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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三线姻缘

    街巷熙熙攘攘,王姬府门外人人近观其热闹。

    许是为便于同日礼拜福泽,竟找来三匹天马牵引着喜轿,还有几位仙君在前方开路,仙气在此间流转,一行迎亲队伍就绪。

    一阵忙活,楚伊匆忙赶来,还是错过了新人行大礼,好在新人还在府里,她只赶得上目送溪欢上喜轿,倒也不算是食言。

    余光晃见对面人潮中,鹤立着一个熟悉面孔,她便缓缓随人群攒动,顺势挤到仙君身旁。

    轻哼一声,楚伊侧身晃了晃,引起仙君的注意。

    仙君十分知趣,凭空凝聚小结界,隔绝四周的喧闹,隐蔽了此间的交谈,只有他们才会知晓这对话。

    “桃赥仙君,你说这对新人可是良配?”

    一脸不解之态,眉间跃动几些戏谑,显然是她明知故问。

    桃赥嗤之以鼻,冷笑着戳穿道,“你不是都清楚?多此一问!”

    她会来此处凑趣,十有八九意味着她曾吞噬其中一人的记忆,想必比谁都还清楚他们的过往,何须假惺惺来问他?

    “仙君说笑了。”抬出几分无辜的眼神,楚伊继续侃道:“仙君可是掌管天下苍生的姻缘,我怎会比你还清楚?”

    桃赥仙君掌神界姻缘阁。

    姻缘阁中有棵姻缘树,无数苍生的姻缘线从中蔓延,线线环树游离,不分是孽缘或良缘,只要有缘则会相连,无缘当即会断。

    听闻桃赥可判断是孽缘与否,或判断其中缘分深浅,助天下有情之人成眷属。

    “此时记得我掌管姻缘了?”

    他幽幽而挖苦着,言外是不尽的责怪之意。

    楚伊能噬苍生之忆,断苍生今生之缘,同促人族来世缘尽,屡屡干涉他人姻缘之事,三千年来怎不记得是他掌管姻缘?

    “是我所想?”她假装叹气回道。

    “本就为噬忆而生,不料噬忆断缘,这是我存在之由,我有法子做主?”

    但也是她的心底话。

    时不时就要像人族进食般噬忆,否则就会虚弱不堪,她才不愿受此力牵制!

    敛起些微冲的语气,桃赥回答最初之问。

    “三人姻缘线交缠,经此一世的相敬如宾,这对新人终在几世之后促成良缘。”

    “真是活该!”她笑骂出声。

    谁让宋征不珍惜今生之缘?真以为人族之缘可抵千世万世?

    而忆起传闻之事,楚伊下意识开口,“三线?世间之姻缘,不都是两两而结的?”

    他未答,而是反问道:“逄遇神君可曾在他们记忆中现身?”

    现身?楚伊没有立时张口。

    而是琢磨话中之意,她记忆中亦曾有桃赥呢,他所问是为套她的话?

    她随便撷取一个记忆片段。

    “他们年少之时,是在栖云居上用过膳。”

    “那便是了。”

    “那便是?是什么——?”

    高高吊起她的好奇,竟是她不知之事?自打她噬忆起,就从旁人记忆中了解尘世,了解诸多世人,少有她不知之事。

    桃赥没好气,狠狠瞪了她一眼,“你们一个两个净瞎掺和,毁坏人族的姻缘!”

    “窥见日后的分离,得知此缘将尽,逄遇便以膳食悄然为之践行,延续了将来的姻缘!”

    世间缘分奇妙,或是一个回眸相视,或是共进一顿膳食,便能延续来世之缘,而若少之,就会继续走向缘尽之路。

    本该断离的姻缘线,仍因意外之事续在一起,与后来的姻缘纠缠,可谓是剪不断理还乱!

    属于别人的过往记忆浮现,偶有逄遇神君从中穿过,也曾见那“栖云居上”之影。

    饶是楚伊噬忆多年,也是有所不解,“神君这是何意?”

    “许是他闲的罢!”

    稍显几分怒意,又无奈不得多管,像是逄遇神君添尽了麻烦,他都只能睁一眼闭一只眼。

    “三人相缠之线,或会化成祸端?”

    “是福是祸,全靠他们之间造化。”

    他顿瞥她一眼,若有所思道:“四千年前,我初次目睹三线纠缠,今又见此异象,特此前来云津查看,依旧悟不透其中之意。”

    语末未尽之言是,欲问楚伊是否知晓?

    此番难得多言,为的就是广罗线索,他寄希望于她的噬忆之力,目光来回搜寻着,试图从她眼中寻到半个答案。

    谁知楚伊压根没反应!

    这般复杂?她本意是想知道,对人族有无紧要。

    “那段纠缠之缘已然步入正轨?”

    “你话真多!”颇为嫌弃,又帮不上忙,还问些做什么?

    桃赥收束视线,“没有!”

    “苍生阁已无此妖命数,姻缘阁却存有她的姻缘线,死线与生线相缠,不知作何能解!”

    声声冲袭心腑,绞痛失慌之余,一缕游思钻过识海,其速之快,深藏一片混沌中,楚伊调动法术去抓取,仍是抓不住分毫。

    莫非她与之相关?是她遗忘之事?

    桃赥抬步欲离,不知身侧异样,随手解开了结界。

    刹那周遭锣鼓震天,贺喜声连绵不绝,吵得楚伊耳朵生疼。

    紧抓着额脑,几下摇头,硬生生逼退痛意。

    楚伊循声抬眼望去,新人正齐肩步出府门,渐然目送新妇步入喜轿,新夫坐于轿前。

    转瞬惊疑而笑,忘记那一瞬的疼。

    男子几度悄视对面之人,一副半露羞意之容,俨然跟她记忆中的人有所不同。

    估摸是有人一见钟情?

    见桃赥欲回神界,楚伊跟上两步阻拦。

    “桃赥,那姻缘树上可否长出了我的姻缘线?”

    “哼,你算个什么天下苍生?!”桃赥瞧都不瞧,瞬息消失在眼前。

    两千多年前,楚伊曾遇一对苦命鸳鸯,整整有六世来找她噬忆,每世求噬忆的原因皆不尽相同,且往往又在噬忆前反悔而去。

    到手的“膳食”就此飞了,还飞了整整六次!

    六次!

    实乃她此生之奇耻大辱!!

    数年仍是思虑不明,令她很是费解不满,就借着途径仙界时去探问。

    有仙君道,姻缘阁仙君许是能解一二,或能助她查明其中的缘由。

    那日,桃赥恰在阁中,顺便为她解惑,两人姻缘线断了又续,续了又断,未有几年固定相连之时,故此孽缘反反复复。

    上一瞬是放言老死不相往来,下一瞬是你我定要厮守此生。

    仗着人族能转世,折磨双方也罢,还连带着折磨楚伊,真是不讲道理!

    而望着满树姻缘线,一片绯然诱人遐想,此生之名错落交织,楚伊没有直接离去,而是下意识搜寻自己的名字。

    来回细细查找间,却怎么也找寻不到属于她的姻缘线。

    于是,她指着姻缘树问道:“桃赥,我的姻缘线呢?”

    他当时也是这么挖苦她:“你算个什么天下苍生?”

    那时闻言还郁闷,她虽来路不明,但也是降生于天地之间,怎么不算是天下苍生?

    而今手握把柄,楚伊笑而自言,“神格俱毁,你又算什么仙君?!”

    且待来日!

    仙术飘渺间,喜轿腾空而去,四周人群渐然散开,笙乐依旧喧嚣。

    ---

    楚伊坐在车厢外边,百无聊赖多时,细察马驹反复咀嚼路旁野草。

    不禁怀疑,是她下手过重?以至于宋征从午时躺到了傍晚?

    若不是面色无恙,他尚有浅浅的气息,她差点以为自己的“罪妖”之名,又在此摊上一条命。

    本是打算用法术弄晕他的,岂料有几位陌生仙君飘过,只得连忙卸掉法术,转而一记手刀落下。

    从未这般简单粗暴,手上没个分寸,怨不得她。

    静谧林子里,枯叶飘落之声,似是清晰分明,一声声马蹄,如踏破尘土冲来,哗地亮出了长剑。

    楚伊不慌反笑,跳下了轿子,“小侍卫,你们这么慢,是不是脑袋不太灵光呀?”

    “……”追来的两人沉默,对于她这种“倒打一耙”的行径无言以对。

    施法使他们昏迷也罢,屋里放置的布帛上唯一线索是——

    一道划线,一个圈圈!

    没有半个字,不标任何方位,任谁猜得出“线”是王城城墙,“圈”是十几里外的林子?

    他们步步戒备,退至轿子旁,一人警惕盯着楚伊,一人俯身掀进去查看宋征的情况。

    几下轻唤后,宋征辗转而醒,泪珠从眼角滑落。

    “这是何处?”

    嗓音嘶哑细声,彷佛在梦里嘶叫过、挣扎过,而落回梦外,一切已然来不及。

    “公子,我们在王城郊外。”

    轻手搀扶起来,小侍卫跃下轿子,正欲背起宋征。

    “这轿子给你们了。”

    见他们无动于衷,楚伊笑了笑,“怎么?你们还想回王城?”

    “为达忆主心愿,我向来是不择手段的,你们只有‘离开’这条路可走。”

    笑意不假,只是眼角掺上胁迫。

    溪欢表面上道心愿是忘却,实际上她更想让宋征离开伤心地。

    “公子腿脚不便,行囊都还未收拾,就算要走,好歹让我们筹划充分罢!”

    小侍卫怯怯望了眼,一股脑地倾尽这话。

    言之有理。

    楚伊恍悟般点头,一缕法术遁入宋征的身子。

    “你做了什么!”

    “此腿疾多年,我已无法疗愈,便是强行闭合筋骨,日后许是能站立几刻,而逢雨夜不再受折磨。”

    “方才施法,是添了一道禁锢,倘若三日不出王城,筋骨将裂,旧痛重返!”

    一抹欢喜僵在小侍卫脸上,“你、你就不能好事做到底?”

    “本姑娘是罪妖,潜逃多年,能做什么好事?”如此理直气壮。

    另一人则瞠目结舌道,“多年前遇仙君无能为力,今日你怎就能……?”

    “我吞噬了筋骨间的痛忆。”

    几许傲气,又有厌烦跃上眉梢,“那些闲散仙君底子虚,整日无所事事,莫将我跟他们相提并论!”

    世上的仙族有两类,一类是自天地间灵化,天尊薨逝后,便不再有此类仙族诞生;另一类是由人族修炼而来,凭借其资质而定,少则修炼八百年,多则修炼数千年。

    他们保留人族的习性,修为或止在成仙的那一年,但也够用,能护其身,顺便帮人族疗疗轻伤。

    “痛忆?”

    宋征搭上肩背按了按,示意让开一些,心神恍惚望着尘土。

    小侍卫回头,知趣地退让几步。

    支着车板,犹犹豫豫试探,双脚终抵在地上,不过几息,身子微晃起来,左右两人稳稳搀扶住。

    虽只是几息,久违的触觉,依旧让他欣喜不已,他将能重新站立?

    若早些遇上楚姑娘,就不必顾虑腿疾,而便能与殿下厮守此生!

    “事已至此,打消你的念头。”

    如是一盆冷水浇下,心底一簇火苗微微烁动将灭。

    “哪怕她和离回云津,此生仍不会记住你的。”

    “姑娘这是何意?”

    “噬忆之力残存于忆主识海,就算你遇之,一遍遍自言姓名,她不会记得你的名字,亦不会记得你的样貌。”

    “每一瞬都将是初见。”

    依稀浮现几语,她此生忘却,便会断后世之缘。

    火苗暗灭,宋征心死愣怔出声,“……难道没有法子了?”

    “怎没有法子?你混淆何事来论?”楚伊错开他的视线,只字不提是她的诓骗。

    “你们人族有转世,死后就会破除此噬忆之力。”

    他还须独往此生,遗憾充沛于心。

    “是殿下让姑娘做的?”

    “那倒不是,她不会为难我,不过是我一时兴起。”

    溪欢曾请过仙君到往醉月阁,让其假装寻常听曲之客,自然明白这旧伤难愈。

    还真是她的一时兴起。

    触及筋骨那一瞬,识海有一个声音飘过,吞噬筋骨之间的痛忆,便不再会复痛。

    痛忆?连她都惊于此,筋骨还有记忆?顺手试了一下,得知或将能站立几刻。

    “不管出于何种缘由,在此多谢楚姑娘!”

    余生漫漫,无论他是否能恢复行走,能止住雨夜之痛,多少是会好受些。

    “日后若需报恩,我愿为楚姑娘赴汤蹈火!”

    眸光为之一亮,奸计有所得逞。

    楚伊一直在等他说这话!

    故弄几分自然神色,她克制着语气道:“赴汤蹈火就罢了!我要你立个誓如何?”

    “一个不会危及你余生及来世的誓契。”

    她盘算着。逄遇神君已为他们续缘,她从中促使一些缘尽,对大势所趋应当是无伤大雅的。

    “立什么誓?”

    一册竹简乍现,抬手抛向半空。

    “你敢随我念?”

    “我信楚姑娘。”

    “我,宋征,在此天道见证下,与噬忆妖楚伊缔结此誓契。”

    “今日承此恩情,而当我行将就木之际,自愿将此生记忆……”

    微微停滞,他掂量了些,复而随念出下一句,“赠予楚伊,允许她吞噬我此生的记忆!”

    最后一字落下,一缕金光包裹着竹简,分化出几缕光,一光钻入虚空,一光隐进宋征眉间。

    竹简束进楚伊掌中。

    “待你命数尽时,我会去寻你的。”她摊开竹简逐一而视,对此甚是满意。

    无法强行吞噬记忆,须征求忆主的允许,有此誓言,倘如将来宋征昏迷不醒,能助她顺利吞噬记忆。

    等他命数将尽,此竹简会亮起,无论他在何处,都会引导她找到他,去吞噬他的记忆。

    堪称是她早早储备的“粮食”。

    忆起紧要事,将两张布帛掷去给他,“溪欢要我赎了你,这是王上手谕及你的身契。”

    “殿下她…当真忘了?”宋征迟疑地接过。

    “你敢质疑本姑娘?!”

    “不敢!”

    是他不愿相信。

    片刻后,三人正欲辞行,楚伊又恍然开口:“芸娘不允我赎你,可我赶着去观礼,所以我动手打晕了她,偷走了你的身契。”

    “回头别忘了,知会她一声!”

    纵有王上手谕,芸娘敢不从之,还不是宋征始终固执,始终不肯离去。

    “……”三人缄默,心下不约而同掠过此念,不愧为世间唯一潜逃五百年的罪妖!

    身上背负的罪孽定不是无辜的。

    微风吹拂,迎着落日辉光驾车,映现他们黄昏下的一幕幕。

    曾将眷恋勾画于心,他驾着一顶喜轿,与轿上的她奔赴余生,终是未能成真。

    清醒时回忆她,梦境里妄见她,余生都不会忘记她。

    步回藏在林间的轿子,楚伊懒懒掀开车帘,竟与一颗顶开厢盖的脑袋四目相对。

    少女窘然失笑。

    “楚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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