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内,宫墙之外,暗流汹涌早已非一日。
除了光启帝那日渐缩小的核心心腹圈层,上至宗室勋贵,下至贩夫走卒,无人不在议论城外的明珠公主,无人不在掂量这将变的天。
夜色深沉,一座门庭显赫的亲王邸内,烛火通明,却照不透满室权色。
主位上须发皆白的,正是当今皇叔祖,瑞亲王宁恪。
他曾历经三朝,辈分尊崇,虽无实权,却在宗室中颇有威望。
此刻,他捻着佛珠,眉头紧锁,下首围坐着几位子侄辈亲王宗室及一两位倚为心腹的清客。
“皇叔祖,”一位中年宗室率先开口,“光启帝倒行逆施,证据凿凿,如今民心尽失,军无战心,明珠公主兵临城下,声威日隆,这京城怕是守不住了。我等若再迟疑,只怕……”
话未说尽,意思却明了,若不早做打算,待城破之日,他们这些前朝宗亲,未必能得新主青眼,只怕连眼下富贵都难保全。
瑞亲王缓缓睁开眼,眸光浑浊却仍存一丝锐利:“守不住?哼,即便守不住,那宁令仪进来了,又如何?她终究是一介女流,难道还能自己坐上那龙椅不成?这天下,终究得姓宁的男子来坐。”
“她自然会立六皇子宴和!”另一人立刻接话。
“他是太上皇之子,且一直跟随明珠公主,姐弟情深,公主此番起兵,清君侧是假,扶幼弟登基才是真吧?我等若此时表明立场,拥立六皇子,将来亦是拥立之功。”
此言一出,几人点头附和。
拥立新君,从龙之功,乃是乱世中保全的不二法门。
瑞亲王却缓缓摇头,脸上皱纹更深了几分:“立六皇子?尔等想过没有,宁令仪是何等人物?能从河朔血火中拼杀出来,挟雷霆之势兵临京畿,岂是甘于久居人下之辈?”
“即便立了六皇子,一个稚龄幼童,朝政大权还不是尽落她手?届时,她大权在握,眼里岂还有我们这些老朽宗室说话的份?我等今日拥立,不过是前门驱虎,后门迎狼,依旧是人案板上的鱼肉!”
这话如同冷水泼下,让方才发热的头脑冷静了几分。
是啊,宁令仪强势如此,一旦入主中枢,岂容他人置喙?他们这些宗亲,恐怕连现今这点虚名尊荣都难保住。
“王爷所虑极是。”一位一直沉默的清客缓缓开口,他捻着山羊须,眼中闪着精光。
“这天下是宁氏的天下,岂能让她一个女子,哪怕她也姓宁,以如此方式轻易夺了权柄去?即便要迎她进城,也需有所制约,不能让她随心所欲。”
他顿了顿,见众人目光汇聚,才压低声音道:“诸位可还记得先太子?”
先太子?众人一怔。
那个被光启帝逼得撞柱身亡的嫡长子?
“光启帝得位不正,逼死储君,先太子是蒙冤而死。”清客继续道,“先太子虽薨,但太孙犹在!”
太孙!先太子唯一的儿子!
“可是太孙自当年东宫惊变后,听闻已是痴傻不堪了啊!”有人惊疑道。
“痴傻又如何?”清客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正因其痴傻,才更是天赐的牌位!我等拥立太孙登基,名正言顺,既可彰显我等不忘正统、为先太子伸张正义之志,又可凭此制约明珠公主!”
“妙啊!”另一人击掌低呼,“明珠公主乃先太子亲妹,太孙的亲姑姑!昔日太上皇在时,还曾让公主教导过太孙,有师徒名分。她若反对,便是背弃兄侄,天下人如何看她?”
“她若同意,太孙痴傻,无法理政,势必要设摄政监国,届时,王爷您辈分最高,德高望重,联合诸位宗亲大臣,这摄政之位,难道还怕争不过她?至少也能分庭抗礼,不至于让她一手遮天!总好过让那与宁令仪姐弟情深的六皇子上位,我等连口汤都喝不上!”
这番话将利害关系剖析得淋漓尽致。
拥立一个痴傻的太孙,既能占尽礼法大义的高地,又能将宁令仪置于一个被掣肘的位置,还能为他们自己争取到巨大的政治空间,真是妙极了。
瑞亲王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下来,浑浊的眼中精光闪烁,显然已被说动。
他沉吟良久,终于缓缓颔首:“此言确有道理。令仪虽是女子,却也是我宁家血脉,如今拨乱反正,为她冤死的兄长扶立侄儿,延续正统,于情于理,都是她应尽之责,这天下,终究是宁家的天下,既然她有此能为,那就多为宁家担待些吧。”
计议已定,瑞王府立刻秘密行动起来。
不过两日,一道以瑞亲王为首,串联了十余位宗室勋贵联名的奏表,便悄然送到了城外宁令仪的手中。
奏表中痛陈光启之罪,恭请明珠公主入京“拨乱反正,雪兄长之冤,复宁氏之统”,并“恳请”公主扶立太孙宁徽承继大统,同时,众望所归地请立明珠公主为摄政公主,辅佐幼帝。
这份奏表在宁令仪军中激起了千层浪。
大帐内,意见截然对立。
薛成率先表态:“殿下,此乃天赐良机,宗室表态,名分大义在手!我等可兵不血刃进入京城!至于后续……”
“太孙既然那般情形,摄政之权在手,徐徐图之即可,当务之急是进城!”
他久经沙场,深知攻坚之苦,若能和平入城,自是上上之选。
然而井诏反应极其激烈,他脸色涨红,几乎失了一贯的温雅:“不可!万万不可!殿下明鉴!此议绝不可接受!”
他转向宁令仪,语气急切甚至带着一丝惶恐,“六皇子才是先帝之子,与您情分非一般可言,殿下浴血奋战至今,岂能为他人做嫁衣?若立太孙,我等一直支持殿下与六皇子者,将置于何地?殿下又如何对得起远在江南的六皇子?”
他代表是身后江南井氏庞大的投入与期许,岂容落空?
农子石则捻须沉吟,态度更为谨慎:“瑞亲王等人,其心未必纯粹,无非是想借此分权,制衡殿下。然则,其所言于礼法上确占优势,是否接受,利弊如何,还需殿下圣裁。”
各方意见激烈碰撞,最终所有目光都汇聚于宁令仪一身。
宁令仪握着那封奏表,指尖微凉。
太孙……那个曾经聪颖伶俐,会拉着她的衣角说“姑姑教我”,会在父皇面前为她说话的孩子,那个在东宫惨变后变得痴傻呆滞的侄儿……
若立他,宗室的支持唾手可得,京城大门或可为她敞开。
可是,然后呢?
将一个痴傻的孩子推上龙椅,成为各方势力角逐的傀儡?这真是为了他好吗?还是为了满足某些人的算计?
她想起昭阳,想起撞柱的先太子,想起已经瘫痪的太上皇,更想起了太后,还有废太子妃.....
她起兵,是为复仇,是为雪冤,是为不让江山沦于卑劣者之手,是为百姓能有一息安宁,却独独不是为了将血亲变成权力祭坛上的牺牲品。
这份奏请,她投入了火中。
后续几日,又接连有几波京城来的官员,或明或暗地表达类似瑞亲王的意见,无非是希望她接受摄政的安排,拥立太孙,许诺她无上权柄,言语间不乏投机与试探,希望能从这场权力更迭中分一杯羹。
宁令仪皆未应允。
她态度不明,既未严词拒绝,也未欣然接受,只是让农子石等人虚与委蛇,稳住来人。
是夜,春寒料峭,却已隐隐带来一丝暖意。
宁令仪心绪难平,信步走出大营,农子石默然跟随在侧。
京畿旷野,残雪消融,露出底下新嫩的草芽,远山含黛,夜风中已带了泥土的清新气息。
“先生是否也觉得,我该应了瑞亲王所请?”宁令仪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农子石略一沉吟,道:“老臣只是疑惑,京城近在眼前,殿下似乎并不急于进去。”
宁令仪望着远处黑暗中巍峨的城廓轮廓,良久,轻声道:“那个位置,离太多人太远,所以他们只看到它的万丈光芒,觉得值得用一切去换,为之痴狂,为之不择手段。但对我而言……”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无比清晰,“它从未让我感到诱惑,只感到无尽的沉重。”
农子石闻言,心头一震,仔细看向宁令仪的侧脸,只见她目光清澈而平静,并无一丝虚伪作态。
他恍然,长叹一声:“老臣明白了。殿下无欲,则刚,无所求于彼,故能不为其所牵制,不被那些看似诱人的条件所动摇。”
“他们拿出了他们认为最有价值的东西来与我交易,”宁令仪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嘲讽,又似怜悯。
“权柄,摄政之名……可惜,那并非我真正想要的。”
“那殿下所欲为何?”农子石忍不住问。
宁令仪沉默片刻,才道:“但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我亦能安稳度日。”
农子石肃然,深深一揖:“殿下之心,老臣知之矣。”
自此夜后,京城仍在眼前。
可对宁令仪来说,和初到的心情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她也在继续盘算,该如何拿下京城?却暂未有决断。
可,一场谁也未曾预料到的变故发生了。
某个深夜。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也不知最初是谁带的头。
或许是某个受够了压迫的城门守卒,或许是某个亲人惨死羌刀之下、满怀怨恨的百姓,或许是某个读了檄文热血沸腾的书生……
总之,一股压抑已久的洪流终于冲破了堤坝。
数百,数千,乃至上万的士兵和百姓,从京城的各个角落涌出,他们没有统一的号令,却有着共同的期盼。
他们汇聚到一处城门,守军非但没有阻拦,反而纷纷加入了他们。
没有激烈的战斗,没有血腥的屠杀,几乎是在一种沉默的默契中,沉重的城门被数千数万百姓推开了一条缝,然后越来越大!
越来越多的人如同决堤的潮水,涌出城外,朝着二十里外的明珠大营方向奔去。
他们要去迎接能带来希望的明珠公主。
宁令仪是被营外山呼海啸般的声浪惊醒的。
她披衣出帐,只见火把如龙,映亮了半边天空,数以万计的百姓和弃械的士兵黑压压地跪伏在营前旷野上,磕头哭喊声震动四野:
“恭迎明珠公主殿下!”
“请殿下入京!为我等做主啊,光复失地,让百姓安居乐业。”
“殿下!进城吧!”
民心所向,众望所归,城门已开。
京畿之地,就这样以一种近乎奇迹的方式,匍匐在了她的脚下。
宁令仪望着眼前这片黑压压的人群,望着远处洞开的京城大门,似乎是在做梦,可这不是梦。
她的子民,来迎接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