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槿睡了个很不踏实的觉,半梦半醒里都还是祝庭来和她说的那些话。
第二天她是被外面施工一样的声音吵醒的,噼噼啪啪的声音,掘土的声音,在废渊并不常见的动静。时槿从床上坐起来,昨天的烧已经褪去了,只余留身上还残留的大病初愈的绵软。
她揉揉眼睛,暂时将祝庭说的那些话甩甩脑袋甩掉了,下床走出了自己的房门。
“妈?爸?”她拖着调子唤道。
正在编织东西的安榆听到她的呼唤从一楼的椅子上抬起头来看她,然后丢下手里的针线跑过去:“怎么样了?好点没?我正准备去叫你呢。”
时槿笑笑:“好多啦,我觉得我已经完全恢复了——外面在干嘛啊?好吵。”
安榆顺着她的话语看了看窗外,摇摇头说:“不知道呢,好像在修什么东西,我还没来得及去看。”
时槿是个闲不住又好奇心旺盛的性子,立马道:“那我去看眼。”
“早点回来啊外头冷,别又着凉了!”安榆在已经跑开了的女孩背后喊了声,然后看着她跑动里飞扬的头发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时槿随便捞了件厚厚的棉袄穿上就跑了出去,刚推开家门就先被外界冰冷的空气和窸窸窣窣的人声拥了个满怀,施工的就在他们这条街道的街边,那里看上去正在拔地建起一座信号连接塔,充满辛德拉感的底座和废渊格格不入,像白色大楼一样。
时槿又往街道附近望了望,发现不仅是他们这个街区,其他的街区似乎也正在有相同的“动静”,时不时的掘土埋线声势如破竹般穿透这片废渊的上空,很有要翻天覆地的架势。
信号塔附近除了几个穿着严密的工作服的人外还有寥寥无几的穿得破破烂烂的废渊人一边跺脚哈气一边看着,有几个情绪激动的中年男人嘴里一直嚷嚷什么,后面还跟着一个手里捧着还泛红的铁块盆子的头发少少地立在头顶仙人掌一样的男孩。
时槿只消一个背影就认出那是谁了,她心下一喜就要过去。
正是这会,天穹里普伦勒搭载的会严格检测他们身边环境和生命体征的系统在她的天穹里吵吵闹闹地提醒她零下几十度的低温预警,时槿后知后觉被冻得一激灵,赶紧往看起来热乎很多的人堆里跑。
也不知道祝庭怎么耐得住在她窗外等那么久的,晚上气温还低不少。
她没几步就跨到了人堆里,然后欣喜地拍拍头发仙人掌一样刺挠的男孩肩膀。
男孩吓一跳转过头,然后眸子里露出欣喜来,出口的话都因为激动而结巴了:“时槿!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爸妈说,说你去上学——”
时槿打断了他结巴半天没说完的话,笑得很开心:“我是去上学了,昨天放假了刚回来。他们在干什么?”
弘三□□应了下,看上去笨笨地在正在修的东西上发了几秒呆,总算想起来一样开口了:“刚刚听说是要修什么,午托班系统?我爸挺不高兴的,喏,还在吵吵呢。”
时槿眼里装上了大大的疑惑,随即她反应过来了,应该是说的“乌托邦”系统,只是弘三三没听清楚。
她顺着弘三三眼神递的方向看过去,也找到了刚刚让她觉得很吵闹的动静源。
在三个冷静的穿着白色服装的个子高大的正在安信号塔的人旁边,是时槿好久不见到觉得有些陌生的弘三三父亲,弘强。弘强是一个日常沉浸在劳动里的打铁汉,因而长得很是魁梧,黝黑起皮的国字脸上正传递前所未有的愤怒情绪。
弘强似乎很厌恶那些人正在修建的东西,想上前去直接阻止他们但被周围还算理智的几个人一起拉住了,于是只能在嘴里一个劲地破口大骂:“带着你们主城的东西滚出废渊!我们不需要这个!”
修建工人连看他都没看一眼,该干什么还是继续干,这种漠视让弘强更加愤怒了,挣扎开周围人的力道大得好像一个蓄势待发的炮弹对准正在修建的幼苗般的信号塔。
时槿没太想明白其中关窍,但看越来越混乱的局势推了推弘三三说:“哎你快去把你爸带回去吧,看上去不是一个人就能阻挡他们修建的,待会闹大了就不好了。”
“我,我劝不动他,我去试试吧。”弘三三表情是完全在事外的疑惑,目光里还有惊惧,但还是单手抱着铁皮噔噔噔跑过去了。
时槿在这时看见了那些工人穿得简约但做工精细的衣服衣袖上熟悉的太阳图案,暗自感叹了声。
果然是白色大楼干的事情。
她抿抿唇拢紧了衣服,在结出冰渣的土地上往废渊中央拔地而起的白炼金高楼群走去。
走着走着她打量了四周,无数由同样白炼金质感的银色信号塔正雨后春笋般在废渊苍白僵冷的土地上生长起来,中央的白色大楼并不再是那突兀的唯一了。
祝庭收到时槿通过手环敲来的代码消息时正在白色大楼主楼尖塔的最顶端房间里,雪松似的站那宽敞明亮的三角落地窗前抱着手臂,横竖错开的窗棱把废渊千篇一律的黑方块房切成一块块的。
废渊很少有晴天,今天也不例外。昏暗的光线刚刚能照亮些屋内竣工没多久的控制台、桌柜的轮廓,都积灰了,主桌上放着一个黑发大波浪笑得浅淡如有神性的女人照片,泛黄的色调表明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一张照片了。
祝庭对这样的阴天接受度甚至高于晴天,因而也没有开灯,仔细瞧可以瞧见他眼下有团淡淡的乌青,没睡好的样子。
他用监督这边的乌托邦系统搭建为由来到废渊最主要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见到时槿,因而收到消息时他眼神亮了亮,没多做停留披了件外套下楼了,急匆匆的还差点撞到来汇报工作进度的严棂。
严棂是个年纪比他小几岁的造梦者,受命来协助他工作的,眼里还带着很清澈的光,头一次见祝庭那么着急的样子看愣了,抱紧手里的建筑器材忙不迭问了句:“是有什么急事吗?”
只收获了已经进了电梯的祝庭摆摆手示意没事的背影。
祝庭快步赶下去后就在白色大楼的庭院大门口看见了在对着冻得冰凉的手哈气的时槿,心弦轻轻地被拨动了下。随即他抢在女孩前开口道:“站多久了?不冷吗?”
“应该让我去找你的。”他说。
时槿嘴角扯出个淡淡的笑,视线还是躲着祝庭地回避到一边,说:“白色大楼打算在废渊做什么?”
祝庭没听到自己等了一整晚到现在的问题答案,目光晦暗了下,回答:“乌托邦系统要正式普及到所有废渊了,以后废渊的人也不需要用借来或者人工做的东西了。”
时槿眼睛很慢地眨了下:“为什么?这可不是个小工程。”
祝庭点点头:“白色大楼准备很久了,也算是做点好事吧。”
把手揣进兜里的时槿忽然冷笑了下:“废渊人可承担不起用在乌托邦系统上的消费。”
祝庭倒像是早有预料,对任何人问这个问题都准备好了说辞:“废渊搭载的是最基础的生存物资保障的系统,靠的是这些年从主城铺张浪费里抽出的部分,只需要为白色大楼做事就可以免费用了。”
“废渊人不会愿意的。”时槿不置可否道,又想到弘三三父亲生气的样子,眸光一动明白了为什么今天出门看到的大部分废渊人都在抵制乌托邦系统。
虽说乌托邦系统可以帮废渊人改善生活、不必再动手制作实在的家具,节省吃穿用度带来的开支,但同时也砍断了靠自己双手生存的人的经济来源,让所有想要拥有这个系统的废渊人都成为白色大楼的附庸。
那样的话白色大楼真成为废渊的中央了,四周矮房里的人都是给这个中心点源源不断输送血液的工蚁。
废渊人愚笨,但在这种出卖短暂劳动还是给主城当终身走狗的事情上还是分得清的。
祝庭笑笑,也没再过多反驳,仍旧一副事不关己又好像胸有成竹的淡然样,看得时槿有些来气。
她莫名想起了昨天发烧睡着时梦见的那个带小女孩走的男生。
祝庭靠在她旁边的墙壁上,天色哪怕是此刻接近正午了也还是蒙蒙亮的样子,衬得屈腿放松些许的他有副刚睡醒的慵懒,语气也平淡:“昨天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时槿现在有点讨厌祝庭了,他总是把所有问题都抛给自己,难以抉择的也好,不好说出口的也是,总是在丢给自己解决。
她闷声闷气地说了声:“不要都丢给我啊。我怎么知道解决的办法?除非我俩生来就是一起的,但我有我生长的环境带来的观念,你也有你的,很难调和。”
祝庭低下头认真地看她,说:“我可以……”
时槿如有预谋般打断了他的话:“我不需要你为我改变,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了,是你的过去塑造了你,你的负担比我重得多了。”
“我不想也成为你的负担。”她一口气说完道。
祝庭眼睫毛忽闪忽闪的,很轻声地问她:“所以是要我离开吗?”
时槿终于抬头和他对视了,她被平时高高在上的少年眼底的小心和惶恐刺痛了下,心脏蜷缩成皱巴巴的一团。
她下意识抬手想要抚上祝庭的脸然后安慰他说怎么会呢,最后只在半空止住又垂下来了。
她下定决心地开口说:“我们还是做朋友吧,在彼此身边就好了。恋人的身份太重了,我承担不起。”
很具象的,时槿那瞬间感觉祝庭整个人都黯淡了些,然后沉默着不说话。
“好。”祝庭低着头哑声回答她。
时槿点点头,步子比来时快很多地走掉了。
转身没几步她就忍不住红了眼眶,摇摇欲坠的情绪在此刻彻底崩塌了,眼泪掉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在地上落成一个个看不见的小点。
祝庭对她而言,就像是乌托邦之于废渊,虽好但实在不是他们能够攀附得起的,从出生开始他们就在完全相反两个极端的平台上,无法理解彼此而酝酿的矛盾只会越来越大,她无法接受真的会残忍伤害别人的祝庭,但祝庭又有不得不那样做的理由。
原谅她没有那样勇敢无畏的心性,在普伦勒见识到的和别人的差距已经足够难熬了,她只想做个以朋友身份待在祝庭旁边的胆小鬼。
再多的恩赐她不需要了。
然后在开春的时候,阳光好不容易从连续一百多天没有离开的云层里挤出来喘口气的时候,无论废渊人接受与否,乌托邦系统还是霸道蛮横地在每一块废渊的土地上建立起来了。
一时间,失去赚钱来源的手工艺人们和因为科技享乐的人们同时出现在这片土地上,改变的种子就这么轻飘飘地藐视废渊人的血汗被种下了,风一吹,各地都是看上去蓬勃生长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