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如何蛮横地踩过众人的身体的,又如何偷走欢愉的光阴的?
时槿一点也想不明白。
和祝庭聊完之后他们就回到了之前刚重逢时候没有什么必要的事情不会联系对方的朋友状态,祝庭如他所说的一样遵循时槿的意愿退了回去,整整两个月的假期没有再在时槿面前露面过。
只是很偶尔,时槿会在废渊的路上瞎逛时看见他在指挥那些工人做什么的背影,眼前一张图纸悬浮在光屏上,明明和她同龄却已经和她不在一个位置的少年背脊挺拔,认真地清点着建筑事项,片刻后衣摆飘飞地离开。
如无脚鸟般忙碌的样子。
时槿的心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毕竟是她亲口放弃的这段关系,明明短暂不过几个月的回忆却被嚼成了块弥足珍贵的糖,被眼泪浇化以后还黏糊糊地沾在手上,尝上去已经变成让人心痛的苦涩了。
就这么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地蹉跎了整个寒假,时槿收到普伦勒的上学通知时废渊气温都回升不少了,虽然还是冷。
“妈——我下周一去普伦勒了。”时槿收到消息的第一件事就是扬长调子告诉安榆。
这个寒假安榆在家陪她的时间多了很多,母女俩关系一天比一天更亲近了,时间好多次想在妈妈探究的目光里告诉她自己和祝庭的事情,但还是咽下去了。
安榆在客厅拿着鹅黄色的线团织围巾,听见时槿的话后接道:“嗯?要走啦?”
头发因为没打理而卷得乱糟糟的时槿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还带着她刚刚找出的不知道哪个年头的绘画笔,手指上都被沾上了颜料,她抿抿嘴,不太开心地说话:“对,好不想去,舍不得你们。”
安榆笑笑,眉眼温婉地舒展开:“多大人了还不想上学了?我们还等着你学完了去个什么很厉害的部门工作然后把我们也带去呢,以后在普伦勒当教师也很不错呢,感觉你还是在那学到不少。”
时槿凑过去,画笔被她噼里啪啦地随意放到桌上滚落开,她从背后搂着安榆脖子,小声道:“没有在家里好。”
安榆站起来,把已经比自己高了些的女孩捧着脸拉下来些,然后在时槿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刚刚开玩笑说的,我们也一直都很希望你留在家里,但总要出去看看的嘛,要实在不开心不想待了就回来,好吗?”
时槿点点头,想起普伦勒做的戏让自己父母一直以为她是一直待在家里直到被录取的,不知道自己失踪还去塔纳托斯经历了那么惊险的几天回来还发现自己回不了家,只当她是自己想去普伦勒的。
但普伦勒也给她带来了许多意外之喜,除了被她自己弄遭关系的祝庭外还有许多很好的朋友以及很好的老师,她在那里还算快乐。
时槿目光瞟到刚刚画笔稀稀拉拉落点的木桌,忽然问道:“咱家不打算用乌托邦吧?”
那还是一张实实在在的木桌。
两个月的时间,随着乌托邦系统在废渊的彻底落地,不少最开始抵制的废渊人已经因为被免费的价格和更好的生活环境吸引而从街上修筑的信号连接塔拉了线使用乌托邦系统,家具也变成了充满科技感流光溢彩的物品,原本的家具则是被白色大楼的人拉走了。
但时槿家里一直都还是那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温馨样子,丝毫没有辛德拉科技的影子。
安榆摇摇头:“不打算,你爸和我都不喜欢那玩意。”
时槿松了口气:“我也不太喜欢,也不想你们到时只能帮白色大楼干活。”
安榆揉揉她的头发,安抚道:“你呀就不要操心那么多,我和你爸爸当然有打算的,你就安心在普伦勒学东西就好了,随时有需要都找我们,乖。”
时槿笑笑埋到她肩上,“嗯”了声,心里蔓延出又是好几个月不能待在家里的不舍。
“对了,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你爸说觉得你有时候不太开心的样子呢。”安榆突然开口道。
时知津平时在离家较远的地方上班,一直没告诉时槿上的什么班但总是来去匆匆的,没想到倒是先被他发现了自己的不对劲。
时槿直起身子来,不太自在地摸着自己的手腕,那里没有摘下的手环汲取着自己的体温但表面冰凉,她手指瑟缩了下。
“才没有,我怎么可能会不太开心?在家里我可开心了。一定是爸觉得错了。”她碎碎念道。
安榆一双深绿的眼眸比时槿的有看起来温和包容得多的内涵,这会也好像轻易把女儿看穿了一样,说:“长大了是会有自己的小心事的,但如果实在发生什么不好的、承受不住的时候,一定要告诉爸爸妈妈,知道吗?”
本就郁闷一个寒假的时槿听见这席话鼻头一酸,差点就忍不住扑倒妈妈怀里和她诉说自己经历的事情了。但她脑海里闪过祝庭在无脚鸟里闭着眼枯枝一样落寞坐着的身影,把想说的都吞了回去:“没有的,真的没事——我去收拾行李了。”
说完她就跑走了。
时槿把自己房间的门关上,背靠着木门很深地吸了口气,把这段时间总是不受自己控制想要掉落的眼泪仰头憋了回去。
该死,不就是和祝庭分开了吗。
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离了祝庭也一样活得好好的,再说了,祝庭说着多么喜欢她其实到现在也没有主动再来找过她。
时槿一点点地靠着门滑落到地上蜷缩起来,刚刚才憋回去的眼泪这会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女孩狼狈地用衣袖去擦,越擦越多,好像喉间拼命抑制也止不住的小声呜咽。
她在那个瞬间承认,自己想祝庭了,很想很想。这种想念没有任何预兆地席卷到了她整个假期靠让自己忙碌而麻痹的神经,密不透风地带着那些昔日回忆刺过来,比祝庭蓝色眼眸更雾蒙蒙的悲伤。
她想见到那双眼睛看见她雀跃的样子,想那人身上淡淡的苦橙叶香味,想悄悄地从背后扣上男孩的指尖,想祝庭为她学的饭菜,平时高高在上的人儿系着围裙在钢铁之城的小破平房忙碌的样子,她凑过去和男孩接吻时看见的错愕惊喜的神色。
不知不觉间时槿的手抚摸上了那个手环,又因为抑制哭泣而找施力点的动作按下了那个从戴上之后再也没有使用过的双向感知的按钮,蓝色的宝石凹陷下去。
一阵陌生却庞大的感受忽然递到了把头埋在膝盖上哭泣的时槿脑海。
她眼睛缓慢地眨了眨,意识到自己按下的手环上的键是什么后脸色突然苍白了下。
和涌上那阵感受相比,她的悲伤都显得轻缓如涓涓细流起来了,遥远不知道多少公里的地方的男孩传递给她一阵安静但浩大的痛苦,犹如一片汪洋大海,光是感知到的这瞬息她就被刺痛得攥拳了。
……是祝庭。
清晰地在比她难过很多倍的祝庭。
时槿忙不迭把那个键放下,一时半会因为震惊和陌生的情感体验而在地上呆呆地坐了半晌,然后才机械地站起来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宛如游魂地收拾着收拾着,去普伦勒的日子就在她手里抚着手环却迟迟没有再按下去的动作下眨眼而至。
人与人的关系是脆弱如蝉翼的东西,说相爱就青涩接吻,说断掉就形同陌路。
时槿这次独自一人坐到了普伦勒停在白色大楼停机场的飞梭上,仍旧是蓝鲸,但只是一个由仿生人周亮开来的子飞梭。
她一个人坐在上面,身后是熟悉的米迦勒,但这次米迦勒用了数不清的笑话也没能逗乐从上飞梭以后就闷闷不乐看着窗外黑漆漆的暗流层的女孩,最后只好不做声地站时槿背后陪着她了。
周亮一个木讷更多的仿生人全然没感受到时槿的情绪,只是尽职尽责地履行青尧行交给他的把时槿送到普伦勒的责任。
等到终于穿过暗流层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时槿忽然开口说:“我想就在普伦勒外面下,我去城里有点事。”
周亮处理了一下她话里的信息,为难道:“小姐,校长让我把你送回学校。”
“没事,到了钢铁之城我还能跑了不成?我在外面逛逛就回去。”时槿知道不应该对周亮置气,但因为最近情绪都不太稳定而语气不好地回道。
周亮沉默了下,隐藏在金丝眼镜背后的眼眸闪过数据晃动的蓝色,是在和青尧行确认是否同意时槿的请求,飞梭也跟着滞留在半空,要飞不飞的。
在时槿耐心要告罄的时候周亮终于开口了:“可以。”
时槿点点头,支着下巴继续看向窗外。
又是一个春天了,但不是捡秋日的钢铁之城刚从寒冬里苏醒过来,看上去也没有色彩缤纷,只有冷冰冰的金属筑成的一座座塔楼的疏离感,街道上只有很少的行人在穿梭着。
时槿是在普伦勒的正大门下的飞梭,米迦勒在她站起身走之前还从背后小心地给了她个拥抱,声音软绵绵的:“姐姐,不要不开心了。”
时槿点点头,勉强地给了她一个微笑。
但最近在家里的时候装出来的无事发生已经是极限了,时槿笑过后又变成了郁郁寡欢的样子,耷拉着脑袋就下了飞梭。
她步履没停地穿过街道,又绕过几个巷子,目光只在看见和祝庭一起选过衣服的店门口停留了下。
那里的店已经换了,看起来原来卖衣服的店家确实在祝庭那狠捞了一笔然后跑路了,这会变成了一家修理店,门外的招牌写的是“万物皆能修”,几个螺丝和刀具的简笔画挂在门口的玻璃上,挺有趣。
时槿想了想,推门进了修理店。
结果在修理店里看到一张熟悉的清秀的脸庞。
时槿愣了愣,和戴着眼镜稍显木讷的男孩忽地对视了。
“……陈乐许?”她先不确定地叫了对方名字。
陈乐许身上的伤看上去已经痊愈了,这会和初见时候没有两样,认出她后点点头,想起来之前的事情神色有些复杂:“是我。”
时槿进来以后门就自动关上了,设定的是冬天遮风的程序,修理店里很暖和,她一进去几秒钟额头就在冒细汗了。她把外套脱下来搭在臂弯上,走近些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伤好些了吗?”
问到最后半句时她语气不太自然,是又想起了和祝庭的糟心事。
陈乐许抿抿嘴,垂下目光道:“寒假没地方去来帮工,好多了。上次的事情谢谢你。”
“没有的事,就是……祝庭他后面没有为难你吧?”时槿脑子一抽就把心里话问出来了,心里有颗石头将落未落地悬在心头,好像是对祝庭的审判剑一样。
陈乐许看了她一眼,手里还在修一块很精细的老古董表,他摇摇头,慢吞吞回道:“没,我也没再帮原来那边干活了,说起来还要谢谢他,是他帮我解决了一些事情。”
时槿没听懂,只知道陈乐许应该是没有再帮维格亚党了:“谢谢他什么?”
陈乐许放下手里的工具,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铁盒,里面沉甸甸的不知道装着什么,他吹了吹上面的灰,把盒子递到时槿眼前:“你和祝庭关系很好吧?”
“什么……”时槿不明所以地接过来盒子。
陈乐许看起来不太擅长和人沟通,也可能只是不想和时槿透露太多:“我从圣诞礼后就没见过祝庭了,这是给他的谢礼,你帮我给他,就说是我代替我家人谢过他了。”
时槿把铁盒接过来,心里酸酸胀胀的,很不是滋味。
她该怎么说自己已经不再和祝庭熟悉了?
而且她好像误会了祝庭不止一星半点。
但陈乐许下一秒又问道:“对了,你是有什么东西要修吗?我可以给你打八折。”
时槿想起来自己来修理店的真正用意。
她点点头把手上的手环递给陈乐许看,虽然不舍但还是说:“你知道这种手环怎么打开吗?别人送我的,我摘不下来了。”
她一直想把手环收起来免得一看见就想起祝庭,但想尽了办法也没有摘得下来,手环自然贴合在她的手腕上好像已经在靠着她的脉搏生长了,除非她把手砍断以外根本摘不下来。
不知道祝庭在哪找出的这个玩意。
陈乐许来了兴趣,从略显杂乱的工作台上拿起一个和时槿在塔纳托斯用过的差不多的放大镜,照在她的手环上投影出来的光幕上却是一堆乱码。
“咦?”陈乐许脸上流露出疑惑的神色,端详半晌又用常规手段试了试发现确实都拿不下来手环后不确定道:“这好像是个活物。”
时槿被他说得头皮发麻起来,又感知到手环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体温,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陈乐许:“不至于吧?”
陈乐许拿过来一个很大的黑色照相机,给她手上的手环拍了个照,眨眼间一个一比一复制的三维手环模型就出现在了工作台的一个黑色台子上面。他扶了扶眼镜,眼神里出现了研究时才会有的狂热,和朱斯蒂亚很相似的样子:“你先去忙吧,我研究出来了告诉你。”
时槿正好这会又不太想摘下手环了,点点头离开了。
外面的冷风吹得她在修理店里热乎乎的脑子一激灵,时槿看着自己手里还抱着的关得严严实实的需要瞳模解锁的铁盒,快步往原本的目的地走去。
刚刚那颗石头落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懊悔。
她一路走到一个岌岌可危要倒的居民楼前,远处搭得乱七八糟的电线把柏尔街的天空切割成一块块的,时槿拿着铁盒上了楼。
衣摆划过污渍肮脏的墙壁,昏黄的灯要亮不亮地闪烁,再站在那扇门前的时槿觉得已经完全物是人非了。
但她还是想念这里。
时槿在行李里找了半天找到了钥匙,插入锁孔时莫名紧张地吞咽了下口水,过往的回忆一齐涌上心头,挤得缺了个角的心脏满满当当的全是故地重游而人不在的苍白。
“咔哒”一声,门开了。
时槿当时直接年租的这间屋子是柏尔街里少有的光线充足的,当西晒的屋子清晨会迎来曙光,恰好避开中午的烈日,傍晚能收获夕阳。
于是乎她打开的一瞬间看见的是整个屋子里枫叶般火红的夕阳,从她涂鸦的阳台门倒进来一地的暮色,给祝庭庆生时的那些彩带球还在地上,花草树木在恒温且自控补水补养的屋子里依旧生机盎然。
然后……
她愣在了原地,看见了狭小的沙发上靠着沙发背闭着眼睛小憩的少年身影。
乌黑的头发,睡着也精致好看的脸庞,眉头紧锁着,右手搭在左手和她手上一样的手环上。
说来也奇怪,那瞬间时槿的第一个念头是,他好像瘦了,本来就清晰的下颌线更加明显了。
第二个念头才是祝庭在这里。
是祝庭。
柏尔街破败的只够盛满夕阳的小楼屋子里,安安静静地装着她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