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赶着去自取其辱,你置宋家颜面于何地?”
“啪啪——”一鞭又落一鞭。
上身衣破缕缕,血痕寸寸交织,皮肉绽裂淋漓,血染鞭梢复绞血肉,没有多少完好之处。
宋征紧咬着唇齿,不让丝毫疼痛溢出。
“……父母所授有恩必报,我始终问心无愧,怎就是弃宋家颜面不顾?!”
“外御敌护国,内斩奸除恶,我宋家何时还欠她溪家的?还须你借此还什么恩!”
“只怕是你有什么心思,打着报恩的幌子罢!”
一瞬忘却痛意,恍然而过的是殿下的容颜,数月相处间的含笑嗔怒,反反复复映现。
而祖父显然在套话,不知是何叵测居心。
他只得心急否认,“不知祖父是何意!若非宗兄作恶,当年我岂会欠殿下的恩情?若非祖父纵容,当年父亲怎会带我们连早离开王城,致使此恩无法报答?”
"我回城就是为了报恩,而既已答应殿下,决不会食言于此!"
声声沙哑,却仍不落气势。
“竟敢忤逆祖父?以免日后因你失尽宋家颜面,老朽这就抽死你!”
只停了几息的血鞭再度舞动,鞭鞭来势之凶猛,而宋征依旧挺直身板跪着。
痛意相缠,意识渐消,耳似闻声声呼唤,她曾在天晴皓空下唤他之名,曾在落日余晖下唤他之名,亦曾在阴云暴雨下唤他之名,始终跃动着步子到他身边。
三年之约未终,未护她此生欢喜,他怎能死在今日?
“祖父!”一个抬手,鞭笞锢紧于掌,宋祖欲抽走而不能,那一股劲牢牢反抗着。
一时忍不住闷哼,血水涌上咽喉,勉强抬眼而望,“……纵我有私心又何妨?此心碍不着祖父分毫。”
气力不足,缓了又缓才道完这话。
“你碍不着老朽?”
恶狠狠剜视,僵持之下,宋祖松开鞭子那端,又挥动手掌扇了过去。
一片红肿,指印鲜明。
“老爷,宫里来人,说是要见三公子。”
一阵风定在半空。
几人碎语,小厮去而复返,只见信函飘进血泊上,垂落的目光也只知祖父拂袖而去。
“不得给他疗伤,让他长长记性!”
两张信函。
一言是要他择日入宫,即便伤痛使之无法出府,她何尝不是又救了他一次。
二言是要他恪守本分,二人年岁轻轻,莫动不该有的心思。
后者为当今王上所告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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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征,回去了!”
溪欢朝眼前人叫喊。
他动了步子,而她仍仰着头,迎着漫天灿色,不过才半刻,浑身犹如浸染天香,任之纷纷随风落在掌心。
始终,宋征在筐子旁捡拾桂花,只敢余光稍略看几眼,那耀目之人随落英纷飞舞动。
“宋征,待将来狩猎礼结束时,你我共饮此桂花酿可好?”
每年狩猎礼之时,满树桂花最是鲜妍,各地聚往王城之人,都会挑在这几日来摘桂花,带回去藏之桂花酿。
溪欢觉得在夺魁日共制桂花酿,而待将来,无论是谁夺魁都能共饮,是个极有趣味的事情。
而玄笙嫌她稚拙可笑,留在轿子里不肯跟来。
哼,等她赢下那年的狩猎礼,就跟宋征将桂花酿喝个精光,决不给她留一口!
“殿下欢喜便好。”宋征提起满筐桂子。
闻言,她颇有几分不满,侧步逼近过去,“宋征,你这是何意?我又没逼你,不愿就直言相告!”
他语气如平常那般从容,并未有半点不妥。
是她有意挑事,只因觉得有不对劲之处,宋征定是有事瞒着她。
彷佛这段日子的分开,两人生分得不如点头之交。
宋征微微扬起笑意,“殿下欢喜,宋征就欢喜,绝无逼迫之意,是我万分甘愿。”
“行,算你识相!”她步至他身侧,并肩而行。
“你……”
“方才去了何处?莫不是有事瞒着我?”
犹豫间,还是问了出口。
明明一道来西郊,宋征没有同乘轿子,又在半途偏离了几刻。
宋征道:“巧遇因公事回王城的营医,我幼时多受他关照,便去帮忙安顿一下居所。”
“还望殿下谅解,并非是有意隐瞒殿下。”
颇有道理,挑不出错。
今日的宋征除了话少点,面容疏离了些,貌似并无其他异样,溪欢只好悄声放下猜疑。
宅门由咒术紧阖,外来者只得爬墙而入,对人族而言十分麻烦,不知那妖究竟是何意。
好在有人造了木梯,就悬在墙的两边,方便人族进进出出。
步至墙边,借着木梯爬上高墙,溪欢跨坐在墙头伸手。
“宋征,筐子给我。”
刚裹上的伤,任筐子压在其上,一步一步闷着疼。
“我可以的,殿下。”
就你可以?她撇嘴不语。
而当他步至木梯最后一步,岂料手上猝然咯吱无力,身子瞬间有往后坠落之势。
“宋征!”溪欢急忙拉了一把,使他借力挺身复回,一个晃动,两手紧紧相握,不足一拳之距,恍若闻到桂香间的血腥。
“你是不是伤到了?”
“咻——啪——”黄昏下骤然嘶响,眼见行行烟焰腾空,不知是盖过所问,还是他装作听不见。
不远处,马蹄声阵阵,咴咴惊恐着,还短促喷着鼻息,轿内眯觉之人惊醒钻出,速速引绳制止这匹受惊的马。
“今夜有祝贺之宴,邀城中人共饮,你们还磨蹭什么呢?”
讶然见两人共坐在墙头,似是执手相赏烟火,心下黯然后悔,她怎能让他们独处呢?
“……”默言,避开目光收回手,宋征轻念声多谢殿下。
远远有人鼓动笙乐,念着三千年来的祝语:“狩猎之礼,万民事事圆满,烟火长鸣,云津繁盛安定!”
“不知殿下可否先行一步?”
他来不及添个缘由,已闻一声应答:“自是可以。”
终是没有挑明他额间的虚汗。
烟火下,车子缓缓映入人潮,马上之人不觉疼痛,欢笑一年又一年。
溪欢十七岁那年,云津花灯节如期而至。
跟往年一样,她拉着宋征游走在街巷铺子间,左瞧瞧右盼盼,尽享其中的热闹,而后捧着盏自制的纱灯到江岸。
烛光透影,花纹相映,寥寥几语道尽所愿。
“上回府试又是玄笙赢,今日我私下才扳回一局,但愿我两年后能夺魁!”
末了,放纱灯入江,目送满江烛火荡漾,直抵明月皓星之空。
“宋征给我看眼,你许了何愿?”
“无愿。”他利落藏在身后。
“我才不信,你分明蘸了墨!”
溪欢去抢,他几下躲,幸而还未燃烛,容得下他们争抢,数个来回之间,身子碰触仿若几瞬的相拥。
宋征一时愣神,便是手上一空,传来对面人的愤愤话语。
“遮遮掩掩,你心底指定有鬼!”
心虚伴随丝丝底气。
王上曾言的是,年岁轻莫动不该有的心思,而他们年岁渐长,彼此间相熟相知,如何不能触及爱慕之情?
“愿殿下所愿皆成,这便是我今时的期盼。”
语落,烛火哗地划过,那七个字映在纱灯上,两人都没敢看对方,只知四周嘈杂,脸上炽热如火烤。
纱灯掉在江里,万灯浩浩荡荡汇聚,沿江渐行渐远。
“我我…先回去了!”溪欢先慌忙抬步,一路慌慌乱乱,只余懊悔身影依旧驻足岸边。
他怎就吓到殿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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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殿下且慢!”
翌日天明时,处处气息飘溢着吵杂。
不顾身后昭儿的叫喊,溪欢一个箭步跃上赤云,横冲直闯出了府邸。
“昨夜云津花灯节,人人祈福饮酒作乐,岂料这东泽竟会趁夜起兵!”
“十万大军压境,边境城池险些失守,若非宋将军领兵及时援救,还不知要损失多少呢。”
“……”
百姓议论着昨夜的战事,大小哀叹声传遍街头巷尾,忧虑云津的明日将会如何。
而也有人无惧,坐在家门前凝思,一遍遍打磨着箭矢,将刀剑擦得铮亮。
赤云驰骋至城南,溪欢一个急切跳下,“宋征身在何处?”
“殿下,公子一早就往北方去了。”门口护卫认出来者,弓着身子行礼。
她早就料想到。如那黄昏下之言,边境若有动荡,他定会回去的。
“他可曾给我留下什么话?”
护卫不知晓,寻来府中亲近的侍从一问,也只是道:“公子未留有片语。”
难道是因昨夜她逃回府,未回应他那句祝愿,惹他生气了?连句话都不留给她!
还是,相识两年之久,他不曾待她有几分特殊,无须告知此般凶险的行踪?
失落步回学府,如是春寒凉意渗透,府里褪去往日的欢笑吵闹,行走在路的多是年岁轻的少年孩童。
刚满岁之人拜别友人,或已为国奔赴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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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泽俨然是预谋良久,兵力粮草充足,而云津有所不足,两军频频交战三月之久,终还是失守两座城池,东泽贪婪不议和,当前仍未定下局势。
云津上下,不愿与东泽相争,只是想收复沦落的城池,还城中百姓一片安宁。
在边境某处军营里,一行人刚破敌归来。
“宋尧,你可以啊!”
“出手又重伤一支精锐,下回定能拿回轶北城!”
“各位过誉了,此非我一人之功。”抬手说着笑,宋尧卸去铁甲下马,推却围拢来的兵卒相邀细谈,独自穿过几顶营帐。
而一个拐角,见篝火摇摇晃晃,光影跳跃间,一个颀长身影忽明忽暗,屹立在旁纹丝不动。
伤好了?出门来望风?他只觉有些奇怪。
莫不是……?原本略微疲惫的身子,突而来了精神气,故意放轻步子挪到那人身后。
宋征一改平日里的机警,竟也没有发现他的靠近。
更让人困惑,宋尧绕一步上前,顺着宋征出神方向细瞧,茫茫一片暗空,又不见任何稀奇之处,忍不住打趣出声。
“阿征,你念家了?”
兄弟俩称得上是家的地方,不是军营便是母亲长居的城池,但方向都不在这边。
“阿兄又说笑。”故作自然收回视线,火速转身背对兄长,宋征趁时敛起心绪,生怕被看穿心思。
“祝贺阿兄拿下一捷。”
意欲挑开此事,可对方不顺着他的愿。
“听闻你受伤了?”宋尧低声笑笑,抬手勾上他的衣襟,一幅要检查他伤势的阵仗。
“东泽派人刺杀你,你身负重伤,怎还有心思在此为何人何事失神?”
“而若我没猜错,这还是王城的方向!”
宋征无奈,撇开兄长乱动的手,“阿兄何时这般多虑?东泽人未得伤我,我从未失神,只是在思虑计谋罢了!”
脚下步子很急,话语也很急,有几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在边境多年,将兵久久不得归乡,宋尧又不是没见过大家思念远方亲人的神情!
他那眼神分明就是……
他假意不拆穿,反问道:“那你可想到何许计谋夺回一城?”
恍若不闻,宋征只管往前走,一心要回帐里躲一躲,紧忙间忘记兄弟俩共住一个营帐。
“二位公子留步。”
两人步子一滞,满眼防备回头望去。
只见此人朝他们拱手道:“大公子,将军找尔去帐中议事。”
吐气些微奇怪,低着头看不清样貌。
宋尧不甘心,还没让宋征入套,对他吐露几句真言呢,但又不敢因私事耽误要事。
假若真有此事的话……?
这兵卒个子稍高,仅比他矮半个脑袋。
一个欺身压下,宋征冷笑出声,“二位公子?你不知营中之人,都叫我们的名字?是谁指使你来的?”
猝不及防,肩背上沉甸甸,近在咫尺的热气倾泻,兵卒多回咬了咬牙,才将腹中怒气撤去。
“公子误会,无人指使我!”
“我是王城人,方来营里两个月,就只在将军帐下做事,对外还不相熟于此。”
“王城人?”
宋尧复念一遍,正想着不知宋征是否见过他。
“玄笙!”此人激动挣脱,又带着些什么语气:“玄笙是我妹妹,听闻她跟宋三公子交情颇深!”
“跟你妹妹交情颇深?”戏谑目光望了过去。
“不是!”宋征严词纠正道:“只是教过她骑术,并没有很深的交情,玄公子莫要误会!”
“……”玄笙噤声,宋征真是欠收拾!
要不是军中不收未成年之人,她用得着假扮成她哥哥混进来?
正紧握拳头,一股力道又锁上脖颈之间,拖着她往大帐走去。
“休想糊弄过去,跟我去找父亲核实你的身份!”
素脸瞬息憋红,玄笙扒拉着这只铁臂,狠狠咳呛几声,“核实就核实!”
“你、你松开……弄伤了我,小心我弄死你!”
玄笙力气大,而宋尧常年混迹边境,显然比她更懂扼住命穴,令人使不上劲来。
身份不明,不可害及无辜,他只得卸下臂弯,改成紧紧钳制单臂而去。
宋尧挟人远去,宋征逃过一劫般舒了口气。
昏暗中,此人眉眼依稀是像玄笙,若真的是兄妹,倒也解释得通。
正要继续回帐,营地口外传来几道窃语,再仔细一听,还不是他生出的幻觉。
“嗒嗒——”箭矢齐发,而号角未响,敌人何曾能深入此地?
宋征抽出佩剑,疾步往声响那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