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弯月当空,月光映照之下,黑影飞快掠过树隙。
烛火亮堂,水汽袅袅如烟,飘渺之间,一息呼吸尽断倒下。
下一眼,湿足带着水珠落地,水雾朦朦瞬干,鬼气缭绕凝化裙袍蔽体,屋外驻留之影悄然飘离。
女子瞳孔睁大,不敢置信盯着无力瘫倒在浴桶中的身子,面色惨白,此身已然失去所有生气,渐然在水汽中冷去。
“……我死了?”
言语间,前来勾魂的鬼差,茫然与之对视一眼。
四目满是疑虑,一道陷入诡异的沉思之中,谁都没有说话。
鬼差咬着唇,强忍眼中笑意,双脚飘飘离地,浑身所有鬼力都在竭力助她憋笑。
不料在一个气息间,猛地扑哧出声,再也压不住分毫,一个仰天大笑出声,“哈哈哈哈……”
笑了许久,轻轻咳呛了一下,气息不足,稍缓片刻勉强开口,“我、我成鬼差三百多年,还是头一回见人在浴桶中溺死的……!”
见过一个踉跄摔死自己的。
见过一个翻身憋死自己的。
……
就是没有见过在浴桶中溺水而亡的。
实在是耐不住,她又捂着腹部蹲下狂笑不止,如此激烈,若不是尚存几分理智,她都想躺地上打滚了。
晏如瞬息羞红了脸,她还从未如此丢过脸。
浴桶不是很高,她栖身而坐,浴水堪堪只浸到肩背,是万万不可能会溺死的。
而她没有醉酒失神,也没有人将她按进水里,偏偏就是这般断了气。
“晏如,年方二十,死因为溺水。”
鬼差终于忍住笑意爬起,取出属于她的勾魂命簿确认。
“这死因可否有误?”晏如试图挣扎,她还是没有半点溺水的记忆。
若说今夜有古怪,确实有些许不对劲之处。
方才解去衣裙,热水缓过肩背,她身感舒适至极,微阖起双眼。
岂料靠近胸腔处乍然生热,一丝丝刺疼牵连着筋骨。
她妄图按压来缓解,可痛楚丝毫不减一分,反而越发燥热,几近要将魂体灼烧殆尽。
透过指缝细察,肤上一片殷红,边缘隐是一株花瓣的形状。而待疼痛稍稍减弱,移开手掌的那一眼,就在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目光所及,妖治缠绕凝肌,还缓缓向四周蔓延。
此花,不知姓名,世间不曾存活,而在她梦中出现过。
梦里一座幽暗阴森之桥,此花娇艳如血,盘旋着浓郁的死气,一眼望不见头,甚是惊恐瘆人。
她抚着花廓,思虑不明身上为何会有这般奇怪的异象。
而剧痛再度传来,连后背都在刺痛着,疼痛在身上肆虐荡漾,等她回过神来时,魂魄已然离体。
晏如抬手欲碰,却穿过身子,“大人你看,我这口鼻分明没碰过水,怎会是溺水而亡?”
头顶发丝都没有沾水,只有发尾浸在浴水中。
“姑娘莫要挣扎。”
鬼差引出勾魂锁,正了正神色,“死因都是既定的,冥府从未出过差错。”
“倘若冥府真的出错呢?我口鼻没碰过水,绝不可能溺水而亡!”
“我今日刚定下婚事,这般离奇溺亡,叫我未婚夫婿如何去想?说我不满婚事,自溺于浴桶之中?”
稍作思量,鬼差怕激怒她,只能试图安抚道:“你可知冥府有棵寿元树?这张勾魂命簿就是寿元树结下的。”
“哪怕死因有误,你此生寿元已尽,树上才会结出你的勾魂命簿,由此落到我手里。”
晏如怔怔失色,泪水盈溢出眶。
她还只有二十岁。
她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真的。”鬼差点头,又添了一句,“回天乏术。”
鬼差悄而蓄力,拉紧手里的魂锁,生怕眼前这个亡魂像其他亡魂般逃跑。
而她没有,却是恳求她,“我能否见见我爹娘?”
“我尚未来得及尽孝道,便先爹娘一步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之悲,他们无法承受,我亦愧疚难安!”
“无法现身道别,只容你瞧上一眼。”
穿过虚墙,爹娘正坐在茶座旁,含笑闲谈今日定下婚事之事,若非她执意欢喜,是不会同意这个婚事的,道尽他们的不舍。
她连一声呼救都不曾,就莫名其妙断了气。
不忍细想,明日之后,她的爹娘会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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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链叮铃响起,拖拽着步子往前。
二十年平生简短,识海中映现的场景,几瞬之间就散至尾末,转而复现她的牙牙学语。
鬼差知她欲言,随口道来,“你的二十年,仍有几些光景可追忆,你不知有人才走两步,生前事事尽了,都不知遗憾为何物。”
数步外,一个矮小魂影,看似不过五岁。
“黄泉路,须走七日。”
许是无所事事,鬼差又道:“若你生前无错,便可快速步入轮回,无须念着此生。”
“可爹娘仍在世,我想成为鬼差。”晏如低头,仍是放不下此生。
“你——!”
鬼差语气略急,意图劝说几句,“你不知鬼差之凶险,稍有不慎就会亡故,从此烟消云散!”
“我若不是受冥王诓骗,才不会做这鬼差呢!”
“冥王诓骗……?”她困惑不解。
“亡魂怕魂飞魄散,都不愿做鬼差,人族寿元尽时,那谁去人界勾魂?”
“当年我无知,冥王诓我鬼差之能稀奇,便欲立契为五十年鬼差,谁知冥王骗我立契五百年!”
鬼差愤愤之言,使晏如多留了个心眼。
“人族缘分不好断言,来世不知重逢与否。我决意陪爹娘度余生,能立二三十年之契?”
“冥府最低契期是五十年。”鬼差叹息,“你何苦如此执着?万一契期内魂散,岂不是得不偿失?”
“多谢大人,我心意已决。”
“罢了。”她不再多言,略微思虑出声,“不是谁都成为鬼差的,须查阅三世有无罪行。”
“若你三世无罪,且能成功立契,哪日得空,我教教你些法子,多少能应付这五十年!”
晏如含笑点头,“多谢大人!”
“进入冥府,立契为鬼差后,你可要安分些,千万不要得罪冥王。”
“不知冥王大人是否赏罚分明?当年诓骗大人立五百年之契,有些什么补偿?”
“赏罚分明?有什么补偿?是我不敢跟他计较!”
“听闻曾有个鬼差得罪了冥王,几世转世皆不得安宁,冥王欲取之性命,便活不过翌日,寿元树立时结出她的勾魂命簿,每生每世都活不过……”
勾魂命簿上死因千奇百怪,每世都活不过二十岁。
鬼差遽然噤声,此女当年不会就是那个鬼差罢?口鼻未碰水,却是溺亡,而她刚满二十岁。
“活不过几岁?”晏如未听清,正要侧眼望去。
“二十。”鬼差连忙提醒,“黄泉路,不可回头!”
步子未停,她默念着二十岁,暗叹冥王之小气,何须这般怨恨得罪过他的鬼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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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府大门高耸,门前亡魂排起长队。
鬼差叹道:“云津国生乱,又死了不少人。”
“换作是平日,你直接就面见生死鬼君,核实身份及寿元后,你自提立契之事,她会寻轮回鬼君调取你三世有无罪行。”
晏如再度道谢,随前方亡魂上前。
亡魂间,竟三言两语闲谈起来,有人问对方的死因。
“匪徒刺伤我,好大个口子,神仙都难救!”
“那你是怎么没的?”
前者叹了一气,甚是惋惜不甘,“不过上树摘个甜果,就失足摔死了!”
他们游走在魂群中,一个个好奇去问,目光终于落到身后的晏如。
“小姑娘,你又是怎么没的?”
晏如一时语塞,含糊启齿,“溺、溺水!”
“可惜啊,年岁轻轻。”
“来世切记不近河流,离那水湍远远的!”
见他们惋惜转身,晏如庆幸没有追问具体,若他们知晓她是在浴桶中溺亡的,指不定要嘲笑她一番。
众目睽睽之下,真会叫人受不住!
不知为何,她直愣愣抬眼,恰撞入一道炙热视线里,耳边几声碎语不停,不远处那个玄衣男子,眸里似有滔天怒火灼烧,又似有几许悲凉笼罩其身。
心生惧意,魂魄颤栗不止,迫不及待欲逃离冥府。
晏如逼迫自己挪开视线。
而余光不自禁留意,只见男子启步而来,目光依然紧随,随之而躁动的是她魂体,胸腔上莫名时隐时现的那株艳花。
他每迈一步,灼热痛楚就重一分,恍若是步步压制在她的魂体之上。
周遭惊呼声连连,晏如困于痛意中,一时不为所动。
而男子落座,隔着一方长案,如沐一息冷风舒缓,她的魂体像是石子击荡而过的湖面,渐渐归于一方平静。
“名字。”
她终于缓过神来,辨清这漠然语气之意。
这人就是生死鬼君?
对上灼灼视线,男子片刻失神,晏如未仔细察觉,徐徐轻声应道:“晏如。”
“死因。”
“溺水。”
闻言,一抹笑意郁在他唇角。
身后一众鬼差争先逃窜,余下些亡魂面面相觑。
眸光不尽悲伤,给人以意味深长,彷佛知晓她真正的死因,并不是简单的溺水。
“英年早逝,未尝遍世间滋味,如此潦草转世,可会是你的遗憾?”
她言是或不是,都将步入他的盘算。
念及爹娘,压下惶恐不安,晏如直言而问,“这一生,我可否能立契为鬼差?”
若爹娘寿元终时,能与他们一道转生,来世归还他们的恩情,她此生将无憾!
依鬼差所言,须查三世无罪,纵感知到魂体深处的慌乱,她何故不事先问问?
悲伤消散,笑意渐浓,他终是确认何事。
“自然。”男子应声抽身离去,俨然不看谁的脸色。
留下晏如满腹疑虑。
不是须寻轮回鬼君查三世之罪?生死鬼君怎如何当堂决定?
恍惚间晏如偏离行队,没有鬼差领她去立契,他的“自然”有几分真,她不敢妄加揣测。
茫然一路飘荡,渐渐失了方向,不料误入奈何桥附近。
桥上之魂接过幽冥轮回水,了无憾事去转世。
桥下大片大片娇火,沿岸绵延至不见天日的天际。
“那是……梦中之花?”
她不禁迈步,朝艳丽之色走去,而手腕猛地一紧,魂体已飘至半空。
来者揽着她落到旁侧。
“吓死我了!”女子惊骇未定,一瞬恍然而笑,“啊,我早就死了!哈哈哈……”
晏如些许迷惑,发觉眼前的鬼差与旁者浑然不同。
一路走来,每位鬼差皆是一袭素衣,腰侧佩上个“差”字玉佩。
而这位女子,素衣边纹黑丝,脸上略施粉黛,使脸色不那么苍白,几根金绯发钗拢在发间,素衣稍有压不住,如她性子般跳脱。
腰间没有字样玉佩。
“晏如,你怎跑到这里了?”女子止住了笑声,面上笑意依旧。
觉察直呼姓名不妥,她又补了一句,“我是生死鬼君,特此来寻你去立契!”
她才是生死鬼君?那位男子又是什么身份?
“给鬼君添麻烦了!”晏如稍作施礼,几分窘意跃至脸上。
她不该乱跑。
“不麻烦。”生死鬼君摆手,叮嘱道:“寿元树就在生死殿,日后你承接勾魂差事,就到殿里取勾魂命簿,其余时候也可找我。”
牵上她的手迈步,艳丽退去视线之外。
鬼君心有余悸般提醒,“往后你成了鬼差,万不可到奈何桥附近。”
“不知是为何?”她分明见桥边有其他鬼差,三三两两,随时随处飘过。
“奈何桥下是忘川水,那花是彼岸之花,你稍有不慎就受其蛊惑,魂体触碰忘川水便灼烧而烬,就连冥王大人都救不了你!”
晏如深深惊诧,还未成鬼差,她险些就魄消魂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