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槿转来转去半天,最后还是在自己家旁边的小巷子坐下了。
她坐在自己房间外那个只露出一半的窗户外边,看着里面熟悉的配饰和“自己”在里面走来走去的样子,感到毛骨悚然的同时又觉得怒不可遏。
时槿甚至有一刻起了杀意。
她做在窗外慢慢地平静下来心绪,想起自己刚刚碰到其他物体还是可以被人看见,于是想到了可以把要说的写到纸上给安榆和时知津看。想到哪就开始做,时槿趁着屋里的人走出去的时候悄悄翻了进去,在自己桌子里找到了一张纸开始写字。
“我才是时槿,家里那个时槿是假的。”
但她很快发现这行不通,因为那个字写上去几秒后就慢慢淡掉了,时槿又找了好几支笔来写,无一例外都是如此,她笔下的力道越来越重,几乎力透纸背。
最后时槿泄气地把笔往旁边一丢,清脆的声响砸到地上。
脚步声传过来。
时槿回头看,看见另一个冒牌货踱步回了房间,没看见她一样直直地走到床上躺下,自顾自地闭眼陷入了沉睡。这确实是非常荒唐且割裂的事情,她就这么看着一模一样的自己动作,像是照镜子照出两个分裂的人。
要不是刚刚和祝庭见过面,她这会估计已经觉得是自己受刺激太大疯了。时槿又试了试别的可以传递信息的方法,发现根本都不管用。
她还试着让栗子去传信,但栗子的存在似乎也被屏蔽了,没有人能注意到这个拖着小尾巴的花栗鼠。
时槿回到桌前,头上冒出些冷汗,她抓住了桌上的一把自己平时用来刻字玩的小刀,脑海里浮现出的是这几天和异种殊死搏斗的日子,那种割裂皮肉的触感仍留在指尖。
她拿着刀站到了假时槿面前,那张和自己一样的脸正安静地睡着,脸上的雀斑都如出一辙。
如果这个时槿死掉了,那应该就能恢复原状了吧?她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握着小刀的手也越来越紧,细汗在手掌心堆积。
时槿慢慢地拿着刀靠近床上女孩的脖子,栗子在一旁颇有些担心地看着。
冰凉的刀刃正要碰到温热的皮肤的时候,那个只有一半的房间窗户被人从外面扣响了。
“笃笃笃。”
时槿一瞬间泄了力,被这个响声唤醒一样满身冷汗地站起来,她难以置信自己刚刚差点杀死了一个看起来是正常人类的生命。
她坠入巨大的空荡和无助编成的网。
时槿抬眼看向窗外,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半蹲下来,钴蓝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然后把修长的手指从外面把窗户推开了些缝隙,示意她出去。
“你来干什么?我说了我不去。”时槿已经无力和他争辩了,走近几步到窗下对那人说道,反正这里也没有人能够听见她的声音。
除了祝庭。
祝庭言简意赅:“先出来。”
时槿不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但眼下也无路可走,于是手一撑就从窗那翻了出去,不知道怎么的她闻到祝庭身上传来一股之前没有的淡香,好像某种安神的药物,清清浅浅地散在空中。
祝庭见她出来了,短暂地沉默了下,然后做了一个重大决定般定定地看着时槿说:“你确定不去了对吗?”
时槿被这郑重的语气弄得稀里糊涂,她有些不耐烦地说:“确定,我只想知道怎么能让这个假的时槿消失。”
祝庭垂着目光,说:“跟我走吧。”
他好像喟叹了一声,垂着的眼里有很深的几乎弥漫出来的眷念,祝庭接着说:“我有办法,这件事是海厘动的手脚。”
时槿没有看见他的眼神,只是觉得一瞬间又燃起了希望。
这半晌的她觉得没有什么比能回家更让人兴奋了。
“那要怎么做?”
她并不清楚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觉得应该是和造梦者有关,只是造梦者的存在一直都像个超脱于科技以外的谜题,旁观者几乎无法摸到他们的边界。
很神奇的一种人类。
祝庭带着她走上了刚刚时槿一个人走了两遍的路,慢慢地说:“废渊之前进行过一次公益性的疫苗注射你还记得吗,大概是五年前。”
五年前……她想了想那时自己才十二岁,没什么印象了。
努力回忆能想到一些有别的人大批大批进入废渊的片段,她在一旁观望着,很碎片化的记忆里感觉当时自己和现在身量应该没差多少,看物体的高度也大差不差。
有些奇怪。
于是她摇摇头:“不太记得了,好像是有这回事吧。”
祝庭像是料到了这个回答,接着时槿乱糟糟的回忆毛线团的其中一个结说:“当时基本所有的废渊人都接种了这种疫苗,它很特殊,是直接从后颈打到连接的神经里的。”
“那其实是一种神经毒素,不是什么疫苗,当时造梦者在的波尔维多党和维格亚党矛盾已经很激化了,为了尽可能控制大多数人的政治立场,波尔维多党以公益的名义组织了那次活动,在主城的一些地方也举行过。”
“这种毒素可以通过各种媒介,像某种气味、空气里的某种元素含量等来被催化成控制它的人们想要的样子,再加上一点造梦者看起来很神奇其实只能通过特定媒介发挥作用的幻觉,所以才会有刚刚他们都看不见你的情况出现。”
祝庭事无巨细地给她介绍了一番。
时槿震惊得嘴巴都微微张开:“我就说什么时候上面对废渊人那么好心了,原来是这样——”
“这世界上大部分看不透的事情都是人们为了实现自己的利益而打的看似奇幻的幌子而已。”祝庭语气没什么变化地接着说,蓝色的眼睛很像深不可测的大海,那一瞬间时槿忽然觉得他好像比自己大了不少的样子。
她感觉自己其实一直在和一个藏得很深的蛰伏的野兽相处,他比谁都什么都明白,却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在那里看着,等待着自己的目标出现。
“那我要怎么才能重新回去?”时槿这次犹豫了下才问。
祝庭挑挑眉:“很简单,我去把控制中心里散发出的这种介质毁掉就好了。”
时槿总觉得事情没那么轻松:“你被人发现的话不会受罚吗?”
祝庭没有明说,只是摇摇头:"不用担心我。"
时槿总觉得里面还有什么别的隐情,想起刚刚自己对祝庭说的话,她咬了咬下唇说:"我以为你不会帮我了。"
何况祝庭也没什么必要帮她,就算之前她家对祝庭来说有恩,经过塔纳托斯的几天也该什么都还清了。
祝庭安静地走着,过了有一阵才回她说:"我以为你应该会同意去普伦勒,但不去也没关系,并且严格来说是我把你卷了进来,你想回家,那我就把你送回去。"
"我们算是朋友的,对吗?"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祝庭眼里有波光闪烁了下,很少见的"小心"的情绪从他话里探出头,小猫伸爪子挠痒一样在时槿心上挠了挠。
废渊起了风,女孩浅棕色的头发被吹得扬起来,她觉得心脏处好像也被这阵不知名状的风吹开了涟漪,古钟一样沉沉地撞到心上让心跳落了两拍。
时槿不太自在地躲开男孩小心询问的目光,攥了攥衣袖说:"当然……但如果你会被发现的话就不要这样做了,我自己想想别的办法——"
她说到这里时话音一转,绿宝石一样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远处露出全貌的白色大楼说:"啊我想到了!你告诉我怎么去然后我自己去,这样就算出事了也是我自己担着。"
她还是不喜欢这种全部依靠别人还要别人替她受罚的感觉。
祝庭啼笑皆非:"是你的话进门多往里走几步就会被发现然后抓起来了。"
好吧。时槿撇撇嘴。
"那你等会怎么弄?我可以帮到你吗?"
眼看着两人已经到了白色大楼那恢弘的大门前,时槿不无担心地问道。
祝庭也没急着要进去,转过身来面对时槿,目光算得上是温柔,时槿看着觉得好像一座冰山在那双眼睛里化开,但冰山本人只是抬了抬手,手心向上的姿势:"你右手刚刚被刮伤了吧,我看看。"
时槿后知后觉意识到掌心刚刚捏刀片用劲的地方划开了道小口子,没渗出很多血再加上她一直苦于怎么才能让别人看见她这件事而根本没在意,这会被祝庭一提才觉得那里漫上来疼痛。
真奇怪,怎么疼痛也像是这会才乍然被祝庭唤醒似的。
她愣愣地把手抬起来,看见自己掌心里那条算挺长的口子和渗到周围丝丝缕缕的血迹,无意识握了一路的小刀这会才被她松开来摊在那条伤口的旁边。
祝庭把刀接过去放到自己的口袋里,又从另一侧的衣兜掏出清创药和包扎用的纱布,一切都和在塔纳托斯一般像早已准备多时。
祝庭托着她的手,力道不重地帮她细细处理这一道时槿看起来完全不是什么大事的伤口,他略高一些的体温从肌肤相接的地方传递过来,伴随着触碰伤口时的细微疼痛。
时槿有些呆滞地停在那里,刚才的焦躁不安被抚平些许,她仰头可以看见少年清晰的的下颌线和专注的眼神,刚刚见面时闻到的檀香一样的香味探入她鼻腔里,她忽然觉得这个气味熟悉又令人难过。
应该说,这个场景一整个都让她觉得熟悉又难过。
时槿觉得视线有些模糊。
祝庭状似没有看到她的异样,用往常一样的声线开口:"我以前也有个认识的人,她对疼痛很迟钝,"
药剂涂在伤口上又痛又痒的,像咸湿眼泪。
"每次受伤都不会及时处理,但她并不像我一样能靠自己快速痊愈,通常只有在酿出更大的疾病时才能意识到。"
纱布被绕上掌心一圈。
"所以我习惯随身带点普通人可以用的药和处理伤口的东西以防万一。"
祝庭的手指翻飞间在她受伤的地方打上一个翅膀一样的结。
"待会我会进去制造点小混乱,趁乱把扰乱这一片人神经的介质毁掉。你跟着我进我平时住的地方会比较安全,完事以后你就可以走了。"
"不用担心我,我会去普伦勒的飞梭上趁机离开。"
时槿恍然意识到这好像才是在道别,她用另一只手胡乱抹了抹眼睛:"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祝庭很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别开头有些别扭地说:"向你道歉。"
"啊?"
"那个认识的人还说,要是遇到一只鸟,不应该一声不吭把笼子锁住,而应该问了她的意见以后把笼子打开,等她选择。鸟生来是要自由的。"祝庭想起自己在看监控时时槿着急的模样、争吵时的眼泪,心里有根藤蔓带着刺扎开,他眉心皱了皱。
但下一秒他又开口说:"你不会没有地方去的,哪怕没有废渊,"祝庭最后半句话说的很轻,让时槿都觉得是不是听错了:"你也可以随时找我。"
包扎好伤口的手心被祝庭小心避开伤口地放上一块圆形银色宝石一样的通行卡,仔细看可以看见上面细长的金色条纹刻着一个简单的“祝”字。
"这是我在这边住的地方的钥匙,凭借它你也可以自由出入这里的许多地方。"
时槿捏住那块温热的宝石,好像捂着某人的心脏一样无助。
——要是不小心捉到一只鸟儿,不管是沉默的还是活泼的,都要精心照顾好它的羽毛。
要给它飞翔的自由,以及随时可回的窠臼。自由和爱都应该让它选择,而不是强迫它飞翔或是降落。
祝庭回忆里庆祝凯旋的欢呼声下,一个女孩看着他手里提着的偶然捕捉到的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