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十三)

    越怀冰的第一感觉是痛。

    分明是跳进了河水里,却仿佛身在油锅,随即便是四面八方的撕扯感,仿佛一只只手攀上身体,想要将她撕碎。

    随即升腾上来的是记忆。好的,坏的,喜的,哀的,更多的是死前的记忆。它们如此短暂,几乎可以称得上转瞬即逝,带来的情感却几乎可以将她整个人吞噬。

    这个幽魂的记忆是金榜题名。

    那个幽魂的记忆是妻离子散。

    属于众多幽魂的记忆是死亡。病死,饿死,伤重不治,力竭而亡。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死法呢?越怀冰不懂。但这些记忆席卷而来,将她裹挟在内,想要把她拽入深渊。

    习竹,习竹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越怀冰伸手想要抓住一段记忆,它却如水般从她指缝流走。

    她本就在水中,被记忆淹没。

    她向前游动,她不能停驻。

    幽魂死死攀在南影身上。毫无重量的幽魂,沉重得不可思议。

    真的是幽魂的重量吗?不,南影很清楚,这是大脑承受了过多记忆带来的错觉。一段又一段记忆侵入南影的脑海,七情六欲在此时第一次完整展现出它的恐怖之处。

    不能沉浸。南影咬着唇,用疼痛提醒自己,这是别人的情绪而不是自己的,就如同在脑海里回旋的记忆同样是别人的而不是自己的一样。

    这一关的重点就是不能被七情六欲同化,那么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是被幽魂的记忆痛苦与情绪感染而不丧失自我,要么是能够跳出这些记忆,从旁观者的角度去经历它们。

    南影对自己的认知很清楚,她做不到万“忆”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尝试去被情绪感染对她来说太过危险,那么她就只能尝试冷静观察它们,就像观察蚂蚁一样。

    死亡的痛苦已经让南影有些麻木,如果不是经历过太多世界,也面临过无数濒死的局面,南影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撑不过去。

    她的动作早已变得机械化,一切全靠身体的本能,而她的大脑却仿佛跳出了忘川河,冷冷俯视着自己,把那些几乎繁杂到要让她崩溃的记忆卷成书页,当作故事翻看。

    一拜高堂,这是喜。

    家国受辱,这是怒。

    前路未知,这是忧。

    相思红豆,这是爱。

    ……

    到最后,那些故事的主角变成了南影自己。

    练舞,学习,交友,历练。

    就连南影自己没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经历了这么多事。她看着自己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变成了明眸善睐的少女,一桩桩,一件件,直到今日,她跳入忘川河,想要到达彼岸。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原来她与其他人并无不同,她也只是一个人类,一个普通的,有可能会死,有着七情六欲的人类。

    不,也是不一样的,她是南影,而不只是一群只留下记忆,甚至记忆都被消磨殆尽的死人。

    她鲜活地活着。

    而人的死去就是死去,只会留下记忆,被别人评阅。

    南影的手碰到了尽头,她成功渡过忘川,到达彼岸了。

    原本灵魂超脱的错觉被迫结束,南影此时才意识到河水实在是冷得刺骨。她赶紧从河里爬上去,唯一幸运的就是身上的法衣防水,她上岸之后,法衣上的术法便自觉自动运转起来,给她带来几丝温暖。

    出乎意料的,即使荆陶跳下忘川的时间远比她要早,如今最早到达彼岸的竟然还是她,而剩余几人还看不见踪影。南影从储物戒里翻出来恒温的暖玉抱在手里取暖,有关第四关的信息尚且没有出现,也许要等所有人都渡过忘川才会出现,又也许根本没有第四关。她如今也只能等待。

    忘川河里,越怀冰入河一炷香。

    时间从未过得这么慢过,越怀冰漂浮在水面上,记忆依旧没有穷尽,但她的路却已经见到了尽头。

    记忆是不会有穷尽的,就如同人的情感一样。属于越怀冰自身的记忆已经并不算短,不停穿梭的世界留给她的记忆不是一世两世可以说得清的,可是比起这些幽魂来说,越怀冰的记忆也难免显得浅薄起来。

    那些幽魂似乎并无区别,它们同样的机械,刻板,行为呆滞,但只有接触了他们的人才知道,每一只幽魂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不可磨灭的记忆,它们无声尖啸着,想要将越怀冰吞噬,同化。

    但越怀冰从记忆里穿身而过,如同游鱼。记忆不可避免地将她裹挟,她与幽魂同悲同乐同忧同惧,可她不曾停下脚步。

    “好痛啊。”

    越怀冰听见自己说。

    “原来你们这么痛啊。”

    她的声音轻而飘忽。

    “很抱歉,我没办法成为你们。”

    她的身体浸于忘川河水。

    “即使很短,但至少在现在,我会承载你们的记忆,无论喜、怒、哀、乐,直到终点。在那之后,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幽魂攀附。

    “如果可以,请为我引路。”

    幽魂的身体一寸寸亮起,为她指引前路,忘川河畔,彼岸花开。

    不知何处传来了一声轻而又轻的叹息,像在唤一个人的名字,又像只是叹了一口气。

    第三关忘川河,越怀冰已过。幽魂们簇拥着,将越怀冰送到岸边,如同簇拥它们的王。越怀冰伸手抚摸着幽魂,属于它的情绪依旧鲜明。经此一遭,越怀冰对于情绪的承受力也强了许多,仅仅只是一只幽魂的情绪已经无法让她动容。

    她心知自己能过河是取了巧,在忘川河里保持理智对心有执念的人来说实在简单,但这是试炼,只要能通过,便有一番机遇,而如何通过的,只要那劳什子秦广王别发疯,便不需要在意。

    更何况,虽然取了巧,但因着承载了幽魂的记忆,去尽可能切身感受了每一只幽魂的情绪,她体会了幽魂们的喜怒哀乐,所以幽魂们对她的认可也是实实在在的,越怀冰并不担心秦广王否认她。

    抬起手擦干净因为被情绪影响溢出的眼泪,南影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小影,你到了多久了?”

    南影许久没见过越怀冰这么狼狈的模样,但她也知道对于越怀冰这种容易共情的人来说,忘川河不能不称之为难题,便也只是伸手将她扶起,张口回答道:“也没多久。裴师兄他们都还没上来呢。”

    这并不让人意外,越怀冰点点头,顺着南影的力道靠在她肩上,整个人如同一条无骨的蛇:“我好累哦。”

    南影靠坐在她身旁,手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那就好好休息,等着他们吧。”

    却也不觉得裴不秋三人会死在忘川河里。

    而事实也的确如她们想的那样,没等多久,荆陶就踉踉跄跄冲上了岸。说巧不巧,他上岸的地方离相依而坐的越怀冰二人不过十余米。几乎是见到她们身影的瞬间,荆陶便将武器提在了手上,满脸警觉地望着她们:“越怀冰,南影。”

    他看上去似乎并不是按什么正常办法过的河,浑身上下青筋暴起,警惕的脸上还残留着刚刚爬上岸时的惊恐扭曲。

    幽魂将越怀冰护送上岸,温顺异常,而面对荆陶的时候却不依不饶。

    即使荆陶已经上了岸,可身上的忘川水似乎也成了牵引气息的道具,引着幽魂们从河水里爬出来,试图再把他拽回忘川。

    他没能通过考验。越怀冰和南影都能看出来这件事,但荆陶究竟是如何过的河,这就值得商榷了。虽然左右不过是元始系统的道具,可是,能让荆陶从那么多的幽魂手里逃生,副作用又是什么呢?

    南影挡在越怀冰身前,叠影刀反射出曼珠沙华鲜艳的红:“叫我们做什么?找死?”

    南影不信任荆陶,即使同为天命者,只认识一天的荆陶也不是她们可以信任的对象,更何况荆陶还不知用了什么道具。

    据南影所知,那些元始系统的道具,要活命,就得付出肢体,要理智,便需承受疯狂。谭烟离给出的人偶需要付出眼睛,那么荆陶能成功从忘川河里爬出来,要承受的癫狂又岂是简单二字能言的?

    越怀冰早已从地上站起,立在南影身侧。她和南影搭档多年,对对方的想法都心知肚明,正思量着有哪些道具可以做到横渡忘川时,荆陶却突然吐出了一口血。

    如同打开了什么机关一样,荆陶瞧上去几乎已经无法自己站立,他后退了一步,手中长刀不得不杵在地上,以便支撑着他的身体,鲜红的血液从内而外浸出,南影和越怀冰看得清清楚楚,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正在寸寸碎裂,延伸到被衣物覆盖的躯体,血液浸湿荆陶天青色的衣衫。

    “你们是不是在想我渡过忘川付出了什么?”

    即使整个人已经成了血人,荆陶的声音也依旧如越怀冰初次见他一样彬彬有礼。

    越怀冰言简意赅:“我不在乎。”

    荆陶却笑了起来,他笑得血都从嘴里呛咳出来,他死死地盯着越怀冰,红色的液体顺着他的手掌往下淌,把原本银光熠熠的刀染得失了颜色:“你怎么能不在乎呢?”

    他说,他的语气平静而从容,却仿佛是在嘶吼着:“你怎么能不在乎呢?!!”

    荆陶说。

    “我要付出的可是你的命啊——!你也好,她也好,不管是谁都好,替我去死吧!!!”

    越怀冰看见,属于忘川的幽魂从荆陶身后露出形貌,明明刚刚还无力到需要武器才能站立的青年,此时却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拔出刀冲向了越怀冰,空气擦净了刀上的血液,那把刀重新露出了锋利模样,却没能砍在越怀冰身上。他甚至没能接近越怀冰,不知何时生长的藤蔓就已经挡住了那把长刀。

    南影恍然大悟。原来他的道具,是要以人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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