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欢将画卷扔了过去,如此突然,马场老爷晃了晃几步,险些没抱住。
“王命不可违,宋征你就别为难他们了,回头我就告父王……”
攥上宋征的袖间,抬步欲行,饶是不常如此,眉间恍若溢出些微笑意。
还没走两步,身后乍起一声惊呼:“殿下且慢!”
而他们假装未听见,继续迈着步,而马场老爷紧步追上挡了去路。
“难得殿下光临敝宅,鄙人是怕招待不周,而有宋公子相助,这心就落下了,等会若有不如意之处,殿下尽管提!”
一口气道完,余光还瞟了几眼,生怕王姬殿下发怒。
“多谢阁下!”两人异口同声。
一个雀跃,一个淡然,就势转了步往前,此举实在过于顺滑,彷佛就是为了等他这一句话。
马场老爷沉默片刻,“……我这是遭算计了?”
确实是。几步之遥,几声私语,不知手何时悄然攀上腕口。
“宋征,我配合得可还好?”
“殿下聪慧,自是十分之好。”
甚是快意,谁知步子又是一沉,溪欢迟缓了起来。
“老爷,你放殿下进去,万一王上严惩,告我们抗旨不遵之罪,这……”
“你懂什么?殿下不会骑马,就不会遇上危险,王上那边能交代。”
“而若惹殿下不高兴,回头告我们一状,王上会降罪于谁?倒不如赌一把,殿下乐得痛快,王上便不计较此事!”
“可是明知故犯,抗旨不遵历来是大罪,云津无人能躲!”
“……”
溪欢平日胡闹,但不会牵连别人,如若此事不能妥善解决……
“殿下莫怕。”宋征缓缓道来。
一如既往淡定,“马场老爷心里有数,此事不会传出去的。”
“更何况我回王城不过数月,就当是无知惹了祸事,若王上计较起来,总有颇多顾虑。”
抚平不安心境,她坚定地握紧拳头。
“父王骗我一回,还曾允诺我参加狩猎礼的,却迟迟不许我骑马,当下研习骑术已是为时过晚,我还没找他算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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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厩之处,根根麻绳系着数马,或低头吃草,或腾空嘶叫,姿态各异,尽显其脾性。
马场老爷跟在身侧,仔细介绍着马匹的来历、食性。
“殿下觉着此马如何?”
溪欢摇头不语。她不懂马,只透过宋征眼神,那般平淡毫无波澜,便知是资质普通的马。
一路而来,马场的马都快瞧了个遍,却迟迟择不出一匹。
周围人心惊,若殿下挑不到马,今日他们马场岂不是自砸场子?所幸马场里没有多少外人。
马场老爷顿然思量,目光慌乱扫射一圈,忽而来了精神气。
将马厩尽头的白马牵了过来。
“殿下,此马外表标致,膘肥体壮的,性子又甚是温和,是马场当前最好的马,不知可否入殿下的眼?”
扬手摸了摸皮毛,不见半分抗拒,确如所言那般性子温和。
利落收回了手,抬眸望向旁人。
“宋征你觉得呢?”
“虚有其表,日行不足百里。”宋征直言,毫不留情面。
马场老爷讪然干笑,“那依宋公子所言,马场可还有马能入公子的眼?”
如有所预料般,心已提到嗓子眼上。
“我要的马,不在此处。”
宋征指着某个食槽,“阁下是将赤云藏起来了?寻常时候,赤云就在那儿。”
“万万不可!此马性子过烈,惶恐伤了殿下!”
身子颤颤巍巍,几近要顺势跪下。
便是怕殿下挑走烈马,遣人抢先一步藏匿,谁知宋公子早有打算!
“殿下以为如何?”
“能入你眼的,定是世上之极品,本公主自然会欢喜!”
马场老爷连连哀嚎:“殿下三思啊!”
好言相劝良久,而溪欢始终是笑笑。
而后,才侃笑开口:“我本无意,可阁下故意藏匿赤云,反倒勾起我的好奇,越发想见一眼。”
“说归说,笑归笑,我还不一定会瞧得上呢。”
宋征抬手许诺:“阁下尽管放心。”
“若赤云能入殿下的眼,将交由我驯服,未来再还给殿下熟悉,而如殿下有半点闪失,宋征必定会以命相抵!”
以命相抵。
“宋征!”
心一慌,一股急气而出。
溪欢觉察反应过度,连忙敛下语气:“……你别乱说话!”
“殿下且相信我。”
马场老爷长呼一气,忐忑心绪稍稍安定。
“也罢也罢,该让殿下见见!”
未有多时,一阵嘶吼阵天,远处四个小厮又拉又推,尚不能顺利将赤云带到跟前。
“我道是谁呢,敢来讨要赤云!”
闻讯而来的少女,在不远处跃下马,迎面含笑而来。
此笑只有本人知道有多假,她紧紧盯着眼前躲避视线的人,一瞬犹有无声的质问。
收束视线,看向旁人道,“宋征,你敢私自带殿下来马场,就不怕王上怪罪于你?”
“玄姑娘小声些,莫惊扰了其他人。”马场老爷小声提醒道。
走近了些,质问心绪褪去,只余双方都不知的一丝委屈。
“殿下与我言,今日不习骑射,却与宋征来这马场?是我前几日招惹殿下了?”
“不是的,玄笙!”
对上她的双眼,内心恼火又不敢泄出,是她理亏在先,谁叫她本想偷懒又跟宋征来马场,让玄笙抓了个正着。
“方才宋征去府上找我,一时兴起便想过来一趟,我年已十四,还没有自己的马呢……”
话尾的恼怒几乎抑制不住。
同是十四岁,玄笙已能骑马来去自如,而她连马都还没有,都怪她那只会瞎操心的父王!
“仅是如此而已?”
玄笙还想说些什么。
“咴咴——”嘶吼之物近在,喷涌着鼻间气息,似不满有人惊扰它。
赤云仍在挣扎着,四个小厮勉强拉住它。
只一眼,目光彻底挪不开。
赤云如其名,一身深枣色皮毛,躯体铮铮而发亮,洁净光滑之感,而脑门上独有一撮白毛,煞是独具一格之貌,两眼间如有不屑的情绪。
若不是宋征拦着,溪欢就要上手去摸了。
“赤云尚不服,请殿下稍等片刻。”
稍等便能摸?溪欢刚想问,难道他今日就能驯服此马?
只见接过马鞭,宋征遽然绷紧缰绳,一蹬跃至马背之上,赤云一个凌空抬头,前蹄直接离地,惊得所有人连退了几步。
一声“咴咴”长鸣,赤云狂奔而去,横冲直撞踏步乱行。
“驾——”玄笙扬声而呼,随后追了出去。
“殿下你看,这马疯得很,宋公子都降不住它!”马场老爷趁机说一嘴,希望殿下能打消选它的念头。
溪欢凝神顾盼着,闻言给出半分心神,“哪疯了?这赤云英气十足!”
“……殿下?咳咳!”口水一呛,马场老爷陷入默言。
而见赤云疾驰如飞,她脚下无意识般往前,一步又一步,直至提着裙摆跑了起来。
“殿下莫追!殿下莫追!”
身后的人哭丧着脸,急忙跟上几步。
溪欢仿若是梏在心境之中,不闻外界之言,不知外人之行。
马场上,惊现此般诡异之像。
一眼不尽马场,宋征携马驰骋,秋风弄起碧玉衣摆,日光下气宇凛凛。
而身后的玄笙直追,气势不输分毫,几度欲冲天压过。
远远落后,溪欢仅凭着双脚奔行,一袭天青色渐然淹没在众人之中。
马场老爷一路气吁吁,几个小厮不知主子为何奔走,不敢傻楞在原地,齐齐追着人跑动。
两匹马在眼前消失。
溪欢无力追随,终是止步大口呼气。
“……殿下。”马场老爷凑近些,喘着粗气还不忘问:“殿下是否有恙?”
她没有力气张口,只是摇晃下脑袋。
以步追马,实为可笑,而她亦只是慌了神。
眼见赤云暴烈,稍有不慎就会践进马蹄下,倘是宋征摔断几根骨头或是就此丧命,都不是他们能承受的。
“快看,回来了!”
“宋公子回来了!”
人影微露,尽头响起一阵咴咴细鸣,马蹄声由远及近越发真切。
半息间,赤云已顿在眼前,那几分飒爽之容俯身,朝怔然的少女伸出手,传来蛊惑般的话语。
“殿下可愿试试?”
“愿意!”
扬手间,一个大力拉扯,天旋地转跨入马背,身后的热气吹拂耳廓,有一下没一下地,酥酥麻麻挠在心上。
“……殿下不可啊!”马场老爷两眼一黑,晃眼晕了过去。
“殿下?老爷?”
一众小厮面面相觑,不知是该去追回殿下,还是唤醒他们的老爷。
赤云一路狂驰。
目光所及,一片祥和之地,凉风捎来,一句不真切之语。
“是我答应殿下的。从此往后,殿下都不必追,我自会来寻你。”
“倘若你食言呢?定叫你落入万劫不复!”
他没有迟疑应声:“是,殿下。”
云轻风轻,人尽开怀。
天际染上暮色时,恰好踏步马场一周,宋征就驱使赤云回头,步子渐渐放慢,两马迎面而遇。
“宋征你不跟我比试,就是为了去接殿下?”
“殿下想骑马。而平日里我就教你骑术,你我何时都能比试。”
言下之意就是今日不行。
“你何时尽力而行?莫要以初学者来愚弄我,今日之后想必殿下也要骑马了罢?”
玄笙又白了一眼,“纵然你有理,马场老爷清了些人,但难保耳目尚存,你就怕传些什么?”
眸光直剜他们之间不足一拳的距离。
“云津无女男大防,素来传谁与谁有情,不过是小人闲来无事捏造几句。”
“我和宋征十几岁之人,相识数月坦坦荡荡,何须怕他们多嘴?”
而宋征未语,只是拽紧缰绳,悉数落入旁人眼里。
“殿下不怕,宋征怕啊。”
宋征心绪紧张,“玄姑娘你……!”
“难道我所言有误?”
玄笙利索跳下了马,立在旁侧牵着缰绳。
“宋征连报恩之事都那么讲究,就是个只识礼节的榆木疙瘩,若外头传了些什么,可就不能继续教你我骑射了!”
颇有道理。溪欢欲回头求证,一个侧身就撞进胸膛,呼吸急促起来,不敢多动一下,余光中的他无辜相望,不知作何思量。
“殿下下来!”发觉语气不妥,玄笙又添了一句:“我带殿下回去。”
马场上,几个小厮散开,有人意图去寻殿下,其余留在旁侧给马场老爷扇风。
“老爷醒了?”
草地上的人辗转而醒。
“殿下呢?”马场老爷眼前模糊,口齿些微不清,半刻又复问出声:“……有些微损伤?”
“老爷,殿下……”叽里呱啦,混沌识海辨不清具体意思。
“阁下可还安好?”
下一眼清醒,只见端坐在白马上的殿下关切招手,身后的玄姑娘牵绳下马,正欲搀扶殿下。
“这、这怎还跟玄姑娘扯上关系了?”
眼白一厥,又猛然清醒,“快快快,你们去收拾东西!”
“对不住阁下,未事先告知,我能确保殿下无事,这才……”宋征躬身而拜,试图解释一遭。
“多说无益,各位请回罢!无论王上是何意,我都得赶紧带人出去避避风头!”
忙急忙慌,唤小厮去请人离开,嘴里还念叨着愿王上不究、先祖保佑之言。
“这是定下赤云的银钱。”还是宋征反应及时,赶去塞给马场老爷一袋银钱。
落日余晖下,一行人马行色匆匆朝反方向而去,马场门口悬了块牌,道是休业半年之余。
而另一边,宋征骑着赤云,马轿里一侧是溪欢,另一侧坐的是玄笙,后者闭目而静心,颇是一番祥和之貌。
赤云尾巴晃悠,尽显乖顺之貌,没有初见时的凶猛。
而宋征依旧气息平稳,那么游刃有余,尽惹溪欢满眼羡慕。
她忍不住探出帘子。
“宋征,我何时才能如你这般骑马?”
“赤云脾性大,宋征不好估量。”
语毕便不满轻哼,“……那倒不如选个脾性好的!”
“赤云性情虽烈,但体壮气足、开窍有灵气,不仅能日行千里,还有不二忠心,闻声即会寻主,会是难得的好马。”
“这么厉害?那我定要它听命于我!”
两眼中光彩熠熠,恨不得立时就到骑马如飞的那日。
转瞬,思及宋征之强,源于边境多年苦练,下意识揪紧心弦:“宋征,你还会回边境吗?”
“若边境有动荡,定是会回去的。”
暗吸了一口气,侧身瞧了眼仍在闭目的玄笙,悄悄沉声道:“若是有那么一日,我骑赤云去寻你可好?”
“不好!”
“宋征!”顾不上玄笙,她心头所想倾泻而出,“依你我之间的交情,本公主愿去寻你,是你此生的福气,别不知好歹!”
“边境之远之乱,殿下万不可涉险。”
“……就你有理!”
愤愤哼唧紧闭帘子,刚巧撞上轿内惺忪而醒的双眼。
“殿下,宋征哪里值得你去寻?”
“……我、我戏弄他的!”脸上愠色未消,不知是气话还是真话。
也不知帘外的笑意逐渐浓郁。
“殿下,今夜去云涧阁用个膳?”
“玄笙你不生气了?”溪欢小声嘟囔着。
自逄遇神君唐突宴请,相处的这段时日里,她压根不敢再提及云涧阁。
“若是宴请我,我还不乐意去呢,有何好置气的?”
眼角的喜气不假,她选择听信醉酒神君之言,他们总归是断缘,宋征将与殿下无缘!
“对,不气不气。”
几声平常的碎语消散在马蹄声下。
迎着凉凉之风,西山绚烂之霞,路旁虫吟鸟鸣,夕阳寸寸映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似是会长久停留在此刻。
步近街巷,满空烟火耀目,三人顾盼着美景,不经意见一行王军手里拿着张张通缉布告,仔细瞧去,那画像上所画之人,俨然是马场老爷!
“我就说,你们惹事了罢?”
玄笙顿时幸灾乐祸,但笑意很快僵住。
今日又去不成云涧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