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道菜肴多是酸甜滋味的,隐约能品出一丝苦感,再夹一口细尝,却又仅剩下酸甜之味。
说不上的奇怪,是这世间不曾见的神奇。
桂花酿沿杯盏而满。
“宋征谢殿下当年相救。”
见此,溪欢趁手举杯,“习骑术,食晚膳,就当此恩已了,今日之后还是少提。”
“可是……”
“人此一生短暂,你整日念着报恩,丧失自我的乐趣,如此终归是不好的。”
言尽如此,他依旧是一脸肃色。
“我觉得还是不妥。”
“你!”一股躁郁涌上心头,转念浮现一计,溪欢抢先开口:“……武技!”
“不如你得空再教我几招武技?可防身自卫,可强身祛病!”
“好。”宋征应声,明眸流溢心底的愉悦,“那殿下以为,以三年为期如何?”
“三年之内,我将竭尽我所学,教会殿下所有的武技!”
“三年?终是太……”
余光中的他垂眉,尽显落寞之姿。
溪欢一下子来不及思索,到嘴边的话咕噜而变,“如此甚好!”
“多谢殿下!”宋征由衷笑笑。
这是他第一回表露这么明显的笑意。
他抬起杯杓敬酒,她有一瞬慢滞,悄然恍过神来,随后一饮而尽。
席间过半,小小啜饮几口,明明酒酿不醉人,却叫心底滋长几分勇气。
“若殿下拔得头筹,欲向王上讨要何物?”
“我?”搁下手中竹箸,溪欢郑重抬眼,似在端详他是否可信。
最终还是叹下气来,“宋征,想来你比我更清楚边境之况,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云津国力大不如前,东泽那些狗贼趁和约将尽,近年来屡次在边境挑事。若是有一日,云津要王姬去和亲,我不愿去陌生之地,嫁于一个陌生之人。”
“故此,我要向父王求,求此生姻缘自主。”
语气微顿,敛下不尽自责,“我如此自私自利,的确不配是云津王姬!”
“殿下何须苛责自己。云津历来如斯,殿下拿下狩猎之礼,便可讨一切封赏,无人敢责怪殿下。”
语毕,瞬息想起市井之言,“殿下是在担心亡国预言?”
她猛地点头,自嘲地笑出声:“昭儿说我多虑,所谓的亡国预言又何妨?”
“云津开国五千多年,比那九黎还要多上四百年!”
“母后早逝,哪怕父王事事顺着我,断不会违背我所愿送我去和亲,但我就是怕,怕这世事无常,不想冒险作赌。”
宋征立时接过话安慰。
“两国共治此洲,东泽对外野心勃勃,其内不见得是安稳,异姓之间争权夺利,够他们互咬多年。”
“且不论这千年来,东泽不知改多少个国号,换多少个姓了,而我云津至今仍是姓溪,将来仍会是溪氏的云津。”
“殿下尽管放心。”
言语间,内心自责减淡,不知名的情绪涌动。
“多谢你,这般……”
溪欢的性子跃动起来,好似全然放下对陌生人的心防。
“宋征,人人夸你厉害,还胜过我二哥,不知你所求又是何事何物?”
宋征摇头不语,此生不过就一事可求,惟愿她无忧安康。
“你竟无所求?”
溪欢惊了一下,又觉是理所应当。
他身为国师之孙、将军之子,自身能力出众,有何可求?
思及未来的三年,她转而一笑,“宋征,我能不能顺利夺下魁首,往后须得仰仗你相助了!”
“殿下言重,望定不负期许。”他举杯郑重应下此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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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送来徐徐爽气,惊觉酷暑终于散去。
那城西宅院里,枝干叶间冒出一个个尖,与城北相隔甚远,竟隐隐绰绰可闻一丝花香,淡之又淡,引人前往顾盼一二。
宋征步出轿子,恰是瞥见府门口有阵横冲直撞的风,瞬间又折返回去,只留给众人一个背影,像是在躲着……
在躲他。
着天青云白相间的衣裙,此等飘飘然之色,还敢在大王姬府门口无所顾忌地乱跑,除了殿下还能有谁?
“殿下。”他扬声而呼,落下最后一步,作揖后便挺直腰板等着。
那个身影一愣,似是低声道不妙,只得乖乖回头跨过门栏。
宋征掩去笑意。
“宋征,你怎会来此?”
溪欢一脸不解,甚是惊讶走近,忙不迭藏下心虚。
长夏已逝,秋风乍起,明明汗液渐少,只是一路狂奔几步,额间便有颗颗汗珠,些许还淌过脸颊。
见此,宋征摸出丝帕递出,如此娴熟。
在相处的这两月里,这样的动作不知有过多少回,二人都已习惯。
“今日殿下怎不去南郊箭署?”
溪欢觉着奇怪,仍不忘瞥开视线,“玄笙没有转告你?我说今日不习骑射。”
他轻轻晃了下脑袋。
今日休旬假,他在箭亭自巳时等到未时,不见殿下不见玄笙,这才找到大王姬府上。
“与昨日所言的不同,不知殿下这是为何改变主意?”
自知瞒不过宋征,溪欢还是将原先备下的几句措辞念出。
她弯了弯唇角,“时至立秋,西郊迎秋,而待秋分时节,齐聚狩猎礼。”
“宋征,你多年不在王城,莫不是忘了立秋的礼俗?”
“可殿下何时爱凑这热闹?”不觉眉间染上笑意,似笑非笑之态。
“我、我……”她一时语塞。
她今日确实只是想偷懒,不是立秋之时,亦会有别的什么借口去西郊宅子躲一躲。
宋征掂量道:“王上先前就携众臣去西郊迎秋,此时赶去倒也还来得及。”
就是会格外惹人注目。
溪欢默默补了一句。
毕竟这么多年来,她只瞧过一回,谁愿去参与繁琐复杂的仪式?唯一使人留恋的,还是迎秋后的夜晚,那一刹漫天烟火,与星月争辉。
此景虽美,年年复现,毫无稀奇之处,而若父王见到她,定是会调侃她何时有这番闲情。
“殿下,走罢。”听不出他语气是喜还是恼。
他朝她伸出手,而始料未及的是,她试探性将丝帕物归原主。
宋征恭敬收好帕子,遂步上车轿,余下溪欢迟迟未动。
马车旁的小厮面露疑惑,“公子,是去何处?启程回府?”
余光悄悄而视,不敢多看一眼那位,从公子踏上轿子,殿下就不甚欢喜的模样。
而溪欢愁得不行,哪能真去西郊迎秋?一时心乱,竟还把沾染汗迹的丝帕还了回去。
宋征头也不回就转身,铁定是生她的气了!
“东郊。”他轻声交代着,回首见人仍在原地懊恼不已,一脸苦楚之样,显得尤为可爱。
小厮连声应了几个是,欲去收马凳,又闻头顶传来一句且慢。
宋征望向溪欢,“殿下不去东郊?”
“谁要去西——东郊?!”下意识拒绝西郊,转而反应过来,溪欢急忙改口:“我去我去!”
提步跑至轿边,四目凝望之际,她尽显茫然,去东郊又是为何事?迎秋仪式分明是在西郊。
犹豫几瞬,终还是将手搭上去。
宋征好像并没有生气。
扶进车厢内落座,双方错对着坐,随之马车晃晃悠悠而动。
狭小空间将气息无尽放大,几近是呼吸之间的相融,不免使人渐然拘谨。
“殿下,恕宋征有所疏忽。”
“莫道寻常之人,哪怕是神君仙君之类的,遇上日日研习骑射,也定会是乏味不堪,更何况……是殿下呢。”
假意遗漏他的停顿,听不出他的意有所指。
她性子不定,着实无法反驳,倒不如顺着他意,偷个东郊之闲!
连连应和几声,“这跟我们去东郊有何干系?”
“一个月前,殿下初次接触骑术之识,但不曾跃马而上,只因王上尚不许殿下骑马。”
闻言,溪欢的心绪惊起,眸里焕发着光彩。
“宋征!你不会是要带我去骑马罢?”
东郊阔敞,近年来有一马场,在王城之中稍有名气。
“既然王上有令,万不可违背的。”
“宋征你!”溪欢恨恨咬唇,这跟故意撩拨她又拿王令来搪塞她有何不同?
气哼一声,继而移开目光,“此事你须得听我的!”
“今日多数人都在西郊,只要东郊马场里的人不多口舌,父王是不会知道的!”
“嗯。”宋征毫不犹豫应道,“我听殿下的。”
宋征竟这么好说话?不搬弄什么礼法拒绝?溪欢偷瞄了一眼,岂知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今日邀殿下去东郊,一来是想让殿下有片刻清闲,二来是想让殿下择良驹,多加熟知其脾性,以备日后的狩猎礼。”
“殿下以为如何?”
仅是如此?溪欢稍显失落,不死心追问一遍:“……只择不骑?”
“是的,殿下。”宋征淡然点头。
“你方才还说听我的?这算哪门子听我的?!”
“……殿下会知道的。”
她是不信的,气鼓鼓了一路。
马车落在马场门口,宋征先一步下车,后扶着溪欢而下。
而巧的是,恰好有人立在门外,小声交代着些什么事宜。
“那是马场老爷,殿下且跟着我。”
“我不跟着你还能跟谁?”显然她还在气头上。
心生一念,便一把拽过宋征,“这回你不许叫我殿下!”
她从未来过马场,从未见过这马场老爷,不说怎会认得她?
“恐怕还是不太行。”
“宋征你又不听我的!”
两人低声交耳几句,欲趁人不备先溜进门。
而许是交代完,马场老爷抽出了心神,游离目光终定在即将进门的人身上。
“这不是宋公子?”
身形之差,足以掩盖侧方的视线,宋征则以身相遮,紧紧牵着溪欢绕了几步,若无其事抬手轻推她进门。
她倏然醒悟过来,他所说的跟着他是为何意,是要她躲着进马场。
而马场老爷尚未知情,含笑相迎过来:“宋公子今日怎会有空?”
学府里,许夫子忙,溪欢亦忙,唯独宋征一个闲人,多数时候他只能来马场解闷,与马场老爷等人都较为相熟。
而逢学府旬假,宋征整日都会在南郊,还是头次在旬假期内来马场,不怪马场老爷这般惊奇。
“过来骑马,叨扰阁下了!”宋征作揖而道。
“不碍事不碍事!”甚是开怀而笑,他抬手示意一番,“今日人都去西郊了,里头就几人,清净着呢,宋公子能来是我等之幸!”
而溪欢进门后,极目而望眼前的马场,不知不觉往前挪动了几步。
马场老爷侧迈两步,欲看清是何人,宋征趁时挡住他的目力。
便知两人是一同来的。
他哎了一声惊叹,“……不知那位是?”
“许夫子的门生。”
“是我长得凶,吓到小姑娘了?何须这般……”躲躲藏藏一词未出。
“嘭——”远远地,小厮手中所提的木桶跌落,漫出一地的水。
“王…王姬殿下?”
双眼睁大,恍若大难即将临头,这么个大嗓子,似已将话语传向八方,惊得马场的人齐刷刷停下手里的活。
“谁是王姬殿下?”溪欢稍有底气哼声,她都没见过他们,怎么可能认得出她?
“你可别胡乱认人,冒犯殿下可是大罪!”
刹那间,竟见那小厮低头,急慌慌往兜里掏了掏,“哗”地展开一幅画卷。
逐一而视,仔细比了一眼又一眼,“明明就是……”
溪欢遽然心慌。
“你、你在看什么?给我拿来!”
小厮急忙收束画卷递上,目光不敢多瞧,顺带朝眼前人作揖。
其余一干人等也纷纷行礼。
“见过王姬殿下!”
马场老爷疾步而上,恭敬拜了拜,“殿下尚且年幼,马场之地多有危患,还请殿下回府罢!”
尚且年幼?而溪欢不理会,仔细俯察着,不满哽在胸腔之间。
八岁至十四岁的画像全都在。
宣称要记下她每岁的模样,每年生辰请人画一幅像,未曾想是欺骗,拿来作这用途!
“殿下?”马场老爷咽下惧意。
宋征解释道:“殿下虽来马场一趟,但不是为骑马而来,不会遭遇危险之事。”
“不知宋公子何出此言?”
谁来马场不骑马?马场老爷一时想不明白。
“阁下旧时曾入狩猎礼,今时掌管这方马场,固然明白良驹于狩猎礼的重要。”
“殿下年已十四,若再不择一匹良驹,多加熟知其脾性,将来必是要吃不少苦头,而王上素来向着殿下,假如殿下发难你我……”
语末,故意顿了顿,“当前我会为殿下作保,亦会为阁下道清缘由,还请阁下通融一回。”
“宋征,罢了!”
“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