韫洋缓步而来，立在楚伊身侧，面色隐含着几丝愧意。
如此，楚伊便已明白，划明归属之事怕是无果。
她故意打趣道：“说是回神界几日，这都快半个月了，以为你又闭关去了？”
“传言天帝重返神宫，我回去时已不见踪影，施法到处搜寻了下，还是找不到丝毫行迹。”
溪悦听着交谈，咽下最后一块肉。
余光不慎瞟见袖下交叠的手，暗想她是不是该避让一下？
而不过一瞬，楚伊眸里没有半丝情意，恍若生疏之人般抽离。
她抵着下颚侧眼，“这天帝随心所欲，总是寻不到踪迹，难怪听闻有几个仙君颇有怨言。”
连她都要有怨言了。
迟一日划明归属，就多一日风险。
“若仙族真要自立，择出一位仙尊执控仙界，神界应当如何处置？”
不怪楚伊出言锐利。
这是流传在非人族间的传闻，她曾从某位仙君的记忆中证实。
仙界虽为一界，但不像妖界或魔界一般，有个什么妖皇或魔尊的管束，而是归于神界的附属，由天帝来掌控其权。
而天帝不安于神宫，素是来无影去无踪，便引起那些自人族修炼而成的仙君不满，他们认为天帝就该待在神宫，敬受万灵来朝拜。
苦心劝说千年，天帝仍不如其愿，就叫嚣着仙界当自立仙尊。
“言归于此，他们修为不过尔尔，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掀不起风浪？”不觉染上几些恼气，“若真掀不起风浪，他们怎敢在无妄渊围剿魔尊原绮？若效仿此法，来日再围剿天帝呢？”
楚伊惊觉自己的冲动，不应提及那个名字，免得暴露自己“认识”原绮。
对面的溪悦闻之，其言越发震骇，一时不愿离去。
这辛秘，人族鲜少获知，比茶楼说书的还精彩。
“你且安心。”韫洋没有察觉不妥，面上依旧平静，只是心底烁动着悔意，“无妄渊一事能成，是我曾介入过。”
“……你何时介入？”
她没问他为何介入。
那是她不曾参与的过往，行事自然会有他当时的缘由。
楚伊思索着，明明那些记忆碎片中，不曾有韫洋的身影，却说因他的介入而促成。
“围剿原绮的最后一刻。”韫洋如实道。
转而恍然，那位仙君在最后一日逃走，恰是错过了最后一刻。
数百仙君围剿原绮，历经十八个日夜，仙君以为将败，生怕死在魔女手下，赶紧趁时逃走，岂料后脚传来原绮的死讯。
若非吞噬仙君的部分记忆，楚伊怕是至今都不知她所“救”的原绮，就是死去多年的魔尊。
韫洋继续解释道：“若非原绮不愿活，若非她设法诱我入局，你以为那些仙君真能围剿她？”
原绮不愿活命，诱韫洋入局杀之。
她这是要谋划些什么？她不信她是单纯不愿活。
“天帝是曜灵，与这天地同寿。今日他们若敢打天帝的主意，那真是活到头了。”
语末带上丝丝讥嘲，终是压下心底那一丝悔恨。
曜灵。
浩渺天穹的一轮金光，东升西落，逐退世间暗夜，照彻着天下万物。
一个是魔尊，一个是天帝，孰为轻孰为重，心中自有分寸。
“我还挺期待的。”
“他们愚不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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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入冥府，溪悦便心悸惶惶，两夜未有几刻安眠，竭力藏好发颤的身子。
一个跨步，清脆笑意入耳，“平奎，我们去冥府一趟，好生照看这宅子！”
“……”平奎凶光迸现，当她是什么？
妖力汹涌之际，檐瓦一颤一栗，尘土飞扬间，挺拔身影杵在檐角，残损碎痕一下子复原。
无妨，她就在此等着，追去冥府毫无意义。
顺风赶路，阿铃现出神兽原身，楚伊随意而卧，溪悦端坐在侧共乘，而韫洋御风同行。
脸上不见半分紧张，彷佛只是去逛逛冥府。
当落定步子，阿铃随即隐去，自寻落脚接应之地。
而眼前是一方悬崖，脚下是万丈深渊，涛声激荡连连，时不时有几些碎石掉落。
“楚姑娘。”溪悦轻唤出声，上手紧紧贴着楚伊，似是拉着一撮救命之草。
无意间夺走本该属于韫洋并行的位置。
神力飞旋，寒意拂面，风雪飘来一瞬冻结，牵引着天地倒悬此间。
眼下淹没在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四周静默无声，不见悬崖不见深渊，湛靛幽火映现至前方，犹似一条望不见尽头的路。
不见天日，幽火汇聚晕染，使之多少能视些物。
路上虚影绰绰，三两几个飘飘，恍闻锁链清脆交迭回响，没有交谈声，没有魂回头。
“……黄泉路？”
“你想上去试试？”
“不不——”溪悦猛地摇头，生怕楚伊真会心血来潮拉她上路。
那是传闻中亡者经往冥府之路！
魂体隐隐欲裂，她还不想死。
楚伊笑出声，“不会带你走的。”
一声锁链哗啦骤停，她顺势回头望去，恰见几个鬼差激灵抬头。
“那是神君到访？”
“怎还有活的人族闯入冥府？”
“去禀告冥王大人？”
“……”
话是如此，没有鬼差动身，一时面面相觑无言，转眼七嘴八舌开始争吵起来，“你去你去！”
“我这有三条魂，若是一齐逃走了，不好抓回来！”
“我是有两魂，但这家伙是个恶魂，费尽千辛万苦才捕到的！”
“……”
鬼差就跟报数般，他有三魂，她有四魂，吵得旁边幽火都蔫了不少。
趁乱钻入鬼差的步道，楚伊一行直抵冥府大门。
冥府之门大敞，素闻此门永不闭合，门前诸多鬼魂由游走，待判入冥府何处。
而此时，门前没有一个鬼魂，些微清静，只两位鬼差监守左右，见之，一缕鬼魂飘飞过来。
是楚伊那日见到的鬼差。
“沿路西行，有鬼差为你们引路，余下多加留心幻术机关，顺利就直通冥府最深处。”
“晏如就在长渊殿里。”
她微微福身，“我只能帮到这，还盼姑娘成功相助！”
“多谢姑娘。”楚伊携溪悦步入。
半息，门外喧嚣隐起，鬼魂飘然排起长队。
显然是那位鬼差使计引开数魂，避开他们直面冥府一众鬼差。
可并不能遂愿。
楚伊刚踏上西边路，寂空万道鬼气刹涌。
“来了。”韫洋启齿提醒，神力一挥，斩断围拢而来的鬼气。
语落，幽火渐然而明，虚空崩裂隙缝，一袭恣肆黑影步至。
“韫洋神君，别来无恙。”
他抑制着火气，“未有天帝之令，未事先告知冥府，神族不可僭越冥府半步！”
“此事当算我头上，全然与神君无关。”楚伊抬步挡在韫洋身前。
敬渊这才留意到微弱不堪的气息。
府内鬼气浓郁，吞噬着所有活人之气，故此他没有察觉无声无息的存在。
听闻熟悉的嗓音，他下意识恨恨冷哼，“楚伊，你来冥府做什么？！”
“近来结交一个人族，胁迫神君助我，带她来冥府见见世面，有何不可？”
语气轻轻，说得甚是轻巧。
这是将冥府当成什么市井之地？
他气急败坏，几些质疑打量，“……你胁迫神君？就你之力？”
“不过顺手的事，有何难处？”楚伊稍一抬手，一柄长剑抵着韫洋后背。
“……”敬渊还是不信，神君哪会被轻易胁迫？除非本尊愿意！
“八百年前那事，此时有着落了？”
不提还好，一提他就来气，“没有！”
“问你年岁几何不知，问你几世姓名一概不知，就只一个名字，林巧林巧！转世轮回之中，平生曾唤过此名的，没有十万也有数万！”
“那我该如何是好？耗费八百年，冥府之主都无法查寻……”眉头紧拧着叹息，她一脸为难失措之态。
暗言他不行？敬渊轻哼思索着，“本王……”
一个箭步退后，虚雾飘渺而缭绕，楚伊揽起溪悦就凌空。
“韫洋神君，拦住敬渊！”
“楚伊！”
他一嗓子噎住，竟又遭她坑骗上当，以为她是真心所问？
眼见消失在西道，料到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心火烧得更猛。
神力袭来，步步凝霜，逼得敬渊紧步后撤，后抵的长剑紧握在手。
一剑不二主。
他们该是什么关系，才能破除剑主束缚，随意共执一剑？
“韫洋神君，是要助她作孽？！”
“是游魂有违天道之法，冥王不要执迷不悟！”
气势随最后话语落下，剑拔弩张至顶点，颤天震地的架势席卷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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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身探至西道尽头，引路鬼差矗立着。
楚伊正要出去，蓦然飘过两个鬼差缠上引路鬼差，惊得她屏息的法术险些骤散。
“……”姜宁。
她永远不会忘记她的脸。
隔着稍远，不知几魂言尽何事，只见两个鬼差欲行，原本守候的鬼差犹豫而去。
没有鬼差引路，也不会碍事。
冥府深处，自然就是鬼气最为浓郁之地，楚伊凝望鬼气汇聚的方向，灵活携人钻入一条偏僻小道。
眼下没有鬼差，溪悦这才问出口，“楚姑娘，方才何事吓到你？”
她轻微摇头，“无事，是那位鬼差算旧识。”
“旧识？那为何会惊吓？”
“我曾强噬她的记忆，遭天劫劈昏了九百年。”
她是惧怕天劫？不，她是心怀愧疚。
当年楚伊初识噬忆之能，四处跃跃欲试其力，根本不懂强噬记忆的后果。
姜宁修炼多年，却遭渡劫失败，入冥府为鬼差，鬼契续了又续，苦等近三千年，负心之人迟迟不至。
心灰意冷欲叫楚伊忘记旧忆。
而噬忆途中，姜宁后悔不愿继续，楚伊强行继续噬忆，至此她昏迷九百年，而她失去所有记忆，空余一场遥遥无期的等待。
一年又一年，不知自己为何而等，不知自己为谁而等。
世上惟有楚伊知道。
姜宁要等的人是浮珏。
当年她踏上东榆洲，正是为姜宁跟浮珏大吵一架。
若真是她杀浮珏，若她还在等他，此罪将永存于世，永不会随她的殒没烟消云散！
“楚、楚……姑娘……”溪悦痛苦喘息了两声，两腿无力软倒，紧紧抱着楚伊的腰身。
长渊殿鬼气之汹涌，每一息都如有恶鬼嘶吼冲撞着头骨。
施法裹住溪悦，依旧是每往里踏一步，不适之感越发强烈冲击，她今日才知鬼气对人族的影响这么大。
半搂半抱，楚伊将她扶至殿门，凝结了个隔绝鬼气的结界，“我进去，你且等我。”
结界里，溪悦缓过神来，用力朝她颔首。
法术探遍长渊殿，四处空空无影，茫无一道鬼息，楚伊不知何时踏入幻境中。
“这么怕她转世，不会是动情了罢？”
且还是单相思？毕竟人家姑娘不愿留下。
她尽露笑意，为将抓到敬渊的软肋而欣喜，迫不及待见他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鬼气逆转，循着漩口步入，倏然穿刺蔽目之障，下一步就迈出境外，殿里仅有的鬼息冒出。
死水环绕院中亭，一袭白影挺在桌旁，幽火映衬之下，后背上的彼岸花红影，极为鲜活绚烂，妖治无畏地绽放。
楚伊还未踏出前脚，女子便已转身回头。
登时，心头一凛，她竟不是千年前的那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