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槿刚下飞梭呼吸到熟悉的不纯净的夹着超量灰尘的冷空气时就有些鼻酸了。她用疲惫紧绷的神经拖着行李到了家门口,然后深吸口气敲了敲门。
“笃笃笃。”熟悉的木门被叩响的声音。
屋里的人来得和上次一样快,但这次不同于上次被忽略的经过,安榆开门的目光实实在在地接住了她,充满喜悦和爱意的目光,扎扎实实地让时槿强撑着度过不同往常生活的一个学期的情绪忽地决堤。
“妈,我好想你们——”她猛地扑到了母亲的怀里,没骨气地在安榆温柔的体香里落下泪来,呜咽着说。
安榆满眼心疼地抚摸着扑到自己怀里的女儿的头发,动作温柔地把一直在狼狈地双手擦眼泪的时槿的脸捧起来,轻声细语道:“这是谁家小花猫呀?在外面是不是受委屈了?想哭就哭吧,现在已经到家了。”
在里屋喝茶看书的时知津听见动静后也走了出来,也过去摸了摸时槿的头发,笑着缓解母女两个都泪眼汪汪的气氛:“出去久了真把自己当客人了不是,还不跟着你妈进屋来,等会被邻居们看见了小霸王名号可要保不住咯。”
听见小时候横行霸道老是在街区惹事而被时知津冠以的名号后,觉得丢面的时槿没好气地瞪了时知津一眼,片刻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又哭又笑的小疯子。外面那么冷,快进屋了。”时知津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子,招呼着两人不要再在严寒到眼泪都要很快结冰的废渊外面待着了。
踏进熟悉的家,听见壁炉火焰燃烧的滋滋滋声,空气里木头的气味欢迎阔别已久的小主人一样在她鼻腔里跳舞,安榆在厨房给她煎闻起来甜滋滋的面包,时槿无比真切地意识到她的确是回家了,真真实实的家。
幸好,幸好无论失去多少以后她还有家这一个港湾,温暖的冒着黄油香气的藏身所。
时槿倒到属于自己的一方小床,整个人都前所未有地放松下来,这几天困扰她的和祝庭的关系也都被短暂地抛之脑后了。她听着属于父母的交谈声和熟悉不过的厨房动静,感觉眼皮越来越沉。
彻底掉入睡眠的漩涡前,她视线最后聚焦的是一直被放在她书桌上的国际象棋里的王后棋,其他的早就不知道丢到哪个犄角旮旯了。
黑白立体的象棋,和兰初坐在地板上闲聊的小小记忆,少年在普伦勒给她落下的烫烫的吻。
如果一切其实是不真实的,儿时模糊的记忆都是虚假的,甚至祝庭重新回到她身边的目的也不是因为年少感激,如果这些如果都成立,那她应该是怎样的?真实的自己又应该是怎样的?
时槿最后的念头随着象棋的轮廓弯曲为一个个古怪的问题,随后她闭上眼陷入长长的睡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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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天旋地转后时槿站到了一个和普伦勒里建筑风格很像的花园洋房院子里,梦里的自己缓步穿过两侧种着各种开的娇艳粉蓝花朵和绿色草丛的花园,脸色不善地推开门后听到一个冷淡的女人声音。
“时槿?今天的训练怎么样?有没有让林老师操心?”
时槿在梦里并不喜欢那个女人,因为她没好气地拉长调子回道:“老样子,天天问烦不烦。”
花样繁琐的头顶吊灯缀着参差不齐快要垂到地上的钻石,螺旋状的楼梯蜿蜒地盘踞在灯周围上到二楼,大理石地面上投着树一样长在屋子中心的灯切割成一块块的碎影。女人正在二楼扎头发,干练的动作让同样是浅棕色的头发落到白大褂上。
时槿听见自己问:“我爸呢?还在做项目呢?”
女人从楼梯上迈着有些急切的步子走下来,眉眼蒙上雾一样看不清楚,时槿只见她匆忙地给自己投过来一个眼神,颔首道:“嗯,你知道的,最近我们都很忙,你自己在训练场别给老师们添乱。”
时槿心里忽然窜上来一阵无名火,要把她整个人烧着了,她站起来就把手里刚刚喝水的玻璃杯暴躁地摔到地上,大声吼道:“又是忙,我什么时候能够不去那边?我说了我不喜欢那个,它让我头很痛,你听不见吗?”
女人冷静地走过来,动作还算温情地捧上时槿面目狰狞的脸,柔声地说话:“乖孩子,是实验副作用吧?受苦了,再忍忍,没多久了,好吗?”
时槿毫不留情地把她放到自己手上的手拍开,怒火中烧道:“你根本不在意我!你只在乎你那个破实验!”
女人叹了口气,很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往外走了。
时槿听见她走到门口时拨通了一个电话,声音由远及近而模糊地传到还气愤地站在屋内的时槿耳朵里:“喂?我女儿情况不太好,可能是实验带来的情绪上的副作用……对,有时间拜托你来看看了……嗯,谢谢。”
听到这些话的时槿在梦里无力又痛苦地原地尖叫起来,她把手边能够到的有的东西全部推到了地上弄出噼里啪啦的大动静,场面很混乱。
而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已经毫不留情地关上门离开了。
时槿头又开始痛起来,浑身被怒气点着了般滚烫,她实在是无法再在这个看似富丽堂皇的屋子里待下去了。
她快步走出了房子又走出了庭院,心里的郁结没有散去一丁点导致她埋着头越走越快,等到再抬头时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了。
时槿这会站在一片房屋鳞次栉比的老街区,一片隐藏在富人区里的贫民窟,穿着破烂衣服的小孩从她旁边吵吵闹闹地跑过,差点撞到她。灰色的楼房挨得很近,但楼房的外壁都被涂鸦上了五颜六色的孩童画,有生机的漂亮。
她在喧闹的人声里走着走着一颗暴躁的心逐渐安定下来,一直到很深的巷子里,一个高瘦的少年身影和一个正在涂鸦的小女孩旁边,小女孩穿着宽大的白色布衫,头发是有些病态枯燥的白金色。
没有学过画的时槿好奇地驻足看了半天。
小女孩转身注意到她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锃亮锃亮的,笑着说:“漂亮姐姐!你也想画吗?”
时槿眨眨眼,不知道怎么回答。
小女孩却已经把喷绘瓶塞到她手里了,时槿手心忽然被刺痛了下,她呆呆地看着笑得毫无恶意的小女孩和手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自己抠破皮的血迹,无所适从起来。
小女孩推推她:“快画呀,很好玩的。”
时槿还愣着,看着那面灰色的墙和自己面料精致的蓝金色马甲和长裙,不知道怎么动作。
一直没有回头的少年突然转身过来,揽过小女孩的肩膀,语调平静但如同一堵墙把时槿和小女孩隔开:“行了我们先回去,别什么不认识的人都往上凑。”
“啊……我还没有玩够嘛哥哥。”小女孩失望道。
同样脸上蒙着雾的少年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时槿的装束,然后带着小女孩走掉了。
时槿拿着喷绘瓶站在原地,剧烈情绪波动后涌上来很浓重的悲伤,她忽然觉得好难过好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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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槿?时槿!醒醒呀。”安榆把脸通红的时槿从床上抱起来半靠到自己身上,拍了拍她的脸,心疼地一声声唤道。
时槿从梦里转醒过来,但仍旧觉得身上和梦里感知到的一样难受又滚烫,她呆呆地看着叫醒她的安榆,眼角还有干涸的泪。时槿唇微张:“妈我好像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里我生活在了别的地方……”
还没听她说完,瞅见女儿涨红的面色的安榆靠过来用额头抵住她的,皱着眉打断她的话:“小槿你在发烧。我去给你倒点热水来,你就在床上好好休息,好吗?”
时槿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症状不是来源于那个梦,而是因为生病发烧。她点点头都觉得头晕眼花了,身体软绵绵像棉花一样没有力气。
安榆过来安抚地摸摸她头发,满眼心疼地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说道:“在普伦勒累着了吧一定是,不要多想了乖,回家就好好休息。我让你爸给你熬点药来。”
废渊很少吃药,药也不是价格昂贵的现代药,而是很古朴的草药熬成的中药,时槿小时候吃过一次,至今对那个味道难以忘却,于是她摇着脑袋,感觉自己要把脑浆都摇匀了地说:“啊那个好苦我不想喝。”
安榆轻轻地拍拍她的脑袋,道:“听话,我给你做饼干配着吃,那么大人了怎么还是一点苦也吃不了?”
虽说话不太好听,但她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却是带着笑意和骄傲的,好像在说能在废渊把时槿养成这个样子她实在是很开心。
时槿心里暖暖的,这会彻底把梦里那个冷漠无情的女人忘却了,她撑着身体回搂住了安榆的脖子,吐着热气道:“好嘞妈妈。”
安榆笑着说:“可快放开我吧,你呼吸都烫到我了。”
于是没过多久后,一碗弥漫着苦味的中药和一个小碟子装的甜滋滋的饼干就被端到了时槿床头柜上,和旁边站着表情如临大敌的时知津。时槿面目狰狞地一口吞下了药,然后赶紧往嘴里塞甜甜的饼干。
一顿操作把父母看呆的同时也差点给自己噎死。
时槿吐着舌头道:“太苦了太苦了。”
安榆揉揉她的头发,无奈地笑:“喝那么急,好了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叫我们。”
时槿点点头,嘴里还在嚼饼干。
好吃,爱吃。
她头还是晕得厉害,整个人也没有力气,于是又只能缩回被窝里了。她看了看天穹,里面除了叶瑞歌和朱斯蒂亚、乔思圆到家以后给她发了消息后就没有别的消息了,更别提可能连她走没走都不知道的祝庭。
少女心事总是春,哪怕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她苦恼地叹气,仍旧找不到和祝庭相处的最优解。
也许有的人就是天生不合适吧。她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槿再睁眼的时候露出半截的窗户外天都已经黑了。
睡了一觉很是神清气爽,她觉得身体又恢复劲了甚至可以起床跑两圈步,于是心情还挺不错。
“笃笃笃。”那半截窗户忽然被人从外面敲了敲。
时槿看向声源处,疑惑。
一个人影蹲在她窗户外,可以看见一身墨色的衣服和清晰的下颌线,修长的手指屈起来敲她的窗户,再往上,是乌黑的头发和一双夜里星的蓝色眼睛。
她揉了揉眼。
“我不会还在做梦吧?”她嘟囔了句。
然后窗外人如有心灵感应一般又敲了敲窗户,笃笃笃的声音在夜里无比清晰。
时槿如梦初醒一样从床上爬起来,跑到窗下去推开窗,外界的冷空气一下子灌进来,冻得她打了个寒噤。
男孩手都冻红了,不知道来了多久了。
时槿小声但忍不住雀跃地问道:“你怎么来了?要不要先进来?外面太冷了。”
绕是在冷战,她也不太想祝庭在外面受冻那么久,这可不是主城那种小打小闹的冬天,是一年能冻死不少人的废渊的寒冬。
祝庭眼里带着些笑意,点点头麻利地跳了进来。
小小的屋子一下子容纳下他这样一个一米八的大高个,瞬间显得有些逼仄起来。时槿关上了窗户,用怪罪的语气说:“你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来了……我还以为你不知道我回废渊了呢。”
祝庭站在那里,视线低垂,长长的睫毛也如苦恼的蝴蝶一样轻轻抖动:“我要是提前说了你会让我来吗?”
时槿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好像确实不会。
祝庭见她没有开口,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的意思,自顾自道:“我来是想跟你谈谈的,陈乐许那件事是我太冲动了,幕后主使和他没有关系,我不应该下手那么重的,但也查出来他确实是维格亚党派来的。或许你想听的话,我可以跟你讲讲三年前的事情。”
时槿说不出关于这件事她心里是什么滋味,只知道无论祝庭再怎么说当时陈乐许那个样子都刻到她记忆里挥之不去了,她一时间难以接受自己的恋人是手段这么残忍的一个人。于是她看不出什么情绪地接过话头:“三年前?”
祝庭平静地开口讲述起一段惨痛的历史:“你知道造梦者这类人是通过星轨计划诞生的吧,我们可以算是星轨计划里最成功的一批。
当时是波尔维多党牵头做的这个项目,与之敌对的维格亚党一直主张的是阻止这个计划并且消灭现在所有的通过星轨计划诞生的人类,连同乌托邦系统。三年之前维格亚党牵头展开了一场悄无声息的对内战争,针对的是白色大楼。”
“我在那场战争里苟活了下来,而在身边的人大部分都死于那次了,这也是为什么现在白色大楼人那么少的原因。”
“那些死去的都是我的同胞,而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次枪炮会不会再对准我们,刀刃又会落在我们谁的脖子上。”
“维格亚党憎恶星轨计划出来的每一个群体,却又想利用他们的力量到目前科技里,祝听潮的事情也是他们做的,改造人类的事情他们一点也没少做,道义上却永远最占理似的。”祝庭眼里的复杂情绪,汹涌的海浪一样的幽深的情绪头一次被时槿读懂了些许。
她只觉得心脏跳得快起来,沉重的往事猝不及防砸到心上。时槿快找不到自己声线了:“……他们说祝其衍是你父亲。”
祝庭忽然笑了,满是自嘲道:“对,我父亲,维格亚党的首相,最想摧毁白色大楼的人。”
这次换时槿被语言钝痛的小刀划拉心脏了。带刺的藤蔓在心里攀衍更甚,她因为面前这个人而如此切实地感到心痛,感觉自己窥见那些祝庭说起来已经风平浪静的往事时都被密密麻麻的刺刺痛得无法呼吸,而在其中的祝庭又该是什么想法。
她为了陈乐许和他吵架时祝庭又该是在想什么。
时槿还没扭转的观念被沉重的事实一击即碎,复杂的心绪交织下她只能沉默地给面前的少年一个拥抱。
祝庭眼里藏不住的惊喜和讶异,手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放——他是真的以为时槿从那以后会再也不理他了。
男孩身上的布料还是外界冰冷的温度,很冻人。时槿吸了吸鼻子,在这种自己哪怕共情却无法感同身受的事情上只能苍白地开口说:“我很抱歉。”
祝庭小心地把手放到女孩发顶,确认时槿没有躲开自己后才松了口气。他摇摇头:“没关系,我的问题也很大。”
“时槿。”他小声地喊着棕发女孩的名字。
时槿从他怀里抬头,闷声回应:“嗯。”
祝庭眼里装着从来没有过的小心翼翼,不自然但一字一句道:“你都看见了吧,我残忍、自私又冷漠,不在意他人生命,杀人折磨人的手段比让他人开心多得多,有一个很不堪的过去,所以我理解你会怕我,远离我。”
“但现在,你只要一句话,这样麻烦的我就可以从你世界里全然消失了。”
时槿听着他剖析自己缺点的话心脏疼得发慌,她红着眼一个劲地摇头想反驳,却被祝庭眼里的认真和小心止住了话头。
她明白现在祝庭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认真,所以她起码应该听他说完所有的话。
祝庭想亲一亲她但想起在吊脚楼时女孩的颤栗,最终还是退后一步没有其他动作了,他站在小小的窗户下面,说完今夜的最后一句话:“我给你时间想想,多久都可以,我这段时间会一直待在废渊的白色大楼这边,你想好了随时用手环或者天穹联系我就好。无论怎样,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会在的。”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