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悦摸了摸衣兜,翻来覆去,终于从边角掏出几块碎银。
一股不妙预感涌上心头。
她的票据呢?当下她未敢吱声,而是将足量碎银递给客栈小厮,顺利结清了账款。
“走!”楚伊尚未发觉,漾着笑意跨步。
“街尾有个空宅,五六间厢房,宽敞清净,恰逢寒冬将临,伯绥四季如春,暖意素来充足,我们就在此过冬迎春。”
“平日让阿铃带你出去,保准能探遍伯绥风俗之气!”
她的每一字都压在溪悦心上。
阿铃冷冷而道:“我为何要带她出去?”
“她个人族能走多远?若有法术相随,就能轻松当日往返。”
“我要出去噬忆,带着她诸多不便。”口头上这么说,其实并不会妨碍她,就是想溪悦推出去,免得要费神伺候她。
毕竟是云津的小王姬,年幼嚣张跋扈著称,今这乖巧模样怕是有几分假。
“有何不便?不便你作恶多端?能使你安分一段时日,可真是太好了!”
一顿阴阳怪气,而将麻烦推了回来,“楚伊,是你招惹的麻烦。”
当着面言人是麻烦,思及会影响心绪,楚伊停下脚步,目落在溪悦身上,哗地又侧头错开视线,心虚轻咳了两声。
“咕咕——!”
肚子一阵翻涌。
顿然加快步伐,溪悦难为情开口,“……我会照料自己的,不会麻烦二位!”
直行未有多时,宅门口的小厮迎上。
“此宅向来供给仙族投宿的,今能遇神君是我们的福气,不知可合神君心意?”
“你问她!”阿铃侧过身去。
对方惊了一瞬,反应迅速过来,神君与人族同往,竟不是神君来做主?
抬眼望去,上空笼着结界,青葱布满院子,雕栏玉砌之工,虽说是在街尾,但可一眼览尽满街繁华,隐隐透露此处价格不菲。
“住三个月。”
小厮暗中大喜,这是一笔大买卖!
他刚抽出随身的算盘,还未盘算银两共几何,只见一双手压定珠子,使他些微怔住抬眼。
“且慢,先带她去钱庄!”
扔下这句话,一个凌空飞然,结界乍然破碎,楚伊径直闯入院中,随之而来的便是厢门吱呀响起。
啪嗒——
算盘断裂在地,珠子四处乱跳,小厮骇然大惊:“她、她她——!”
没有气息,会用法术的非人族极有可能是……罪妖楚伊!
“她是仙族,我隐去了她的仙气,不是罪妖楚伊!”
阿铃连忙讪笑胡诌,怒火抑下又燃起,就这么懒?连两步路都不肯走!
见小厮依然愣着,她又补了一句:“你觉得我没有这点本事?”
“那倒不敢,只是还从未听说过……”小厮嘟囔着,自认倒霉般蹲下去捡满地珠子。
非人族确实不能伪装气息,纵使是天帝都没有这个本事。
她们许多年未来伯绥,不知这里的人对楚伊态度如何,既然打算停留数日,那便是能骗几日是几日。
一息间,神力绵延,算盘复原如初。
“多谢神君,钱庄这边走!”小厮频频道谢,起身走在前面,欲带路去往钱庄。
暗想着,管她是不是罪妖,顺利拿下这笔买卖,今年的赏金就不愁了!
阿铃正要跟上眼前人,余光留意到缩在旁侧的溪悦,莫名耷拉着一张脸。
从未与人族交好的她有几分犯难。
斟酌一下,语气轻缓而出,“小殿下怎么了?”
天下钱庄可将各国钱币置换。
无论是哪一族,只认票据不认人,提前存入些许金银,手持票据前往天下钱庄,就能随时调用。
溪悦提前做足准备,无异于是在表明,出逃云津之事,她早就计划良久,而楚伊的出现,不过是让她有个名正言顺的幌子。
一个指婚,就能使养尊处优的王姬,放弃所有出逃?
楚伊所知的云津王上并非是对儿女无情之人。
或是另有隐情?
挑间不大不小的厢房,她舒适躺着摇椅,估摸着何时出去噬忆时,敞开的门外映现一个身影,眉间怯惧不敢多瞧。
心里跃起不详之感,“你交不起?”
“……票据不见了。”含泪欲哭,她一脸惆怅羞愧,“我换衣裳时,分明还在兜里,这不知是落在寝殿,还是半路丢了。”
“对不住,是我的错!”
楚伊没有作声,起身步步逼近,令溪悦心慌而退后。
“钱庄不是有你毕生积蓄?”
“平日开支不是要记你账上?”
如今囊空如洗,全是一场空。
她每问一句,她就道一声歉,没有料到已退至门槛,脚下直接踉跄跌倒。
“你发什么疯?”阿铃扶起溪悦,不满扫眼过去,“溪悦又不是故意的,变卖身上所有钗饰,还是凑不齐这些钱。”
“我跟门外那人商量,你就弃了这个念头罢!”
小厮声音由远及近,来催她们速速离去。
“无妨,无妨。”楚伊如是听不见,几步倒回榻上,恍若一潭死水静滞。
阿铃叹气去拉,“你起来!”
“就几个凑合一间,你死皮赖脸不肯走,是要卖身给客栈来满足自己喜好?”
“她还饿着肚子,以后不能饥一顿饱一顿罢!”
试图唤醒她的良心。
“让她走!”楚伊别过脸去。
翻脸不认人的架势,溪悦似乎置身于冰窖,愧歉使她几近呼不过气。
犹豫是否离去,不安交错的两手,凭空腾现一张票据,立据人名字及金额都尤其陌生。
而不等她问出声,榻上之影闷闷开口,“去钱庄取钱,该填肚子去填肚子,别来碍我眼!”
“啧,你还藏有私钱?”阿铃见此松手,缓步到溪悦身边。
之前还自道没有银两,今却还能甩出一张钱庄票据。
接过票据,目及票据上立据人“林巧”,她不假思索张口,“你偷人票据了?”
票据上的年月距今有一千五百个年头。
楚伊愤愤反驳,“我像是会干那种勾当?”
“我随你五百年,其间目睹你坑蒙拐骗之事,你做得还真不少。”
“哼,是她托我救她,我还未应下此事!”
言外之意,若使用这个票据,便是答应救她之事。
阿铃迟疑欲劝,她不明白是谁,要如何相救,但楚伊未敢当场应下,指定是个大麻烦。
“趁我还没有后悔,赶紧拿票据出去!”
余下只见她侧身,含糊嚷嚷了一句,“不过是个疯子,我还制伏不了她?”
阿铃果断携人出门。
是她要住这宅子,当前自愿出钱,有何不妥之处?
可刚出门,小厮刚舒口气,下一瞬瞪目结舌,险些昏过去。
“这、这——”
屋檐轰然一声塌裂,楚伊利落蹿进她们之中,迫使妖力无法追击。
循声而抬眼,一袭妖气无奈相望,只得调取妖力,着手仔细修缮宅子。
“我跟你们去钱庄!”
丝毫不顾小厮眼神,丝毫不顾自爆罪妖身份。
挥了挥手,使小厮咽下惊惧,她凑近几步提醒道:“银子不想要了?”
“还请姑娘这段时日,务必妥善拾掇宅子!”两眼一闭,他假装不知身份,低声叮嘱暗示一句。
“行,走罢!”
平奎始终紧跟,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只为能逮到机会来抓楚伊。
取尽银子,够付三月赁金,顺利签定客栈赁契。
楚伊一息恍惚,浮现记忆中那位女子的惨状,数回奄奄一息求她相救。
身无分文时,露宿野外时,一千五百年来,她从未动过这票据的念头,为的就是自己有朝一日能反悔。
而今无法反悔,还望能简单了断此事。
她出神思虑,无心留意周遭人群围拢,声声激昂雀跃不绝。
墙上行贴着两张悬赏,一张貌似七分像溪悦的画像,另一张画像则容貌不详,旁侧只有“罪妖楚伊”四个字。
云津正以千两黄金悬赏她们的下落。
看来是云津王上不信仙君之言,还在以为是罪妖诱拐了小殿下。
担忧之际,白纱渐然覆面,阿铃压低嗓音道:“莫叫楚伊瞧了去,不然她为这个赏金,定会第一个送你回云津。”
“多谢神君!”她们快步离开。
楚伊正欲踏进酒楼,一股力道拉扯她远离,“楚姑娘,我们回去罢!”
“你不饿了?”她随口道。
悬赏覆盖城中,溪悦不敢在外逗留。
“酒楼菜肴偏贵,我觉得不值当。”
一阵飘香,她咽了咽涎水,“我自个会炊膳,多少能省些盘缠,不再给楚姑娘添麻烦。”
赁金是楚伊付的,变卖钗饰的钱留着做路上的盘缠。
“你会炊膳?我倒要瞧瞧!”不疑其他,楚伊略微惊奇起来,不是锦衣玉食的王姬殿下?
两个身影远去。
另一边,小厮刚撕下悬赏,咧嘴笑得合不拢,抬眼瞧见漠然神息,连连退怯几步。
“我们要待三个月,片刻都不可干扰。”
“是是是。”小厮连声应之,冷冽气势压迫着,不敢正面对上神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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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是河里抓的,甜果是林子摘的。
分毫不出,食材备足,溪悦顶着饥意,手脚利索在庖厨忙活。
炊烟袅袅而起,隔着半个院子远望,楚伊掩不住惊色,张嘴啃了一口甜果,便见一张熟悉妖气面容踏出虚空。
阿铃觉察宅里有妖气,瞬间移来后厅,却见相斗多年的双方,难得掺上几分平和面对面坐着。
“倘若还无法缉捕你,妖皇大人便要我跟他续契。”
“你不愿续契?”她故作惊讶,几些幸灾乐祸,“可这,与我有何干系?”
“妖界律严,入律门为判官,时常会遇凶恶之妖,稍有不慎便赔上性命,我确实不愿继续。”
闻言楚伊稍作收敛,神色肃然起来。
“那日我后知后觉,你似是认识韫洋神君?”
“倘若你肯借神君的关系,去到妖皇面前提一提,无论是将你归入神界,还是设法抵消这个罪名,都会有一丝可能。”
“妖皇不再计较你,我就无须续契,权当是我欠你情分,来日必定誓死归还!”
“你不是也认识韫洋?你去跟他商议,何必多此一举欠我情分?”
此言一出,陷入片刻沉默之中,惟闻庖厨碎响不断。
泪水蓦然盈眶,阿铃倏然背过身去,而平奎微微仰起头,避开了探究的视线。
半晌后,她才道:“阿衡她,因我兄长亡故,哪怕是相识一场,神君绝不会帮我的。”
落在楚伊耳中,如是身心受到重创,耳道嗡嗡直响,阿衡亡故?阿衡亡故?
阿衡是非人族,命陨旋即消散。
那韫洋数千年来是在找谁?
“我——”溪悦扬着笑脸步入后厅,惊骇发觉自己误入此间静默。
阿铃眼眶微红,身后妖气悲戚,而楚伊净是困惑不解。
三个非人族各陷其情。
她就这样端着一盘鱼僵在原地。
楚伊略微侧目而视,“溪悦,你手不烫?”
未语,只见妖族判官收束心绪,起身将位置让给她。
“你归神界或抵消罪名,我无须因此续契,是两全其美之事,望你能早日决定。”
砰——
溪悦猛地放下鱼盘,痛得急忙朝手指吹气,而火辣辣的痛意渐消。
快到她辨别不出是谁施的法。
她们并没有避着她。
楚伊道:“我跟韫洋虽算故交,但我不愿事事麻烦他,你容我思量思量。”
没有直明她跟韫洋作下的打算,毕竟也不知天帝那边态度如何。
“在此之前,你是不是还要追杀我?”她几些好奇出声。
“我会回禀妖皇大人,云津殿下寸步不离,恐会误伤其身,没有时机出手。”
“回禀他做什么?你假装追杀,我假装反抗,隐瞒一时是一时!”
如此之法,既能掩盖双方的有意互助,又不会引来妖皇介入缉杀。
临走前,平奎忽而回头,目光游离在两者身上,“我时常纳闷,你们如何认识的?”
在问楚伊和阿铃。
楚伊瞥开视线,仔细端详盘中之鱼,不仅有模有样,还有味道飘香,持箸之人没有动。
性子不挑,自己会动手,看来她们不用伺候她。
“你吃,别管我们。”
故意岔开此事,她些许不愿多提。
确实饿得受不住,溪悦旁若无人般开始大块朵颐。
以为平奎将会无解而返。
谁知,一向少话多讽的阿铃,竟会耐心开口,“赌坊。”
“五百年前我一时赌上头,冲动以神契为赌资,将千年自由输给了她。”
神族阿铃,原身是一只通体雪白,头上有两个犄角,后身近似龙身,四脚着地的神兽。
当年杀魔事发,妖族众判官竭力通缉楚伊,半路巧遇十几个青红鸾妖争吵,几些将要动手的趋势,判官们不得不下去阻拦,以免祸及他族。
只因他们觉得来路不明的罪妖不足为惧。
楚伊趁机藏进赌坊。
恰逢银两耗尽,阿铃输红眼扬声而道,愿以神契为赌资,将化原身为坐骑侍奉千年。
初次遭妖界通缉,韫洋闭关难以相助,楚伊时常会因没有噬忆而虚弱,急需外力来助她回回逃脱。
遂她决意与阿铃作赌。
而今楚伊没敢凑声,是她当年在赌局上做了手脚。
故此心怀愧疚,即便阿铃挖苦嘲讽,她都只能是一味受着,怕她生气捅到真相。
“你该戒掉恶习了。”掷下这话,平奎随之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