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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欢篇14 独往狩猎

    水米不进虚而无力,淋一身雨又滚落山脚,倘不是残留体内的几丝法术,溪欢不会只是大病一场那么简单。

    昏迷多日,偶尔片刻清明,复有新泪淌出。

    “我可是做了个梦?”

    还是个噩梦。否则怎会这般恰巧,事变当日是将表明心意,就此隔断彼此,唯一的挚友,同龄之人相继离世。

    昭儿不敢言语,默默多喂几口流食,望她早日养好身子。

    她又自嘲般睡去,“我究竟是在妄想些什么。”

    自昏迷醒来,早就错过行刑之时,叛军若干人等都在众目睽睽下处死,暗有几语惋惜曾经的英姿不改。

    不哭不闹,沉郁两月有余,溪欢勉强凭着口气度日,像是个没有情愫的木头人,大多数时候都是两眼无神盯着虚空。

    岂止是故人皆殁,赤云体壮有灵气,亦亡于无眼的刀剑之下。

    终究,惟剩一支凤尾钗,可寄藏她的不甘心。

    “见过王上。”昭儿轻声唤道,在无声挥手中缓缓退下。

    这夜,恰好又见她这副模样。一具失却魂魄般的躯壳,毫无生机之气,如若不是他拿府中人性命要挟,兴许她连这口气都不愿多喘。

    王上轻叹声息,在她的榻前俯身,轻柔拂去凌乱的几缕发。

    日渐消瘦,虚弱颇多,眉目轮廓都像是亡妻久病多时的模样。

    “欢儿。”摒去心头的烦闷,他任命地作下决定,“梳洗一下,父王带你去个地方。”

    久不闻回音,紧握了一下她的手,“欢儿?”

    “……不去。”溪欢回神,依旧有气无力。

    “算父王求你。”

    心一颤,抬眸只见身影老态,两侧白鬓纷杂,愧疚一涌而起。

    “父王别往心里去,欢儿过些时日……定会理好心绪。”

    语间的停顿,是她勉强应之,并没有多少把握确保能理好心绪。

    “父王知道。”王上步至漆奁前,从妆匣取出梳子。

    重新步回榻前,仍将她当个几岁孩童,一下又一下理顺她的发间。

    “父王明白你的心思,明白你当下的心境。”

    “父王当年失去你母后时,亦是念着你尚且年幼,未敢沉溺于伤情,而今你可否能念着父王,好好照顾自己?”

    愧疚深入心头,溪欢埋进他怀里,“父王,我错了。”

    “我会好好活着的,绝不如此浑噩度日!”

    “人之常情,你何错之有。”他只是叹声,余光另有深意。

    夜色朦朦,飘雪茫茫,能去往何处?溪欢对此毫无头绪。

    这是,自那日以来,她第一次踏出这扇门。

    她一掀开帘子,抬头便见“醉月阁”之字映入,哑然沉思片刻,手上力道紧了紧,还是决定不去。

    “父王,我无心听曲。”

    以为父王见她寡欢,便带她来此听曲解去烦闷。

    她松开手,正要转头坐回原处,王上假咳两声,“……不是找你听曲。”

    醉月阁位于东街偏角,汇聚诸多能人义士献艺,素来不分日夜,时刻有琴乐作响,而阁上有结界所笼,不妨碍百姓歇息。

    数百年来,传闻阁中人身份迥异,谁也不知其中的真实身份。

    王上稳健迈步上楼,溪欢疑惑紧随其后,自打她有记忆起,从未见过醉月阁的奏乐休止,此时阁里几盏昏灯,不见一个人影,尤其安静。

    更令她疑惑的是,父王举止熟练触碰悬梯机关,一个接着一个,仿佛无比熟悉醉月阁的布局。

    步步熟练至三楼暗角的偏房。

    一国之君,何时有余心沉迷琴乐?还是父王藏有什么秘密?

    “欢儿,你别怪父王太狠。”

    莫名其妙,悄声细语道尽此言,溪欢不解侧眼,只感受到一股力助推,她脚下没有防备,几步直贴眼前这门。

    “去罢。”他连连摆手让她进去,没有多加一句解释,随之转身步下台阶。

    她些许不知所措,隐隐含着不敢妄想的期许。

    门板缝隙渐然扩大,丝丝凉意钻过小缝,烛火摇晃之间,足以看清眼前,陈设并无稀奇之处,炭火余热驱寒,屏风遮住床榻,挡住直直而入的视线。

    “谁?”

    语气是言不尽的熟悉。

    仅这一字,便惹泪水盈眶而落,半点声音都支吾不出,药味猛烈萦绕全屋,忆起父王那句莫名其妙之言,心下有所料想,步子抬起又放下,僵在此间。

    她不敢进去。凭身倚靠着门板,只有啜泣声窸窣作答。

    当时她亲手刺伤他,父王定也伤害了他,今夜是什么身份能问候他是否无恙?

    “……”宋征猜到来者身份,心一横,勉强嗤笑出声,“殿下是来看我的笑话?”

    她连连摇头否认,鼓劲往前走了几步。

    “出去!”

    “宋征,我……”骤然停下脚步,轻喃着以为此生无法再唤的名字。

    他阖上双眼,偏头掩藏滑落的余泪,“世上已无宋征。”

    她假装听不见,或是她不愿承认,快步直奔屏风后,半息惊而怯步交错一下,险些绊倒自己。

    他偏过头去,惟见一个侧脸,骨骼线条分明,身廓消瘦不已。

    被褥堆在旁侧,上身里衣半裹,几些凌乱撇在两侧,下身双腿稍作遮掩,缠绕着诸多布匹,满是一片血迹斑驳。

    目光一寸寸,叫他无处遁形,明明双腿失去知觉,他却还像是感知到,来自骨肉深处的汹涌痛觉。

    多人拥上紧箍他躯体,凶物轰然敲击双腿,瞬息剧痛席卷全身,每抡动一下,骨头断然闷响,逐步筋骨分离,痛楚麻木至昏过去。

    醒来时,已然是残破之躯,绝去过往风华之姿。

    他不愿让溪欢看见分毫。

    一手指间紧攥,一手勉力拉起被角,欲去躲去藏,未成功遮掩多少,倒是牵扯到上肢的痛意。

    龇牙强忍着,一个晃眼,见她稍下敛起的眼泪,重新滚烫倾泻而出。

    心上撕裂着疼痛,宋征竭力扯出冷笑,“溪欢,你以为你救了我,我便会对你感恩戴德?”

    “你错了。亲人皆亡,双腿因你而断,我痛恨你们溪家所有人!”

    是言不由衷,还是真心实意,她一时分不清。

    溪欢哭着抬头,“只要你还活着,如何恨我都行。”

    “宋征,你可知事变那日,我曾邀你去西郊相见,欲应你赠凤尾钗之情?”

    她还是不甘心。

    气息犹如凝滞一瞬,烛芯颤颤悠悠,猝然爆出一声颤笑:“凤尾钗?随手误赠罢了!”

    仿若他不曾眷恋那吻,不曾在那夜拍脑懊悔,悔恨羞得夺路而逃。打定主意次日去求殿下原谅,亲口道明此番心意,执意求此生厮守。

    “从前,我就不曾言过一句欢喜,而今真不知你哪来的错觉,让你会这般痴心妄想!”

    是为骗她,是为骗己。

    “是我误会了。”溪欢连声说好,虚而后退几步,佯装镇定继续道:“你阿姊葬在西郊,阿兄葬在城外青山,可去见一见。”

    哐当——

    空余冷风回旋,屋里复还静息,彷佛她从未来过。

    双腿似乎又在生疼,却抵不过阵阵心痛。

    半晌后,溪欢步上轿子,避着王上的目光,刻意平缓语气道:“多谢父王。”

    “命人敲断他双腿,你可会怪父王?”

    她明白此举背后的顾虑。

    默然泪下,她只是摇头回道:“我没有资格。”

    伤的人不是她,她又不是他的谁,哪来的资格责怪谁?

    “若你明年未夺下魁首,寡人就会收回他的性命!”

    这是允了当时所言的交易。

    “欢儿明白,多谢父王成全!”唇角微微而扬,眼里尽是悲伤,但多了一丝活气,是余生有所期盼。

    尽管他们回不到从前的时日。

    一个戴罪之名,宋征在醉月阁养伤,日后会成为醉月阁的琴师,没有王上谕旨,永远无法赎身离开。

    ---

    桂子绚烂时,那年的狩猎礼如期而至。

    一路迅猛如飞,溪欢手法利落,每一箭皆不落空,身后小厮紧随满载,顺利先一步抵达中央。

    “恭贺殿下,得偿所愿呢。”

    她刚跃下马背,闻声而抬眼,一瞬日光耀目,使人心神恍惚,马上之人如同是玄笙,似真似幻之间,哂笑微扬,半嗔半喜望着她。

    何来得偿所愿?

    纵然是她胜过她人,身旁却不再有玄笙,高台上亦没有她所念之人。

    “铛——”

    再一晃神,女子面容寻常,笑意纯朴真挚,由衷来贺她夺下此胜,那一刹错觉,怕是因思念而起。

    “女子魁首,王城溪欢。”

    “男子魁首,天华城谢韶。”

    沉默片刻,众人翘首以盼,听不清台上所言,而见男子魁首抬步上前,皆是不约而同疑惑出声。

    “往年不都是女子先言?”

    “这谢韶竟坏了规矩!”

    几人嚷嚷两句,复归平静之中。

    谢韶所求不过是钱财,三言两语间拟下赏赐名录。

    不知是谁念句寻常,有人羡慕而叹不可求,众目都汇于另一人身上,期待殿下所求有所不同。

    一句齐声“多谢王上”,就见王上款步离场,人人接连讶然,面面相觑以为是幻觉,难不成今年的魁首都要坏了规矩?

    还是他们不经意出神,遗漏她的一言一语?

    “不知溪欢殿下所求为何事?”

    有人挤进身旁道贺之间,好奇趁机问上一嘴,溪欢只道父王知她所求,再问是不可告与,几个侍卫来护她离开,从此无人知晓。

    激昂人群之外,一轮推舆静默无声,狰狞面具遮去他的容貌,气势寡淡,辨不清其中的哀乐。

    他希望她输,不愿独活于世,又盼着她赢,不愿见她愁眉紧锁。

    终究没有法子可解。

    城外青山头,草木欣荣,桂花香酿飘逸,远望城中烟火热闹。

    “玄笙,今日我救下宋征了。”

    “可惜我连个救你的机会都没有。”

    嘴角弯弯,一抹苦涩浓郁,抬头纵饮一口酒酿,瞬时咳呛出声,“……好苦。”

    明明桂花酿应是甜的。

    “你喝。”庆功宴之忆飘过,压得她喘不过气,放任酿水哗然酣醺一地,浓烈酒香扑鼻而来。

    最后她撑地起身,擦拭脸上泪水。

    “玄笙,往后我都不会来了。”

    顿了顿,久久凝视着坟土,转步继续自言自语,“你生前无罪,不曾害过谁,今时该去转世了罢。”

    ---

    去年缺失的狩猎礼,无法添补一二,只能自叹时运不济,故此祝贺之宴尤为热闹,声声喧哗至凌晨,而望年年狩猎礼不断。

    醉月阁之中,人来人往,悬梯机关连绵不休,一下至二楼,一下至三楼,几个受雇的非人族游走,法术施展下,尽管雅间笙乐各异,互不干扰其声。

    几人相揽身子,醉醺醺误闯偏角,酒酣正乐,不辨眼前是为何处,惺忪抬眸视去声响处,下一眼便已被移到厅堂之中。

    厅堂中的女子微微颔首,半空中的仙君无声隐去。

    “有贵客来访,芸娘给几位姑娘赔个不是。”

    语罢,添满酒杯迎上,邀其去另一个雅间观舞,而待余光中的身影迈上阶梯,她才长叹了一口气。

    “咚咚!”

    屋里两个亲信木然相望,谁会在此时上门?误经此处的宾客?

    当下熟稔爬上檐顶,他们意图去探来者的身份,岂料公子招手轻言,只让他们躲起来。

    两手转动推舆,宋征徐徐出屏风,“进来。”

    厢门打开,步入一张尊容,甚是意料之外。

    自庆功宴那日后,这是宋征第一次与之碰面。而王上却不是,在宋征断腿昏迷时,怕他就此断气丧去,来探望过几回。

    “见过王上。”

    不恨不怒,神色相当淡然,没有半分憎恶之意。

    王上暗自为此感叹。

    第一次清醒时,宋征便夺刀相刺,是御医倾尽全力救回,而王上遣人来告:倘若他死去,溪欢会命不久矣。

    之后再无他自尽的消息。

    而这一年来,宋征没有丝毫动静,不见任何报复举措。

    伤势几近愈合,始自称是苏公子,有人拜访听曲,他也不会拒绝,戴着面具在屏风后弹奏。

    随遇而安,像是对这样的后半生,不含半点厌弃之绪。

    “寡人为何瞧不到你身上所怀的憎恨?”

    王上道出心中疑惑,视线不觉落在桌旁的长瓶上。

    那是溪欢一大早派人送来的桂花酿。

    些许复杂,宋征垂落眉宇,“错的本就是宋家。假若祖父不起歹念,不鼓动玄家共谋此事,不以罪民的性命裹挟爹娘,怎会极大损耗云津的国力?”

    当年回城贺寿,他不止是被推落下水,还被祖父种下毒药,只为胁迫阿爹领兵而反。

    最后一次见到阿爹,是来给他送那颗解药,骗他说姊兄已逃去城外。

    说来是可笑,小辈教养得善恶分明,长辈们未敢让他们知道,竭力隐瞒十几年。

    他是庆功宴当晚撞破此事,未能阻止分毫,反倒被关进地牢之中。

    “兵卒无辜丧命,百姓家破人亡,宋家此罪孽之重,罪民能以什么缘由去怨恨?何况冤冤相报何时了,这恨不妨就随我埋入黄土!”

    “你倒是明事理。”王上深切欣赏。

    而掩不去眼中的怜惜,“你父亲若懂变通些,来与寡人商论此事,怕是还有可解之法。”

    “当年就与你祖父不合,他独走投身边境,自一个兵卒而起,赫赫战功得封将军,此些荣光皆跟宋家无关!”

    二十余载托付信任,得知宋家谋反之事,他比谁都还不愿信。

    两人相交不深,多是信件往来论公事,不曾僭越过心事,怕是如此,使宋将军不敢相诉其谋。

    “宋征你可知今夜,寡人为何事而来?”

    泪光微烁中,宋征平静反问道:“罪民怎敢妄议王意?”

    “今日欢儿夺得魁首,所求是要寡人留下你的性命。”

    他早已料想到。

    “这使寡人忆起去年,寡人曾允诺于你,许你一纸空白谕旨,今虽谕旨之物已毁,但寡人依旧会履行此诺。”

    那是庆功宴当日,王上私谕召见宋征。

    他原以为王上此举,是清算溪欢出走边境的旧账,可半个字都没有提及,而是问候几句阿爹的近况。

    末了,摊开一张空白谕旨,王上执笔问他:“你在战中救下溪岚,又使奇计反攻东泽,寡人欲予你个单独奖赏,不知你心中有所求之物?”

    云津反攻东泽,溪岚与兵卒深中埋伏,将要全营覆没之时,是他及时赶往,挺着负伤之躯奋力抗击,但不曾在捷报上提过此事。

    “捷报上是未提,不代表寡人不知此事。”

    压下妄念,不敢乞求赐婚,宋征婉拒出声:“回禀王上,臣并无所求。”

    当时就出乎他的意料。

    提笔落了个年月,王上边跨步边交叠谕旨,到跟前塞给宋征谕旨。

    “以你之能,来年狩猎礼定会夺魁,今日寡人就借这凯旋之喜,提前将此诺予你。待狩猎礼结束,谕旨便可生效,你今日就收下罢。”

    曾起过念头,倘若殿下心悦他,便拿这谕旨之诺成亲,可谁能预料到后来?

    往事浮现,今时已不同往日。

    “今时今日,宋征你可有所求?”

    他无奈轻笑一声,抬手朝跟前人作拜,“我只求殿下此生姻缘自主!王上不可干预她的婚事,不可逼她与不爱之人成亲,不可逼她远去和亲!”

    “你!”骇而失色,王上呐呐张口,“你难道不想离开此地?”

    在来的路上,他默默作下各种对策,或许他会提出远走,或许是提出求娶溪欢,而为溪欢余生尽开怀,他皆会应允他。

    偏偏两者都不是!

    明明自顾不暇,竟还在为她思虑。

    宋征不语,视线移至窗台,透过零零星星灯火,隔着数十户人家,隐隐矗立着王姬府邸之影。

    远眺似能偶尔见她步入长廊,偶尔见她步入檐下,屋中一盏烛火明灭交替。

    “这里,挺好的。”

    宋征曾捡到她遗落的布帛,一言一语勾织着他的妄念。

    假如没有这场事变,他会如期而至,跟她亲诉一句句爱慕之情。

    世间悔恨,已然没有假如。

    此生亏欠她的,早已数不尽,无法一一相报,他愿在此画地为牢,永远守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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