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
她依旧是当年望见的姑娘,容貌别无二致,只是眉宇间气势浑然相反,一个坚韧不屈,一个柔和明快。
几眼之间,楚伊豁然发觉,她的魂龄对不上。
人族逝去后,鬼魂仍会维持生前的相貌,不会再有衰老,但魂魄年龄依旧会随时日渐增,拥有法术的非人族,皆能探出其魂龄。
千年前,她是四百岁。
千年后,她却是七十岁。
相隔千年,七十年前她转生为人,或是年纪轻轻亡故,重新成为鬼差,这会是她几生转世?
“你便是楚姑娘罢?”
女子见她浅笑,毫无阻碍飘过那些死水。
原本暗淡无光的双眸,迸发出几许光芒,“我方欲言,人族怎能深入冥府呢。”
“姑娘所言之意是,人族到冥府会有损害?”楚伊所知是无损,她才放心带溪悦来,但溪悦遭受的似乎远不止如此。
晏如略微摇头,“并无损害。”
“只是人族轮回不尽,魂魄对鬼气尤为熟知,浸染其中良久,如是复现前生前世之痛,离开冥府,痛意才会消失。”
“走罢!晏如姑娘。”她步子几些惶急,“这就去奈何桥,助你噬忆转世!”
生怕多耽误一刻,而让溪悦承受更剧烈的痛。
先晏如几步,楚伊跨出长渊殿门,上前确认溪悦无事,仅是微阖双眼养神。
咻咻咻——
晏如一踏出殿门,鬼气刹那爆发,如飓风滔天般铺天盖地袭来。
刹那法术迎上,楚伊借机挡在身前,溃散所有鬼气。
而鬼气重整旗鼓,再度迅猛朝她们逼来,晏如欲加入对战,却被一个抬手拦住。
她语气急得不行,“鬼气是冲我来的,没有躲姑娘身后的道理!”
“鬼气冲你来,是不想让你出来。你还是省些力气罢,就这点鬼力还无法奈何它们,不如想些法子脱身。”
“方才我分明还能进出!”
楚伊边溃散鬼气,边调动识海,“敬渊知我过来,自然要调动鬼气拦下你。”
青剑而映,鬼气与神息僵持,半空上一来一往,韫洋没有尽力阻拦,敬渊行五步退两步,是在玩什么小孩子把戏?
“韫洋,敬渊对你还敢分神呢。”
“嗯,我知道。”韫洋应了一声,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察觉楚伊的语气有一丝不悦,他手上不觉多蓄了些力。
“他的鬼气伤了我。”
轰——!
神力剜去,一座鬼殿拦腰而断,众鬼差飘然逃散开来。
寒风疾驰笼罩,冥府始落几些霜雪。
“你竟还伤她。”
“……”这一瞬,敬渊惊魂未定,他怎不知他伤了谁?
全力收束心神,无法隔空调动长渊殿的鬼气。
冤枉他的人会知道他有多冤。
另一边,楚伊甚是心满意足,“晏如姑娘,你先去奈何桥等我,我随后就到!”
缺少那股搅动之力,凶猛鬼气虚弱下来,几许余力仍在攻来,还不能掉以轻心。
“麻烦姑娘了!”晏如见鬼气衰弱,稍下能心安先行一步。
鬼气浓郁,又可不断再生。楚伊出手溃灭跟随离去的鬼气,当即消耗几分法术挥向虚空,眼前形成了一道咒灭墙。
鬼气冲击咒灭墙,墙体岿然不动。
这下子鬼气就不能追着她们跑了。
“溪悦,你搂紧我。”楚伊退至后方,溪悦闻声而起,凌空朝晏如消失的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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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影幢幢而至,几个鬼差晃过鬼气攻来。
前避后挡,楚伊堪堪躲避冲击,还未反击回去,只见鬼差齐齐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
“好险!”
“不愧是罪妖,险些魂飞魄散了!”
“敢大闹冥府的,果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
都是些怕死的鬼差。
人族是有不尽的轮回,一旦自愿立契为鬼差,魂体在契期内承受重伤,亦会像非人族一般魂飞魄散。
他们不愿赔上此魂,就此绝去轮回之路。
“咻!”楚伊蓄力欲攻,几个弱小鬼差吓得急忙逃窜,“冥王啊,鬼君啊!”
“救命啊!救命啊!”
还不等她笑出声。
又飘来几个修为稍强的,魂龄足有四千余年,刚从人界勾魂归来。
攻势强悍,两个来回,招招逼退楚伊。
她当即就携人逃跑,嫌他们会耗费她的法术,又担忧他们会伤到旁人。
落地一个转身,楚伊抽出另一只手,无所顾忌地轰过去,细碎散落成一道结界。
失去支力,溪悦瘫倒爬到一旁。
这半日的惊险远超于她身子能承受的范围。
她一个活生生的人,不仅提前见到鬼差,还见到了传说中的冥王?
心底不由跃起深深的恐惧,他们真的不会直接勾走她的魂魄?
鬼差破结界未果,留几个鬼差继续攻击结界,而遣一个鬼差去他处搬救兵。
“走!”笑意漾开,楚伊扶起她,“干正事去!”
这、这还不是正事?溪悦心有余悸,倏地忆起还要撰写轮回命簿。
“……楚姑娘,今日之后鬼差可会记得我?”
忧心寿元终时,来冥府转世是否会论她今日之罪。
“莫慌。”轻拍了下她的肩,她笑着安抚道:“你一个人族,胆子有几斤几两,他们还是明白的,哪敢怪在你身上。”
步入轮回殿,两个鬼差突身袭来,而修为些许稀薄,承受一击就飞了出去,先后灰头土脸爬起,乖乖缩进角落里躲藏。
法术攻去,猝不及防之下,执掌轮回命簿的鬼君踉跄倒地,楚伊又催促着法术缠了上去,紧紧将其捆住。
鬼君每动一下,法术就紧一分。
“楚伊,你来冥府闹什么!”
楚伊仔细一瞧,鬼君确有几分面熟,“冥府是不是落魄了?连你都当上轮回鬼君了?”
偷噬鬼魂记忆时,就是眼前这位鬼君去抓的她。
“你才落魄!”一个龇牙,法术捆得更紧。
“本君千年前就执掌轮回殿了!”
“那就,恭贺鬼君大人?”一脚连魂带椅踹到旁边,楚伊扶溪悦入新座,“我借本轮回命簿用用!”
“借什么借!你要这命簿有何用?”
而鬼君却不语,此声是从门外传来的。
是姜宁。
她轻松破了结界,领着几个鬼差逼近。
楚伊从未料到要跟她对峙。
六千多年修为,生前修炼过的她,本就比其他鬼差还强上不少,若是双方打一架,一时半会还真消停不下。
“这位鬼差姑娘。”
楚伊直面她的打量,假意不曾相识,“我倒也不愿借,只是晏如托我来助她转世,冥王费尽心机来阻止,你们是要她魂飞魄散,还是要冥王遭受天罚?”
人族的魂魄须在世间流转,断明前世罪状,若遭冥府无故押扣,冥府之王将承受天罚的代价。
提这一嘴敬渊的处境,就是盼他们多为冥王着想。
而姜宁脱口而出的却是,“你是来帮晏如的?”
她们相识,就多一丝希望。
“自然是!”楚伊施法而下,牵引溪悦握住轮回之笔,“否则我有几条命,敢来冥府闹一闹?”
姜宁不疑其他,扭头就往殿外走。
风姿绰约,心绪畅快,恍若不同于千年之前的苦等。
鬼气在手中凝化成椅子,她公然挡在轮回殿正口坐下,抬眸望向终年不散的夜色,如见漫天星辰般明媚含笑。
“今日天色不错,是个转生的好日子。”
略微一个低眉,鬼力溢满环绕其身,扫向殿外一众鬼差,一个又一个自觉飘散。
宣告她的不会干预,还会阻拦其他鬼差来打扰。
“给你松个绑?”楚伊蹲下,伸手拍了拍鬼君,“晏如的轮回命簿在何处?”
原本躺在地上装死的鬼君急声道:“别,你可别松——”
鬼气旋绕,四周虚晃一下,一方方格子有序陈列,一层又一层垒筑高耸楼阁。
一方格子冒出,金光静默微烁几下。
“那就是!”
楚伊取下确认,竟脱离寻常之外,没有千年前的纪录,而千年后每一世的名字都是晏如。
目及命簿上多为空白,四个字耀眼不可忽视,她不觉默念出声,“冥王夺命?”
“住嘴,念什么念!”轮回鬼君欲哭无泪,两眼一闭继续装死,“楚伊,你快打晕我!”
“好。”她施法回道,鬼君应声昏了过去。
转身将命簿平摊,“溪悦,你编完六世就撕下,切记不能让任何鬼差瞧见。”
“若实在不会编,你就笼统写句顺遂。”
撕下命簿,依旧是同等的效用,转世之人不会脱离转世命簿的指引。
只是命簿上下无迹可寻,就连冥王敬渊都探查不到一丝踪迹。
溪悦一脸坚定点头。
她想起,那晚楚伊跟她说,“倘若是你步入轮回,你欲经历何种人生?一生顺遂,还是略有波折?只要你想,就能落笔。”
“倘若我落笔,一切都将在晏如姑娘的轮回中成真?”
“不一定,世间万物都会遇上变数。”
“但这轮回命簿,能在某一瞬明确指引她,鼓动她对抗莫测的变数,一步步落回正轨之上。”
那她的轮回命簿又是如何撰写的?何曾指引过她对抗莫测的变数?
不知思绪为何,泪水自她的脸颊滑下。
倘若是她的来世,她期盼的是……
与阿娘重聚,与小妹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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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奈何,桥下万丈血渊,恶魂永堕此间。
忘川水,幽波平,馥郁腥气扑面,彼岸花绚烂夺目,惑魂灵沉沦血渊。
远空之上,神息与鬼气仍在交手。
楚伊抬眸望去,一袭乌青之影,传闻中名唤“幽冥”的女子,死死护着那一碗轮回水。
一副生怕晏如夺走轮回水的模样。
而晏如站在桥中央,眸间翘首以盼的,不知是楚伊还是敬渊。
“什么人族?胆敢闯上奈何桥!”幽冥厉声而扬,几缕鬼气激荡而出。
楚伊踏上桥头,面色平静,“敬渊体恤你受此束缚,曾经妄图逼我替你守这奈何桥。”
冥府之初,为确保亡魂遗忘前世,便诞生出幽冥之体。她自降生就被禁锢于奈何桥,纳入此身之法,终日熬制一碗碗轮回水,引无数亡魂步入轮回。
轮回水忘却前世,不断人族之缘,而噬忆之力促人族缘尽,敬渊还真是嫌人族之缘不够乱。
“你就是那噬忆妖?”眸光流溢喜气,幽冥直勾勾盯着她。
鬼气汹汹,连轮回水都不再去护,她欣然朝楚伊飘去,不料深陷法术之中,挣脱不开半点。
她瞪着眼睛怒视,“你、你……!”
嗓子直接堵上,哼唧不出半声。
难得这般轻易得逞,楚伊朝她笑了笑,“既然是曾经之事,必然有不能成的道理,幽冥姑娘直奔陷阱而来,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干脆说她愚昧无知好了!
何必这么拐弯抹角!
楚伊步近跟前,不假思索而问:“姑娘心悦冥王?”
“姑娘认识我的前世?”闻言她如此反问,想来是知晓些什么。
“一面之缘。”
而她坦诚笑道:“不曾。”
“我是我,她是她,来世是来世,彼此之缘不应交错。”
“那我现下动手噬忆?”
“多谢楚姑娘,晏如已恭候多时。”
自爹娘离世之后,她就从未留念过此生的记忆。
何况她还发觉冥王拿她当前世的替身?
她微微福身施礼,“几生几世皆早逝,盼望来世的我,潇洒恣意至白首!”
抬手一扬,应邀入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