其实……我很矛盾,就算你给我这个机会,我也……”
他欲言又止,失温的讪笑堪比哭泣。
我没有忘,贫穷是他命运的主线,给他的人生抹上了灰暗的底色。“你写信是为了让我回信,刺探有没有‘敌情’对吗?我知道,信是你放进我家邮箱里的,没有经过邮局。”这样就不需要邮费了……
他垂眸摇了摇头。“网络时代的东西,一键清零,什么也留不住。写信是想给你留更多的东西,也给我自己留一点儿……念想。”
原来,他一早就想好了,我们分开后要怎样去悼念。
“为什么不争取?或者我愿意?”我想就算我提早知道了这一切,也不会离他而去。
他长吁一口气,依然摇头:“知道班长为什么叫我做‘选手’吗?不是因为我参加了物理竞赛。”
所以,他在这件事上也骗了我?
我只是没想到,他的谎言那么多。
“脱离了九年义务教育,要付学费了,我不想增加我妈的负担,每天只吃一顿饭。班长知道了,戏称我是‘生存大挑战选手’,简称‘选手’。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照顾你?”
怪不得他高中那么瘦,都瘦成了“竹竿”!
我圣母心泛滥了,多想回到那个时候,抱抱他,给他买好多好多吃的,多到吃不完。
其实我理解他,若我有这样的境遇,我也不敢争取。
马斯洛的金字塔,不会为谁变更层级。
“高中不敢说的话,为什么大学就敢说了?”我停下了脚步追问,以一种“咄咄逼人”的口吻,太着急要把时间线往后推移。
一定是有什么改变了,他才有告白的底气。
他也跟着停下了脚步。
“我成年了,可以打工了,我爸也开始振作起来,找了一份像样的工作,家里的经济条件,终于宽裕了一点。”我能从他眸中的光点,窥探出当时的一点欢欣。
如果你真心喜欢过一个人,你会满怀期待地奔向对方,热切地想要给对方幸福。
相反,做不到的时候,逃离也更快。
“所以分手也跟经济有关?”我大约明白他的心路,迹循可达。
他默然点头,似乎最不愿提起这段过往。
今夜不知道第几次,看见他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都是因为在“给幸福”这件事上,他有多么的无能为力。
我之前还那样说他了,说他妨碍我追求幸福,让他别再见我了,如今想来,那是多折磨人的一种凌迟。
“去年年中我妈做了一个小手术,肾结石,一下子把家底掏空了,还借了三千块外债……你不能跟着我过这样的日子,我舍不得……恨我吧,好过你把一辈子搭进去。”
我才明白,他当初用冷漠把我推开,是承受了多大的痛苦,爱不敢爱,恨不敢恨,相见才是对他最大的残忍,所以他宁愿“玩消失”,也要筑起高墙,断绝我们的关系,亲手葬送那些想象中的幸福未来。
我以为自己很难,疗愈过后还是“一条好汉”。殊不知,他在推开我之后,独自经历了怎样的苦难。
他深夜买醉,在街边哭得肝肠寸断。
他发愤图强,努力为父亲的无能买单。
我突然就明白了这些年,我在他心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我是他想爱不敢爱的女人,是他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小巷中,孟飞将我揉进怀里,手掌轻柔而紧贴,传来一阵暖心的温热。他的胸膛宽厚而结实,和“梦”中的感觉重叠,令人莫名安心。“我想通了,宝渝,我不能给别人伤害你的机会,我只能保证自己一辈子对你好……我有能力,我什么苦都能吃,我们的生活总会变好的……你选我好不好?”
可能在他看来,他只是我的一个选项,而我却是他的全部。
多么不平等的关系!
我其实犹豫过,问自己,为了他只要爱情不要面包到底值不值得。可我已经被他带到这儿了,整整十八年,带到了没有他痛不欲生的境地,难道就没有和他相濡以沫,面对一切困难的勇气?
“最后一次……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伏在他怀里,哽咽着说,“我对感情很认真,我不跟你玩儿!”
“我也很认真,我不耍流氓,我们以结婚为前提交往。”他抱紧了一些,感激地把脑袋靠在我肩上,就像一只大猫在我身上反复地蹭,那种依恋的感觉,永世不忘。
我们这样,大概,算和好了吧。
我们在漫天星辰下拥抱了一阵子,穿过小巷来到了车站,坐上15路公交车回家。
车上没什么人了,我们并排坐在座位上,我挨着他,他挨着我,没有说话,也不需要说话。
今晚的信息量已经“爆炸”。
途中,我打开了微信,发现潘伟杰给我发过消息——
“宝渝,我还是见不得你这样误会孟飞,我就豁出去说了吧。孟飞今天之所以打架,是因为他那个渣男室友,最近回乡把他发小给睡了,还在那儿大放厥词,说没把她弄怀孕就不错了,等玩腻了就甩了她。他把这种事映射在你身上了,他那么喜欢你,怎么受得了以后有人这么对你?要是有人敢这么做,我都要担心他去杀人了。他这次也是代入感太重,正义感太强,才会出手伤人,不是故意惹是生非,你能不能看在他在乎你的份上,再和他谈一谈?”
原来,他一直强调不给别人伤害我的机会,是这个意思。
这个傻子,怎么不早说?
我捧起孟飞的手掌,指尖轻轻地掠过受伤的地方,柔声问:“还疼不疼?”
“疼,不过值得。”他就像一个打架打赢的孩子,有一种小英雄般的气概。
没有这英勇的举动,没有这刺骨的疼痛,也就没有他这番顿悟,更没有我们互相依存的余生。
确实……值得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