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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划明归属

    楚伊一路驱使法术,轻松抱着溪悦步入客栈。

    客栈主人原本是淡漠瞥了一眼,而瞧见身后神息乍现,两位神君紧随其步,目光追随着前面的人族。

    她瞬间精神起来,“实在是罕见。”

    “两位神君,还有两个人族,同道来伯绥的客栈投宿?”

    会在人界投宿的神君很少。

    会跟人族同行的神君更少。

    今日,她不止能见到两位神君,还撞见稀罕中的稀罕之事。

    神族有神君与神兽,其本质之分为有无原身,而外溢的气息同是神息,外族人不见原身,就一般辨认不得,加之神族罕见,寻常就喜欢唤他们为神君。

    早些年阿铃还会纠正,现已任由外族人随意。

    毕竟,她总不能一见有人误会,就直接现出神兽原身罢?

    默认自己是人族,楚伊没有应声,而是直言:“带院子的,五间厢房。”

    “好嘞,阁下稍等片刻!”

    “阁下且慢。你要五间厢房做什么?我们就只四个。”阿铃甚是不解,何况她们非人族不眠不休,只要一间厢房供小姑娘歇息就行。

    她笑了笑,“她身怀数钱,挤那小小厢房做什么?”

    “……”阿铃无奈,这是露宿野外多年,逮到机会就使劲享受!

    “阁下住多久?”

    “一个月。”

    一顿敲打算盘,客栈主人笑盈盈抬起脸,“拢共是两百银两,不知是由谁来结清?”

    “小姑娘还昏着呢,醒来就结。”楚伊抬了抬眼,随口应道。

    眼前之人一下子变了脸色,抬手使劲敲得旁侧木板砰砰作响:有非人族同行不可赊账。

    “非人族天大本领,来无影去无踪,人界又无法限制他们,万一赊个账,趁夜带着你们溜了,我这客栈不就亏了?”

    楚伊微眯起眼睛,“你见过神族逃账的?”

    其他族多少会有族人使坏,但神族为数不多,两双手就数得齐,上又有行踪不定的天帝盯着,数千年来没有一桩神君犯事之例。

    还是第一次见有人不信神族的。

    “没、没见过,但我哪敢冒险啊。”

    楚伊将溪悦放下,侧手揽着她回头,“我没银两,你们可还有?”

    “分文不剩。”阿铃摇头道。

    “我闭关前就将所有银两给你了。”

    “……”

    上一眼相视无言,下一眼轰走出门。

    暮色沉沉中,辗转几个客栈,终于有个客栈肯赊账给他们,但仅限于一间厢房。

    这是一个妖魔两族混杂的客栈。

    一座高楼拔地而起,妖气魔息弥漫,处处是魔族妖族之影,一妖抚琴,一魔随舞,说笑声不绝,向来性情暴躁的两族,少有这般诡异的安分。

    往来饮茶喝酒,不分日夜尽兴。

    这哪儿像是人族的客栈?分明是妖魔作乐之所。不过客栈主人确实是人族,走动端茶递水的小厮也是人族。

    步步深入,廊道上有两个魔族争吵,不慎失手互打了起来,猛地掀翻廊顶屋檐,数道术法裹挟残破,眼前转瞬恢复如初,不知从何处钻出一道稍强的妖气。

    “都给我敛敛性子!若毁坏了这客栈,害得客栈主人不愿收妖魔,我就狠狠折磨你们!”

    “不愿住就都去野外待着!”

    荒郊野外,自然不如人族的客栈舒服。

    原来不是他们安分,也不是客栈主人手段多么高强,而是妖魔会自发来维护此间的安闲。

    两个魔族停下手,仍还在吵嘴。

    楚伊一行人将穿过廊道,深深将其注意引来,他们留意到这边的人族神族。

    架也不吵了,某魔开始幸灾乐祸嚼起耳根。

    “这是哪两位神君,竟落魄到这地步?”

    “落魄什么?你才落魄!”

    不满他的措辞。

    魔族女子趁机抽上一耳光,“屋子宽敞,两日仅要半两银子,这客栈多实在?定是那两个人族好奇,让神君跟来一探究竟!”

    “你少胡言乱语!区区两个人族而已,能使唤得动两位神君?”

    这俩魔族又扭打起来。

    法术护着耳侧,没有吵醒溪悦,她们先后步入偏角厢房里,一瞬烛火骤然而亮。

    可刚一放下,眼缝微微而开,小姑娘坠入半梦半醒间,吐词不清地说着什么她不是。

    抓挠着她跃跃欲试的心思。

    趁她昏迷窥视一下记忆?楚伊克制着转身,还是没有趁人不备动手。

    “初次见面时,我给她疗伤,探出体内有些古怪,但当时说不上来,过去还未遇见过。”

    “今日抱这一路,始终没有半点异样,倒像是我骤生的错觉。”

    几丝神力缠上腕口,韫洋略微探了一下,“确实没有异样。”

    “也不会是你的错觉。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想必是你我不曾触及的异象。”

    神力堪堪收束,目光落回,见她懒懒躺下摇椅,他步至身前,余光中阿铃跳窗远去。

    “我须回神界几日,顺道查明此事。”

    “罢了。”楚伊支着脑袋,轻声道:“小姑娘身子康健,不会是什么隐患。”

    她知道他回神界是为另一件事。

    “关于浮珏,你记得多少?”

    “都不记得。”

    其实她记得大部分,只是不记得自己是否动过手。

    该从何说起?她以为救了原绮,登上东榆洲挖金作赏,却遇见浮珏莫名消散,而又在五百年后,再遇死去的原绮,否认她救过她。

    还说些莫名其妙破咒之言。

    只会让韫洋更为担心,更会让他离开去追查其中的真相。

    如此果断回应,他似是没有怀疑。

    “妖有原身有妖气,而你是凭此躯壳降生的,依你的性子,势会争辩一场,这妖界律门怎还派判官穷追不舍?”

    “我还真跟那平奎争论过!”

    “我一无原身,二无妖气,她不能就凭一句‘噬忆妖’,便来将我定为妖族罢?还日夜跟在后面,喊着要抓我杀我!”

    她愤愤而言,五百年仍咽不下这口气,“你猜那妖皇越沚怎么说?”

    “你何时见过越沚?!”下意识惶急而出,撕裂眉间的笑意。

    “你这语气……?我为何不能见越沚?”

    攥着他衣襟往下,隔着几寸之距,楚伊迎着晃动的烛光,仔细获悉他每一瞬的眼神。

    “……”韫洋沉默,躲不掉分毫。

    “你去闭关,究竟是为我还是为阿衡?”

    “为你。”

    “我早料到阿衡是幌子,你之前还顺着我的话而下,是以为能糊弄过去?”

    谁不知韫洋神君寻白虎阿衡多年,怎会为此唐突闭关?她之前借此套话,他顺着她的话而下,最后还是绕回来。

    “我哪敢糊弄你。”他直接倾身拥上,借机错开视线,思绪游走间,不知从何提起。

    “我何须你去闭关六百年,至今仍寻不到一丝解?”

    六百年前,她去噬忆归来,临门一脚晕了过去,醒来便闻韫洋要去闭关。

    难道他见过死后的原绮?

    稍作分开,他似真似假道来。

    “你昏睡时,天帝曾来问我,你归属究竟为何,我无法妄自定论。”

    “母神与天尊生前所造之物,都会记在那本苍生录上,我想去细细翻查,该有些线索能划明你的归属,就像今日,若你能划到神界,那判官就会停止缉杀。”

    “神界虽无判官之类的,但天帝那脾性盛名在外,岂会放过我这杀魔罪妖?”

    “只要一日没有铁证,天帝就不会对你出手。”

    分明是有利于她的,当时怎么问都不肯说?直接一道结界隔绝彼此,她破除结界追去,毫无踪影可寻,于是她一得空就往神界跑。

    “我是怕辜负你的期盼。”

    韫洋一出关,去往神宫路上听闻罪妖之名,心急赶来确认她的安危。

    “这几日你深入人族,借云津殿下步步紧随,平奎为不祸及旁人,不会公然施法伤你。”

    她早想这么干。

    只是,溪悦醒来还会跟她走?

    一个扬手示意,楚伊笑着道:“韫洋,天帝长什么样子?我还从未见过天帝呢。”

    这是要看韫洋的记忆。

    借探天帝之由,趁机来探他有无隐瞒。

    “……”韫洋退离半步,复提起旧事岔开,“妖皇越沚怎说,是他放任判官妄为?”

    见没有得逞,明白彼此有所隐瞒,楚伊也怕无意爆出原绮之事,没有追问而是兴趣缺缺仰后。

    “我没见过他,是平奎捎来的口信,说我敢顶着妖族名头犯事,妖界就有千万种能力诛杀我。”

    五百年仍没有着落,因此广传妖界律门无能,不知妖皇何时会亲临。

    “我尽快去寻天帝。”

    她点点头,自然而然开口:“什么样的厢房合你心意?我给你留一间。”

    “不必给我留。”

    “那你回来上何处歇着?”

    若有人族同行,她们肯定是按人族作息来的,各待一间宽敞厢房。

    “自然是按从前,你歇何处,我歇何处。”

    额头感知一阵温软,痒痒撩拨即离。

    “……”而随白影远去,微光晃晃飘飘,只闻楚伊的喃喃自语:“韫洋未言何时回来,还是要给他留间厢房。”

    不记得他那句话,不记得额间落吻。

    ---

    轰隆——

    几道身影趔趄窜动,楼廊从廊头塌至廊尾。

    左一个横飞,右一个冲撞,客栈里的打闹不间断,楚伊就当看戏一般,跨坐在窗台上赏了一整夜。

    溪悦遽然抽离旧梦,迷糊往明亮处望去,吵闹声中楼阁复原,遐意影子悠悠回头。

    “醒了?跟我还是自己走?”

    一个吸气爬起,溪悦防备地紧盯楚伊,连退了好几步距离。

    此时惧怕为时过晚。若要害她,她根本醒不过来!

    吞下惧怕,克制心底的胆怯启齿,“云津上下认为你是好妖,可你明明坏事做尽,伯绥人人知你诸多罪行,为何会有如此反常一面?”

    “难道,你还能纂改记忆?”

    疑她纂改了云津人记忆,此等力量极为惊世骇俗,不由腿脚瘫软蹲下醒神。

    楚伊笑笑反问,“不纂改记忆,又怎么噬忆?”

    “一个人经噬忆醒来,发觉拥有十年记忆的残缺,换作是谁都会去追踪真相的罢?”

    噬忆有时不是简单将某人从记忆中清除。

    而是伴随纂改,将刻骨铭心之情杂糅,消散在无数个亦假亦真的碎片之中。

    就像溪欢记得东郊马场,那是玄笙问她可愿一试,是玄笙带她驰骋马上;记得她奔赴边境是为寻玄笙,又在事变后为她伤怀;记得她狩猎礼夺魁,是跟云津王上讨要姻缘自主。

    没有半点宋征的身影。

    余生都不会怀疑,其记忆掺了假。

    “你竟敢……!”

    “小殿下高看我了。”

    “真有纂改几十万人记忆的本事,我能讨到什么好处?噬忆之力过度消耗,我还得当场虚脱累死!”

    言之有理,溪悦支吾出声,“可是……”

    她打断她的不确定。

    “假若你是非人族,跟人族久居上千年。”

    “最初你只认识一位姑娘,姑娘带你认识她的女儿,几十年一晃而过,你开始认识她的孙女。”

    “孙女带她的孩子来认识你,再后来孩子的孩子也认识你,而你从未做过伤害他们之事,口口相传,一代又一代,人人终觉你是个好善的非人族。”

    “第一次你还费心解释,可后来呢?一千五百年,够人族转生二十回,所遇数万之人,你能回回解释清楚?”

    那棵老桂树联结了楚伊与云津人之间的生生世世。

    世间盛传她是罪妖,他们愤言是栽赃是陷害。

    传她曾胁迫谷映王上,他们怒骂谷映王上不知好歹。

    ……

    末了,楚伊坦言道:“从不是我做了什么,而是他们认为是什么。”

    这句话在识海反复回响,溪悦不知无从反驳。

    她独自走在陌生街巷,人族一大早就笑谈世事离奇,恍惚还有几句罪妖入耳。

    倘若是添油加醋?不是亲历者怎知她为何动手?

    就如,明明是她自愿逃出云津,拐走云津小殿下的罪名还是落在她身上,她听之笑之,而不出声解释半句!

    楚姑娘何错之有?!

    受心语鼓动,终是卸去惧意,她逆着几些人潮疾行,几肩碰碰撞撞之间,坚定迈向那座高起屹立的客栈。

    非人族法术腾空,一晃便是几里外,她生怕回头会是一场空。

    如愿见一袭熟悉影廓,悠然倚在客栈门口,沉思那楼廊间的厮打声。

    难不成是料到她会回来?是特意在客栈门口等她?

    “楚姑娘,我跟你走!”

    “我要亲眼认识你,而不是通过那些流言蜚语!”

    “没准会死在路上,你有几条命来认识我?”楚伊愕然睁眼,佯装几分冷静而问。

    只见她俏笑,朗声而出,“我是人族,轮回不尽,大不了就生生世世!”

    眸光流转,仿若是许下承诺。

    楚伊笑,人族轮回不尽,生生世世?真叫非人族羡慕。

    溪悦缓缓步近跟前,忆起那誓言般的话语,几分不自然朝阿铃笑笑。

    此时恰巧,将楚伊朝里之言纳入,“有人来结清账款,我们可以走了罢?”

    “……”原来不是等她。

    是被扣留在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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