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少惹些事,省得日后还要给你收尸!”
每回察觉妖气靠近,阿铃都会忙急忙慌赶来,现下判官无事离去,还是忍不住讥讽几句。
“收尸?”
她自知说错话,脸色微微一变。
“若死即散,哪有尸首给你收?”楚伊顺着她的话侃笑。
慌神间,她呵斥出声,“住嘴!”
“你慌什么?我哪能那么简单就死?”楚伊笑了笑,没当一回事。
目光落在残肉利刺上,几许久违的馋意引诱着她。
她缓缓开口,“小殿下,伯绥有一膳,多年前深得我意,你若能将那口滋味带回,我就不计较你丢失票据之事。”
“我不叫小殿下。”她顿然纠正,一脸正色道:“就叫我溪悦。”
怕起疑心,面色又缓了缓,“楚姑娘,不知那膳食在何处?”
楚伊欣然转身。
“此膳在伯绥乃至人界久负盛名,你自个仔细寻它去!”
口头上是不计较,而存心语焉不详,明摆着是故意刁难。
犯难之际,阿铃已然幻化原身,一道声音自躯壳内响起,“走罢!”
二者直接腾空而去,楚伊还追了两步,不是不愿带她出门?今怎就变了性子?
她就是一时嘴馋,顺道想试探她的嚣张跋扈。
应当提前跟阿铃知会一声的。
不过,当年还不识阿铃,她定不知她所言之膳是何样。
几分放心后,又想到个法子应付,楚伊钻入虚空,她找人族噬忆去!
留下一屋空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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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绥一处偏远村落,人烟较为稀罕,行进十来步,才见有人影晃出林间,女子采了一篓子草药,有一下没一下擦拭泪水。
伤心?定有忘却之事!楚伊见之迎上去。
“姑娘,许你一个心愿,将使你痛苦的记忆给我可好?”
闻者余泪未消,直直打量她几眼,些微质疑笑笑出声,“记忆换心愿?我要富可敌国,姑娘当如何许我?”
“……”她默然离去。
而奔几里外,遇树下痴笑之人,反复念叨着一个名字,她凑近跟前忽悠,其人竟道:“我要当王上,姑娘可助我登基?”
登什么基,那是叫谋朝篡位!
平奎一路跟在身后,此时俨然是没忍住嗤笑出声。
楚伊果断步回宅子,静静晃着摇椅沉思。
她原是想借此外出避开,让溪悦带回来的食膳不新鲜。
而有意寻些偏僻之地,就是希望对方不知罪妖之名,情愿一试,容她噬忆半生记忆,岂料遇见的是些白日做梦之徒!
若她能使之一夜富可敌国,她何苦为几百两银子发愁?
若她能使之一夜篡位为王,她何故不直接夺权称王?
简直是荒谬!
恕她无能为力!
夜色降临,溪悦归来,小心翼翼敲了两下门板。
手上捧着一盒糕点,是阿铃所猜测的欢喜。
而房中“人”丝毫不动,隔着一张门板,便知不是她所言之膳。
“溪悦,你猜错了。”
日昼而出,日落归来,如此度过了数日。
众人皆言他们手上的食膳为名膳,而银子一天天变少,还是没有一膳合乎楚伊的心意,那些带回的膳食都落入溪悦腹中。
每每滋味都甚好,怎会不是她要的呢?
“你别当一回事,分明是她故意刁难。”阿铃道。
直到悟出她当时眼神饱含之意,或曾真有几分想念滋味?
这日,楚伊还要去噬忆,趁机躲藏几日来戏弄。
而下一眼,庭院中阿铃气息乍现,幻化人形步回厢房,溪悦扬起笑脸示意,手提着一条腥鲜直冲庖厨。
她默默叹息,可惜没带膳夫回来,这鱼将会是死不瞑目。
伯绥青鱼的独特之处在于膳夫,要掌厨至少十年的膳夫才能熟练调制。
溪悦这般有底气?抑制不住好奇,她扒着门缝窥视。
一顶大锅在旁,只见人影杀鱼剖麟,手法极为娴熟,炊烟弥漫间,她如是感知到视线,随意往门外抬眼。
吓得楚伊一瞬惊慌,速速贴紧着墙板。
砰——
锅里滋滋直响,烹煮香味溢出。
“顶多半日,她就跟膳夫熟习手艺了?”
自语间,前脚她堪堪入座,后脚端着飘香穿过院子。
溪悦轻手放下,掺上几些紧张,“楚姑娘,可会合乎你的心意?”
她转步在对面落座,递上了一双竹箸。
“银子还剩多少?作何打算?”楚伊动箸夹肉,随口而问。
溪悦低着头,“阿铃姑娘说,你是蓄意消耗我手上的银子,好让我知难而返。”
“可我已经出来,见识到世间新奇,哪怕落魄到沿街乞讨,我都不会就此回去!”
“沿街乞讨?”入口细嚼,楚伊未有多言,真让她落魄到那种地步,有损云津之颜面,这世间再无一处地方容下罪妖!
“不会赶你走的,我去偷去抢,都不会让你乞讨。”
“滋味像你挂念的?”溪悦惊讶欣喜之余,不知是否能反驳后半句,怎么能偷抢?不合礼法!
惊怕她会反悔前半句,于是没有开口反驳。
确有七分像,话到嘴边却是,“有三分像罢。”
刚递第二口鱼肉,余光浮现一个白影,楚伊侧眼细瞧而去。
通身雪袍包裹,一张脸毫无血色漠然,额间一朵灰白花钿隐现,木簪堪堪定住乌发,腰侧配着一个“差”字红符,明示来者的身份。
是冥府鬼差。
来找她清算吞噬鬼魂记忆的旧账?
识海记忆复现,楚伊不动声色,略微翻查几下,她上回吞噬鬼魂的记忆是在……
前年。
那人生前跟她立过契,只是他奄奄一息时,她因平奎追杀没有赶上。
便只能吞噬他死后为鬼魂的记忆。
“不知姑娘有何贵干?”
落在溪悦耳中,此言格外莫名其妙。
她欲问明,而见凝眉冷眼,一丝警惕隐入平静之中,这是她惯来对陌路者的神情。
这不是在跟她说话。
顺着目光而去,眼前一片空地肃然,恍惚涌起冷峻阴森之觉。
溪悦一个弹跳起身,连忙躲到了楚伊身后。
人族死后为鬼魂,只有魂体飘飘荡荡,一般不能为生人所见。
而鬼差有私力,可选择在生人面前现身与否,她怕吓到人族没有现身,而不现身还是吓到了人族。
“……”她默了一瞬,下意识朝对方确认道,“你就是噬忆妖楚姑娘?”
不承认不否认,反抗着她的多此一问。
鬼差略清嗓,缓缓道来,“楚姑娘,我此次前来是受晏如所托,特求楚姑娘助她转世,她愿以此生的记忆来作为报酬。”
“阁下找错了罢?转世那是冥府的事,与本姑娘何干?”楚伊兴致乏乏,继续扒动鱼肉入口。
“想必楚姑娘知晓,鬼魂不能带着记忆转世。”
目露些许失落,生怕无劳而返,她继续解释道:“晏如的鬼契已满,欲步入转世轮回,无意与冥府续契为鬼差,可冥王大人不许。”
“这般僵持下去,怕是会偏离天道之法而魂飞魄散,只求姑娘相助噬忆,余下轮回之事,无须姑娘插手!”
鬼魂不能在世间停留,要么步入轮回,要么立契为鬼差。
敬渊不许?戏谑流转而出,楚伊识海中闪过一袭倩影。
“你说的那位晏如姑娘,可是平日一身绯间白袍,肩背处绣有两株彼岸花迹?”
“楚姑娘见过晏如?”她掩不住激奋的口吻,多一丝希望能成,由衷为之开怀。
她点头又摇头,一抹坏笑噙在唇角,“算是见过?”
冥府鬼差只着素色衣袍,常是白花花一片,配上那张惨白之脸,饶是非人族不经意瞥见都会为之惊骇。
而那一幕之景翻越千年。
千年前,楚伊酒楼上饮酒作乐,俯视之际扫见一位姑娘肩背处刺绣着彼岸花,栩栩妖治夺目,几眼确认腰间之字,才确信她是冥府鬼差。
彼时的她,现身于人族前,面容平平常常,止步在街铺前挑着细琢的玉佩。须臾间,冥王敬渊一身杀气腾腾,踏着虚空而来,一把夺走了她手中的玉佩。
再挑,再夺,数个来回,而她只瞟过身侧一眼,始终心平气和地挑选。
许是她裙裳另类于其他鬼差,又许是她不卑不亢姿态气尽敬渊,终归是给楚伊留下极深的印象。
“这事,我就应下了!”
“我会揽下所有事,你们只须悄然协助来世。”
算是见过也能眨眼改变主意?还声称会揽下所有事?
鬼差茫然无解,直问出声,“不知姑娘为何会改变主意?”
“姑娘还真找对了!我跟冥王之间……”她略微停顿,轻哼作声道,“稍微有那么一丁点仇怨!”
竹箸戳进鱼肉,穿过整副骨架。
“既然冥王不许她转世,那我偏就要助她转世!挫他锐气,给他添堵,我自是乐意为之!”
鬼差惊诧良久,才找回失却的声音,“多谢楚姑娘!多谢楚姑娘!”
一个挥手,鬼气凌空化字,是那位晏如姑娘的亲笔,鬼差随之含笑离去。
待数言化尽时,一个妥善计划已生。
“溪悦你吃。”楚伊扶她回座,“过两日带你去冥府。”
溪悦两手轻颤,克制不住心底的恐惧,“去冥、冥府?”
“怕什么?你寿元未终,哪个鬼差敢来,莫怪我无情掀翻冥府!”
末了,她和缓安抚,真诚开口,“此事我来不行,得由你来执笔。”
“人族在冥府都有本轮回命簿,记载此人大致的生生世世,而我要去噬忆,分不开身来撰写晏如姑娘的轮回命簿。”
“虽说轮回亦有变数,若没有轮回命簿指引,转世之人就像投入沙海的硕粒,生世无迹可寻。”
“阿铃……”
她还在设法推却,楚伊顺势接过道:“阿铃自有安排。”
“明面上冥府归神界所管,但冥王向来不喜神族踏入,此外单凭阿铃的修为,她无法阻拦冥王,她只能在府外接应我们。”
“方才你不是说,跟冥王有仇怨?那我们此行诸多凶险,我也没有法术能……”
“说是仇怨,不过是他见不得我顺遂,而我想惹得他气急败坏。”
“你们这是叫相恨相杀……?”溪悦迟疑道。
“他也配?”楚伊冷笑,“这得从我始次吞噬鬼魂的记忆谈起。”
“我降生之初,身上没有一丝法术,就跟普通人族一般,每日须按时进膳。数十年晃过,我不老不死,这才怀疑自己不是人族。”
“而当我看见一个鬼魂,声声安抚之际,无意间吞噬了她的记忆。”
自此噬忆之力蔓生,瞬生出法术修为。
无须修炼,所噬记忆越多,修为就越高,而若久逢多时不吞噬记忆,修为则逐日消散虚弱。
那时世上无人族信她能噬忆。或是人族死后,心底无所畏惧,并不怕她欺骗什么,就有诸多鬼魂信她,托她圆生前未了的夙愿。
失去所有的生前记忆,此些鬼魂到冥府,一问三不知,冥府逐渐察觉异样。
与冥王对峙时,她力争自己无错,是鬼魂所托。
冥王瞧见记忆中的交易,嘴上讨不到半点便宜,当下双方就打了一架。
几个来回,各自各负些伤,楚伊见打不过就迅即逃离。
而后聪明了些,她时不时还去偷噬记忆,会给鬼魂留存几些记忆,冥王抓不到她,脾性越发暴躁。
当噬忆之名大噪,世人皆信她有噬忆之能,她无须吞噬鬼魂记忆来填补,便与冥王相安无事至今。
“他还欠我个情,托他之事八百年没句下落,我得借机去敲打他!”
言尽如此,溪悦不再犹豫,心一横直言,“我答应你!”
语落又发觉不对劲。
“连阿铃姑娘都无法阻止冥王,那楚姑娘忙着噬忆能分神阻拦他?”
“自然是不能。”楚伊如实道来。
敬渊好歹是冥府之王,而又身在鬼气浓郁的冥府,届时她噬忆有所损耗,怕是都伤不了他分毫!
余光中一抹青影自天而降。
“能阻拦冥王的,这不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