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熙熙攘攘,王姬府门外人人近观其热闹。
许是为便于同日礼拜福泽,竟找来三匹天马牵引着喜轿,还有几位仙君在前方开路,仙气在此间流转,一行迎亲队伍就绪。
一阵忙活,楚伊匆忙赶来,还是错过了新人行大礼,好在新人还在府里,她只赶得上目送溪欢上喜轿,倒也不算是食言。
余光晃见对面人潮中,鹤立着一个熟悉面孔,她便缓缓随人群攒动,顺势挤到仙君身旁。
轻哼一声,楚伊侧身晃了晃,引起仙君的注意。
仙君十分知趣,凭空凝聚小结界,隔绝四周的喧闹,隐蔽了此间的交谈,只有他们才会知晓这对话。
“桃赥仙君,你说这对新人可是良配?”
一脸不解之态,眉间跃动几些戏谑,显然是她明知故问。
桃赥嗤之以鼻,冷笑着戳穿道,“你不是都清楚?多此一问!”
她会来此处凑趣,十有八九意味着她曾吞噬其中一人的记忆,想必比谁都还清楚他们的过往,何须假惺惺来问他?
“仙君说笑了。”抬出几分无辜的眼神,楚伊继续侃道:“仙君可是掌管天下苍生的姻缘,我怎会比你还清楚?”
桃赥仙君掌神界姻缘阁。
姻缘阁中有棵姻缘树,无数苍生的姻缘线从中蔓延,线线环树游离,不分是孽缘或良缘,只要有缘则会相连,无缘当即会断。
听闻桃赥可判断是孽缘与否,或判断其中缘分深浅,助天下有情之人成眷属。
“此时记得我掌管姻缘了?”
他幽幽而挖苦着,言外是不尽的责怪之意。
楚伊能噬苍生之忆,断苍生今生之缘,同促人族来世缘尽,屡屡干涉他人姻缘之事,三千年来怎不记得是他掌管姻缘?
“是我所想?”她假装叹气回道。
“本就为噬忆而生,不料噬忆断缘,这是我存在之由,我有法子做主?”
但也是她的心底话。
时不时就要像人族进食般噬忆,否则就会虚弱不堪,她才不愿受此力牵制!
敛起些微冲的语气,桃赥回答最初之问。
“三人姻缘线交缠,经此一世的相敬如宾,这对新人终在几世之后促成良缘。”
“真是活该!”她笑骂出声。
谁让宋征不珍惜今生之缘?真以为人族之缘可抵千世万世?
而忆起传闻之事,楚伊下意识开口,“三线?世间之姻缘,不都是两两而结的?”
他未答,而是反问道:“逄遇神君可曾在他们记忆中现身?”
现身?楚伊没有立时张口。
而是琢磨话中之意,她记忆中亦曾有桃赥呢,他所问是为套她的话?
她随便撷取一个记忆片段。
“他们年少之时,是在栖云居上用过膳。”
“那便是了。”
“那便是?是什么——?”
高高吊起她的好奇,竟是她不知之事?自打她噬忆起,就从旁人记忆中了解尘世,了解诸多世人,少有她不知之事。
桃赥没好气,狠狠瞪了她一眼,“你们一个两个净瞎掺和,毁坏人族的姻缘!”
“窥见日后的分离,得知此缘将尽,逄遇便以膳食悄然为之践行,延续了将来的姻缘!”
世间缘分奇妙,或是一个回眸相视,或是共进一顿膳食,便能延续来世之缘,而若少之,就会继续走向缘尽之路。
本该断离的姻缘线,仍因意外之事续在一起,与后来的姻缘纠缠,可谓是剪不断理还乱!
属于别人的过往记忆浮现,偶有逄遇神君从中穿过,也曾见那“栖云居上”之影。
饶是楚伊噬忆多年,也是有所不解,“神君这是何意?”
“许是他闲的罢!”
稍显几分怒意,又无奈不得多管,像是逄遇神君添尽了麻烦,他都只能睁一眼闭一只眼。
“三人相缠之线,或会化成祸端?”
“是福是祸,全靠他们之间造化。”
他顿瞥她一眼,若有所思道:“四千年前,我初次目睹三线纠缠,今又见此异象,特此前来云津查看,依旧悟不透其中之意。”
语末未尽之言是,欲问楚伊是否知晓?
此番难得多言,为的就是广罗线索,他寄希望于她的噬忆之力,目光来回搜寻着,试图从她眼中寻到半个答案。
谁知楚伊压根没反应!
这般复杂?她本意是想知道,对人族有无紧要。
“那段纠缠之缘已然步入正轨?”
“你话真多!”颇为嫌弃,又帮不上忙,还问些做什么?
桃赥收束视线,“没有!”
“苍生阁已无此妖命数,姻缘阁却存有她的姻缘线,死线与生线相缠,不知作何能解!”
声声冲袭心腑,绞痛失慌之余,一缕游思钻过识海,其速之快,深藏一片混沌中,楚伊调动法术去抓取,仍是抓不住分毫。
莫非她与之相关?是她遗忘之事?
桃赥抬步欲离,不知身侧异样,随手解开了结界。
刹那周遭锣鼓震天,贺喜声连绵不绝,吵得楚伊耳朵生疼。
紧抓着额脑,几下摇头,硬生生逼退痛意。
楚伊循声抬眼望去,新人正齐肩步出府门,渐然目送新妇步入喜轿,新夫坐于轿前。
转瞬惊疑而笑,忘记那一瞬的疼。
男子几度悄视对面之人,一副半露羞意之容,俨然跟她记忆中的人有所不同。
估摸是有人一见钟情?
见桃赥欲回神界,楚伊跟上两步阻拦。
“桃赥,那姻缘树上可否长出了我的姻缘线?”
“哼,你算个什么天下苍生?!”桃赥瞧都不瞧,瞬息消失在眼前。
两千多年前,楚伊曾遇一对苦命鸳鸯,整整有六世来找她噬忆,每世求噬忆的原因皆不尽相同,且往往又在噬忆前反悔而去。
到手的“膳食”就此飞了,还飞了整整六次!
六次!
实乃她此生之奇耻大辱!!
数年仍是思虑不明,令她很是费解不满,就借着途径仙界时去探问。
有仙君道,姻缘阁仙君许是能解一二,或能助她查明其中的缘由。
那日,桃赥恰在阁中,顺便为她解惑,两人姻缘线断了又续,续了又断,未有几年固定相连之时,故此孽缘反反复复。
上一瞬是放言老死不相往来,下一瞬是你我定要厮守此生。
仗着人族能转世,折磨双方也罢,还连带着折磨楚伊,真是不讲道理!
而望着满树姻缘线,一片绯然诱人遐想,此生之名错落交织,楚伊没有直接离去,而是下意识搜寻自己的名字。
来回细细查找间,却怎么也找寻不到属于她的姻缘线。
于是,她指着姻缘树问道:“桃赥,我的姻缘线呢?”
他当时也是这么挖苦她:“你算个什么天下苍生?”
那时闻言还郁闷,她虽来路不明,但也是降生于天地之间,怎么不算是天下苍生?
而今手握把柄,楚伊笑而自言,“神格俱毁,你又算什么仙君?!”
且待来日!
仙术飘渺间,喜轿腾空而去,四周人群渐然散开,笙乐依旧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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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伊坐在车厢外边,百无聊赖多时,细察马驹反复咀嚼路旁野草。
不禁怀疑,是她下手过重?以至于宋征从午时躺到了傍晚?
若不是面色无恙,他尚有浅浅的气息,她差点以为自己的“罪妖”之名,又在此摊上一条命。
本是打算用法术弄晕他的,岂料有几位陌生仙君飘过,只得连忙卸掉法术,转而一记手刀落下。
从未这般简单粗暴,手上没个分寸,怨不得她。
静谧林子里,枯叶飘落之声,似是清晰分明,一声声马蹄,如踏破尘土冲来,哗地亮出了长剑。
楚伊不慌反笑,跳下了轿子,“小侍卫,你们这么慢,是不是脑袋不太灵光呀?”
“……”追来的两人沉默,对于她这种“倒打一耙”的行径无言以对。
施法使他们昏迷也罢,屋里放置的布帛上唯一线索是——
一道划线,一个圈圈!
没有半个字,不标任何方位,任谁猜得出“线”是王城城墙,“圈”是十几里外的林子?
他们步步戒备,退至轿子旁,一人警惕盯着楚伊,一人俯身掀进去查看宋征的情况。
几下轻唤后,宋征辗转而醒,泪珠从眼角滑落。
“这是何处?”
嗓音嘶哑细声,彷佛在梦里嘶叫过、挣扎过,而落回梦外,一切已然来不及。
“公子,我们在王城郊外。”
轻手搀扶起来,小侍卫跃下轿子,正欲背起宋征。
“这轿子给你们了。”
见他们无动于衷,楚伊笑了笑,“怎么?你们还想回王城?”
“为达忆主心愿,我向来是不择手段的,你们只有‘离开’这条路可走。”
笑意不假,只是眼角掺上胁迫。
溪欢表面上道心愿是忘却,实际上她更想让宋征离开伤心地。
“公子腿脚不便,行囊都还未收拾,就算要走,好歹让我们筹划充分罢!”
小侍卫怯怯望了眼,一股脑地倾尽这话。
言之有理。
楚伊恍悟般点头,一缕法术遁入宋征的身子。
“你做了什么!”
“此腿疾多年,我已无法疗愈,便是强行闭合筋骨,日后许是能站立几刻,而逢雨夜不再受折磨。”
“方才施法,是添了一道禁锢,倘若三日不出王城,筋骨将裂,旧痛重返!”
一抹欢喜僵在小侍卫脸上,“你、你就不能好事做到底?”
“本姑娘是罪妖,潜逃多年,能做什么好事?”如此理直气壮。
另一人则瞠目结舌道,“多年前遇仙君无能为力,今日你怎就能……?”
“我吞噬了筋骨间的痛忆。”
几许傲气,又有厌烦跃上眉梢,“那些闲散仙君底子虚,整日无所事事,莫将我跟他们相提并论!”
世上的仙族有两类,一类是自天地间灵化,天尊薨逝后,便不再有此类仙族诞生;另一类是由人族修炼而来,凭借其资质而定,少则修炼八百年,多则修炼数千年。
他们保留人族的习性,修为或止在成仙的那一年,但也够用,能护其身,顺便帮人族疗疗轻伤。
“痛忆?”
宋征搭上肩背按了按,示意让开一些,心神恍惚望着尘土。
小侍卫回头,知趣地退让几步。
支着车板,犹犹豫豫试探,双脚终抵在地上,不过几息,身子微晃起来,左右两人稳稳搀扶住。
虽只是几息,久违的触觉,依旧让他欣喜不已,他将能重新站立?
若早些遇上楚姑娘,就不必顾虑腿疾,而便能与殿下厮守此生!
“事已至此,打消你的念头。”
如是一盆冷水浇下,心底一簇火苗微微烁动将灭。
“哪怕她和离回云津,此生仍不会记住你的。”
“姑娘这是何意?”
“噬忆之力残存于忆主识海,就算你遇之,一遍遍自言姓名,她不会记得你的名字,亦不会记得你的样貌。”
“每一瞬都将是初见。”
依稀浮现几语,她此生忘却,便会断后世之缘。
火苗暗灭,宋征心死愣怔出声,“……难道没有法子了?”
“怎没有法子?你混淆何事来论?”楚伊错开他的视线,只字不提是她的诓骗。
“你们人族有转世,死后就会破除此噬忆之力。”
他还须独往此生,遗憾充沛于心。
“是殿下让姑娘做的?”
“那倒不是,她不会为难我,不过是我一时兴起。”
溪欢曾请过仙君到往醉月阁,让其假装寻常听曲之客,自然明白这旧伤难愈。
还真是她的一时兴起。
触及筋骨那一瞬,识海有一个声音飘过,吞噬筋骨之间的痛忆,便不再会复痛。
痛忆?连她都惊于此,筋骨还有记忆?顺手试了一下,得知或将能站立几刻。
“不管出于何种缘由,在此多谢楚姑娘!”
余生漫漫,无论他是否能恢复行走,能止住雨夜之痛,多少是会好受些。
“日后若需报恩,我愿为楚姑娘赴汤蹈火!”
眸光为之一亮,奸计有所得逞。
楚伊一直在等他说这话!
故弄几分自然神色,她克制着语气道:“赴汤蹈火就罢了!我要你立个誓如何?”
“一个不会危及你余生及来世的誓契。”
她盘算着。逄遇神君已为他们续缘,她从中促使一些缘尽,对大势所趋应当是无伤大雅的。
“立什么誓?”
一册竹简乍现,抬手抛向半空。
“你敢随我念?”
“我信楚姑娘。”
“我,宋征,在此天道见证下,与噬忆妖楚伊缔结此誓契。”
“今日承此恩情,而当我行将就木之际,自愿将此生记忆……”
微微停滞,他掂量了些,复而随念出下一句,“赠予楚伊,允许她吞噬我此生的记忆!”
最后一字落下,一缕金光包裹着竹简,分化出几缕光,一光钻入虚空,一光隐进宋征眉间。
竹简束进楚伊掌中。
“待你命数尽时,我会去寻你的。”她摊开竹简逐一而视,对此甚是满意。
无法强行吞噬记忆,须征求忆主的允许,有此誓言,倘如将来宋征昏迷不醒,能助她顺利吞噬记忆。
等他命数将尽,此竹简会亮起,无论他在何处,都会引导她找到他,去吞噬他的记忆。
堪称是她早早储备的“粮食”。
忆起紧要事,将两张布帛掷去给他,“溪欢要我赎了你,这是王上手谕及你的身契。”
“殿下她…当真忘了?”宋征迟疑地接过。
“你敢质疑本姑娘?!”
“不敢!”
是他不愿相信。
片刻后,三人正欲辞行,楚伊又恍然开口:“芸娘不允我赎你,可我赶着去观礼,所以我动手打晕了她,偷走了你的身契。”
“回头别忘了,知会她一声!”
纵有王上手谕,芸娘敢不从之,还不是宋征始终固执,始终不肯离去。
“……”三人缄默,心下不约而同掠过此念,不愧为世间唯一潜逃五百年的罪妖!
身上背负的罪孽定不是无辜的。
微风吹拂,迎着落日辉光驾车,映现他们黄昏下的一幕幕。
曾将眷恋勾画于心,他驾着一顶喜轿,与轿上的她奔赴余生,终是未能成真。
清醒时回忆她,梦境里妄见她,余生都不会忘记她。
步回藏在林间的轿子,楚伊懒懒掀开车帘,竟与一颗顶开厢盖的脑袋四目相对。
少女窘然失笑。
“楚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