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人不得见,亲眷只在梦里见。
他会梦见往昔的美好,又在噩梦降临时惊醒;他会埋怨自己无能苟活,又稍会庆幸能多活些时日。
矛盾无解的念头,永远跟随着他。
“殿下,我们回去罢。”昭儿轻声提醒道。
狩猎礼后,溪欢就未见过宋征,也不曾到访醉月阁。
夜深,街角人影稀少,她假装途径醉月阁,守在对面望向窗台,一动不动守候,只为能瞧见他一眼。
而宋征故意躲藏,不在窗台晃过,是望她能从此情中解脱。
见楼下身影抬步而离,亲信终于松了口气,“公子,殿下回去了。”
语刚落,某人往前露个尖,目光顾盼流转,迫不及待地转动推舆。
两位亲信早已见惯,默默在身后跟随。
当年幸得宋征救下此命,他们甘愿成为他的亲信报恩,为他解决腿脚不能及之事。
其中一人还进王姬府,假意成为王姬的探子,去替王姬留意宋征的每日作息,实则是在留意她的安危。
每每如此,听闻她转身回府时,他总是困不住心绪,蒙住样貌转着木轮,远远地悄然跟了一路。
自身无法放手,如何希望她能移情于他人?
每年溪欢放纱灯祈愿,私下竭力满足她所愿,而窥见她所求有他之影,自嘲此愿已成真,添了几笔求她忘却,重新将纱灯落水。
两纸纱灯同游江海。
她在月下赏月,他躲在偏角望她,若见之展露笑颜,便是满足于此。
他以为是天衣无缝,而她昭然察觉有人影,故意逗留在外,余光多望几眼,若何能从此情解脱?
没有王上谕旨不可赎他,但未言不许他步出醉月阁。
他这般理直气壮外出,得以解去五年来的相思。
“公子,有人混进殿下的浴池,我去打探得知是女扮男装,此女有几分身手,但不足为惧,伤害不了殿下。”
“不过回来时,听闻有罪妖擅闯王宫,未留意到此妖的动向,不知是藏在王宫何处。”
俨然不知女扮男装的正是罪妖本妖。
另一位亲信急言道:“罪妖?那你此时回来做什么?”
“王宫眼线多,谁敢深入去探?有本事你就去!”
两人险些又吵起来。
一人去探,一人留下,不久携来消息是道罪妖在王姬宫殿出没。
心慌意乱之下,宋征不管不顾转去,一路掌中茧子磨得生疼,直到目及高耸的宫门。
他恍然清醒,只是道:“去告诫那妖,不可伤害殿下!”
还为达到告诫目的,取出醉月阁仙族赠予的号符,十几个之多,效用不一,敢不从则折磨于罪妖!
岂知那罪妖转头就笑道,“有人族告诫我,不能伤害你。”
“姑娘觉得他心中可是有我?”溪欢露出苦笑,欲求证自己不是自作多情。
“双方若是无情,何苦互相折磨?”
仅仅是初见,一语道破所有。
而看似是互相折磨,可宋征却是欢喜的,如此无须谨记亲人之死,无须压制内心自欺欺人,只为他自己所知。
两情相悦,两不相见。
他知道会有尽时,只是未料到这般早。
这是宋玄谋反后的第十年。
迎着天际余晖,溪欢踩着石阶逐级而上,步步缓慢,步步沉重,似是作下什么艰难抉择。
事已至此,她何必惧怕面对?
随侍来报时,王上没有半点惊讶,隐隐有喜色流转,疑似早知溪欢会来见他,会给他带来喜事。
可一袭天青现身,他未能从她脸上探到一丝喜悦。
心下一沉,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父王。”溪欢正色凛然,如慷慨赴死之态,“这联姻,欢儿去!”
饶是王上见多世面,仍是脱口而出,“荒唐!荒唐!”
“你来胡闹什么?”
当年东泽之乱,乱至三年前落定。新王继位后,忙于巩固境内之力,近来唐突提出两国联姻,愿与云津同修旧好。
这将是两国第一次谈论联姻事宜。
东泽乱了些年,但国力依旧强盛如初。
而云津恰是相反,经那场事变后,云津之亡势仍未逆转,各地闹水患闹饥荒,天灾层出不穷,根本没有破除所谓的亡国预言!
不知还能维持现下宁静至几时,不知夺权时机将在几时到来。
东泽愿意联姻,而不是强势和亲,给足了云津几分脸面,他们如何拒绝?
“欢儿没有胡闹,真心愿为云津远去联姻!”
王上欲反驳,却不知从何驳起。
他膝下有六女,其中三人皆有婚配,余下适龄去联姻的只有两人,溪欢当为长姐,身上还无一纸婚书,另一人上个月刚成年。
“东泽那位萧王,今年已二十八岁,莞儿妹妹方才十八,如此之悬殊,父王怎忍心让她去联姻?”
“有何不可?莞儿已应下此事,是她愿意去的!”
他情愿她是来乞求与宋征私奔的,也不愿意信她是来请求远去东泽联姻!
可她目光灼灼,无半点玩笑之味。
今日她为何去醉月阁?到底跟宋征发生何事?王上思虑不解。
溪欢俯身长拜,借势掩去一瞬泪光,“当年欢儿弃云津不顾,还望父王给此机会赎罪!”
---
进宫请旨去联姻,是她今日第二次出门。
第一次出门,独自穿过长街,气势稳操胜券般步入醉月阁。
她倏然发觉光阴漫长,多年来仅是一个侧目,从未得逞正眼相瞧,近乎要记不清宋征成年后的长相。
不经意忆起,横在两人之间的那场事变,过往仇恨会不会在这十年间消失无影?
只留下一些碎片,几缕痕迹,不刻意去追寻,便无痛苦记忆尚存。
溪欢安静坐在屏风对面,听着她提前让芸娘指定宋征弹的曲子。
隔着屏风,琴弦弹拨之间,琴音娓娓道来。
女子与男子青梅竹马,执手走过懵懂幼年,迈向相知相恋,陪伴彼此无数个日夜,最后结为夫妻,共赴白首之情。
这是云津坊间流传多年的喜曲,多是在成亲当日弹奏,寓意新人将如曲中情人般美满。
一曲琴音终了,她欲让他复弹一曲,却见其直接收拨琴弦。
“殿下,请回罢。”
自她踏进厢房,他便认出了她,放任自己为她拨尽此曲。
溪欢当作没有听到,自顾自步入屏风,双手抵在两人之间的案桌,明目张胆地描摹他眉眼。
竟日不见日光,肤白几乎无血色,脸廓本就偏柔,还少些硬朗之气,眼角泪水微藏,给她添上不少底气。
凤尾钗置于发间,步摇流苏明晃晃,杏眸流露的眷恋使他沉醉其中,久久不愿打破此景。
终于还是逼自己侧开视线,他使劲滑动轮子,往后拉开一段距离。
“殿下看够了?”
“不够。”溪欢起身逼近身旁,打算都豁出去,“宋征,你曾许诺听我的,若我想看一生,你又当如何?”
唇瓣紧抿不语,他良久艰难开口:“年少无知,陈年旧事,今已做不得数。”
还是不得不嘴硬。
“宋征,你带我走。”
“我们一道忘却过往,找处安身之地,厮守此生可好?”
她眉眼极为认真,心底传来声声催促,催他拥她入怀。
快答应殿下。
快跟殿下离开。
许是见他迟疑,她又仔细道来。
“我认识噬忆妖楚姑娘,她拥有吞噬记忆之能,可助我们忘却前尘,我们寻她来噬忆,将记忆停留在庆功宴那晚,我们从此远走高飞好不好?”
动摇之余,双手紧扶推舆,冰冷器物断去情愫,他瞬息清醒过来,不过是个废人,远走之后如何仔细照顾她?
而不是她来照顾双腿已废的他!
“殿下何苦执着?我无法舍弃过往,你我注定此生无缘!”
“住嘴!”
“宋征,我命你带我走!”
尽管如此,他还是摇头,“我非殿下良人,殿下且忘了罢。”
下一刻,她擅自撞入久违的怀中,在熟稔气息裹挟之间,潸然落泪打湿衣襟。
“宋征,我会请旨去东泽联姻。”
是她一早作下的打算,也是她自以为是的威胁。
“那宋征便先恭喜殿下了。”
这句恭喜,是刺向她的刀刃,击碎她最后的妄念,亦足以捅进他的心窝。
他贪婪在她的气息中,强扯出一抹假笑。
克制着欲将紧抱她的冲动。
“宋征,我会忘记你,但你不能忘记我,这是我此生给你的惩罚!”
独忆者的余生,她知道不会好受。
“好,我会永远记得殿下的。”
依然没有任何挽留。
敛起余泪,溪欢缓然起身,眸光含泪而扬笑,故作镇定擦拭他抑不住的泪水。
“你欠我的那一年,终究是没还我。”
咣当——
门扉轰然甩出震响,盖住屋里另一道声音。
宋征后悔了。
连忙转动推舆欲追,却因一时慌乱,连人带舆掀倒在地,艰难抬眼时,门外早已无她的身影。
他不过是个废人,凭什么能给她余生幸福?
---
她明知对方有所坚持,还要亲自去讨个卑微不堪。
王上上前扶起她,“赎什么罪?你何罪之有?”
“宋征无错,你也无错,错的是当年那些谋反之贼!”
“父王。”
溪欢轻唤出声,语气极其坚定,“我心意已决,这联姻只能是我去!”
气得王上松开手,凌厉指向大殿之上的位子。
“日后你继任这王位,下令逼宋征入宫,届时欲将如何便如何!何苦去什么东泽,嫁那不欢喜之人!”
“父王以为我是为了威胁宋征?”
“是,我曾想过。与其两人继续折磨下去,不妨来威胁一把,成则两全其美,败则趁早有个解脱。”
“可我认识他十三年啊,他那固执性子我又不是今日才知,怎敢一朝断言他会弃守信念跟我走?”
她所稳操的胜券,是余生各自欢喜。
宋征放不下亲人之死,她亦放不下那场事变,不愿再见硝烟弥漫云津。
“今日不过是去,借他之口拒绝,成全我自私为己活。”
王上轻叹道:“你不知那萧王什么脾性,那东泽王上又会是什么态度,此程只会是万分艰难!”
“莞儿年纪小,未经多少人事,她更不适应,更不会解决余下之难!”
“而若萧王待我不好,父王遣人去接我回来如何?”
言尽于此,他没有法子阻止她的决定。
“他若敢欺负你,寡人定不饶他!”
还是不甘心搁下念头,反问出声:“留在父王身边,接下这个位子不好?”
“父王,倘若云津新王,可不守所谓的云津宗祖之训,欢儿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继位多年,明白其中的利害,他竭力反抗数十年,自是知道无法不守。
几些闷闷郁结。
“听闻那萧王,从未有绯事情闻,不知是不重女色,还是身有隐疾不敢言,定不是什么良配!”
“父王,我会忘记宋征,与之相敬如宾。”
“动情多年,岂是你说忘就能忘的?”
溪欢摊开掌心,展露一只青光号符,“噬忆妖楚姑娘,曾欠我一个心愿。”
目露惊色,不必多言。
此时严总管巧至殿里,一副喜上眉梢之颜,“王上,已按吩咐清点珍品金子,此时要抬上殿下的马车?”
只见愁眉显露,接连摆摆手,“按云津礼节,给欢儿添礼品名帖,清点联姻嫁奁。”
“什么?”总管闻声惊呼,悄瞥一眼殿下,连忙行礼告退而去。
不明王上怎会让殿下去联姻。
好端端给她清点金子?溪欢几分了然,“父王,你不会是允我跟宋征私奔罢?”
王上轻哼默认。
---
秋意浓郁,花香沁人。
桂子抵不过风儿纠缠,脱离枝头与之共舞,几个回旋相顾,几个瞬息笑意,恍然世间仅有彼此,而不知外界是为何物。
惹人反复沉沦,不过是醉梦一场。
双眼惺忪枉然若失,眼角蓄积的泪顺势滑下。
“殿下,是又做噩梦了?”昭儿忧心忡忡而问。
她扬手擦泪,却是越擦越多,不由以掌心遮住双眸,“不是,是一个美梦。”
半生做过无数梦,苦闷不堪中最美的梦,竟还是他亲口道爱慕之言。
梦里是十年前,宋征如期而至,自道他早已心悦于她。
至此没有那场事变。
一秋又一秋,目见丹桂绽于枝条,芬芳四溢于天地之间,清风游离徐徐,落英缤纷扬扬,携手共赴白首。
十年前,溪欢在布帛所言为何?
“宋征,不知夫子可曾告于你,万不可随意赠女子发钗?”
“你若是知晓,我当你愿与我厮守,你若是不知,我便不可接纳此钗。今日巳时城西桂树下见,我等你来解释。”
“倘若你敢不来,我就默认你早已倾心,只是个羞怯之人!”
命运捉弄,她不可默认,亦是未曾听他亲口道一句欢喜。
她无奈苦笑着,一个使劲,捏碎了手中的号符。
术法钻入茫茫虚空而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