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天气逐渐变得炎热。翠华庭中,苻庆正看着几个小厮在院子中搭建秋千架,自从那日在揽晴轩中读过“墙里秋千墙外道”后,苻庆便对在翠华庭中搭建一个秋千恋恋不忘。
松醪走进翠华庭的时候,正看到苻庆坐在秋千上测试高度。苻庆今日穿了件嫩粉色的纱衣,耳坠子上的珍珠伴随着苻庆的动作来回摇摆。
“公主,还是回檐下等着吧,仔细中了暑。”
苻庆听话地走回檐下,松醪掏出手绢为苻庆擦拭过额头上的汗珠,借机轻轻对公主说道:“宫中来信了。”
苻庆明白这是薛贵妃私下里为自己传递的消息,抬手示意松醪与她走回了屋内。
“公主,宁国公府应当已经无事了。”
苻庆微微皱眉,“无事了?那这么说宁慈心应当是被找回来了?”
“娘娘说只是一场误会,瑕英长公主跟随舅舅去外祖父家探亲,路上生了场病,因此耽误了些时日。宁国公怕外人知道,这才借口婚宴不合规矩,想要强迫孔家延期。”
“怕外人知道?什么病还怕外人知道?”
“娘娘并未明说,但好像与瑕英长公主的外貌有关。”
苻庆一愣,脑中忽然回想起那日在马车上宁慈心给自己看的白发。
“难道是头发的事情暴露了?”
松醪点头,“宁国公不敢让大夫们直接出入府上,这才借瑕英长公主探望外祖家为名,送女儿去乡下调养。大约他们也是没想到瑕英长公主的白发竟如此难以医治,而陛下又无论如何都不肯推迟婚期。”
“看来宁慈心这半个多月也是受苦了。”苻庆长叹一声。
“除此之外,公主还有一事。”
“说。”
“英国公府来信了。”
这个消息倒是让苻庆很是感兴趣,立刻问道:“信中说什么了?”
“信中说过几日是国公爷六十大寿,今年英国公府要举办一场生辰宴为国公爷贺喜,邀请公主到时与驸马爷同去。”
英国公竟已经要六十岁了吗?苻庆心中一惊。
说起来上次见英国公还是五年前的元夕节,当时陛下在柏梁台举办宫宴宴请诸臣,苻庆才在宴席上见到了刚被召回京中的英国公。
也是在那场宫宴上,英国公毫无征兆地昏迷倒地,醒来后便落下了身体麻痹的毛病,自那以后再也不能重返边疆。陛下念在英国公为国征战多年的功劳上,立刻赐予英国公一栋宅院就此留在京中养伤。
“说起来,也是多年不见国公爷了。”
松醪将那封信从袖中取出递给苻庆,“除此以外英国公府还特意提及,由于英国公府距离京城有些遥远,而寻常生辰宴又不可能只办一日,因此邀请公主届时到国公府小住几日。”
“没问题。”苻庆拿过信大致扫过一眼,“我也已经许多年未见国公爷了,正好借这个机会和国公爷多说几句话。”
“那我这就去收拾些公主要带去的衣物。”
苻庆与英国公熟识并不是在京城,而是在几千里外的锦西城。在苻坚将军驻守锦西城时,英国公的驻地与锦西城并不遥远,快马加鞭不用一日便可到达。
并且由于锦西城处于大夏与辽国的交界处,城中相对闭塞,城外也无法耕种。锦西城的粮食一向是由英国公所驻之地运送过来,而英国公从未让锦西城陷入过粮食短缺的绝境之中,因此苻坚将军很是敬佩英国公,二人虽说相差二十几岁,却关系十分要好。
苻庆自记事起,便认识了这个总是在爽朗大笑的伯伯。英国公没有女儿,因此对苻庆很是喜爱。在苻庆很小的时候便时常抱着她骑马在草原上飞驰,大夏国无人不知英国公的骑射乃是最好的。
只可惜五年前那场宫宴之后,英国公便再也骑不得马,也回不到边塞了。
当晚,苻庆在翠华庭中翻箱倒柜,离宫的时候苻庆曾经带了几个大箱子来,那些都是苻庆从锦西城带回来的物件。
杜至善到的时候,正看到苻庆坐在地上翻箱子,这还是杜至善第一次见到一个京城中的女孩能够直接坐在地上找东西。
“地上不凉吗?”
苻庆这才发现杜至善站在门口,虽说知道自己现在的举动有些不雅,但苻庆实在是没力气站起来。
“我在这找了快一个时辰了,早没力气端在那了。你要有事情快说事,没有就走。”
杜至善闪身走进屋内,“松醪刚刚去揽晴轩告诉我,过几日咱们要一同去为英国公庆生。我与国公爷并不相识,便来问问公主国公爷喜欢什么礼物。”
“你要给英国公准备礼物?”苻庆扭过头来,皱着眉头看着杜至善。在苻庆看来,杜至善与英国公几乎是从未见过面,英国公与杜太傅也交集甚少,却没想到杜至善居然想到要为英国公准备礼物。
“你忘了我想要的是什么了?英国公是在边境征战过的武将,他的支持对于我来说十分重要。”
这就说得通了,苻庆扭过身不再看杜至善。
“国公爷喜欢喝酒,你若是真有心便给国公爷找几坛子好酒吧。至于其他的礼物,公主府都会预备好,到时候由咱们拿过去便是,这件事你还是与松醪商议吧。”
杜至善也没再说什么,苻庆只当他是自己离开了,便也又认真翻找起来。
下一霎,一只手挡在了苻庆眼前。
“你干……”
“坐在垫子上。”
苻庆回过头,这才发现杜至善已经从罗汉榻上拿下来一个蒲团。苻庆一时说不出什么,只是听话地抬起屁股,给了杜至善一个放垫子的空间。
杜至善本想着只是将垫子递给苻庆便是了,看到苻庆如此不客气不禁哑然失笑,却还是认真地将垫子摆放好。
见苻庆坐到垫子上,杜至善也不再停留,答应过苻庆刚说的话后便转身离开了。
苻庆在原地愣了一会,终于想起来继续翻找。边找的时候还在思考,怎么总感觉杜至善这几日有些奇怪,不知道是哪根线搭错了一样。
正想着,苻庆终于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
“既然还没坏。”苻庆也有些意外,虽说一开始想到找出来,但她却没想到这个木头削成的小马居然到现在都还是完好的。
拿过手帕轻轻擦拭过小马身上的灰尘,苻庆好像又回到了锦西城的家中,好像又听到了窗外时常会传来的将士操练声以及马匹的嘶鸣声。
盯着小马良久,苻庆轻轻抬起头。
不知她这辈子,是否还有机会回到她心心念念的边塞。
日子一滑进五月,京城的气候便已经有些让人烦躁。苻庆外衫只穿了一件鹅黄色长袖褙子,却还是热得一直想把袖子全部拢起来。
马车行进的速度并不快,杜至善与苻庆仍然是相对而坐,看着苻庆时不时掀开帷子看向马车外,杜至善有些不解。
“有这么热吗?”
“有。”苻庆回答得理直气壮。
回过头,这时苻庆才发现杜至善的襕衫连脖子都严严实实地裹着。
“你怎么不穿道袍?不觉得热吗?”
杜至善缓缓摇头,“心静自然凉。”
苻庆最讨厌这种没用处的话,若是心静便能够感觉到凉爽,那冰鉴便不必发明出来了。
“我看杜博士是身体不好,要不然怎么会三月份还要穿着氅衣。”
杜至善一愣,半晌才想起来苻庆正在说什么。见苻庆说完扭过头不再看自己,杜至善也不再说什么,低头抚了抚衣摆。
一大早出发,直到过了正午才终于到达英国公府。
苻庆走下马车时,只感觉自己骨头都要变成石头了,只能在原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才能舒展开来。
“阿庆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一举一动都没变样。”
苻庆转过身,看见英国公由人推着轮椅从府内出来,正停在台阶之上等着自己。
杜至善俯身行礼,而苻庆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了台阶。
“祝大伯!”
英国公笑着接住苻庆,宽大的手掌在苻庆的背后轻轻拍打。
“好了好了,我这一把老骨头了,你小心再把你祝大伯撞散架了。”
苻庆站起身,仔细看着英国公的脸庞。大约是由于岁数的原因,英国公的头发和胡子都已经变得灰白,脸颊旁边也出现了细碎的斑点,但好在气色还算红润。
“看出来这几年在京中休养的日子还算舒适,”苻庆笑得眉眼弯弯,“大伯看着脸都比原先胖点了。”
“可不是,如今都胖成老头子了。”英国公拉着苻庆的手也细细端详着苻庆,“阿庆却是没变样子,看着和小时候还长得一样。”
“大伯,我也长大了。”
英国公笑着点点头,“大伯知道,是成亲的人了。”
这时杜至善才适时地出现在苻庆身后,恭敬地称呼道:“晚辈见过英国公。”
“这便是杜博士吧?”英国公上下打量过杜至善,“博士莫怪,我年纪大了腿脚又不好,太久不入京城,对于现在的朝堂已经不熟悉了。”
“国公爷哪里话,是晚辈们平日怕叨扰国公爷静养,因此不敢擅自来打扰。”
与杜至善客套过后,英国公拉着苻庆向府内走去。轮椅的轮子在地上滚动,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
英国公府的正堂陈设很是简单,大约是由于英国公的轮椅需要大一些的位置才能够畅通无阻。
“大伯的腿近来好些了吗?还会疼吗?”
英国公轻轻敲打两下自己的膝盖,“好多了,虽说还是走不了路,但偶尔撑着站一会还是可以的。”
苻庆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从前英国公骑着马的英姿她也是见过的,如今却只能坐在轮椅上由人推着才能移动,这实在是令人唏嘘。
“阿庆呢?晚上睡觉还会梦魇吗?”
“已经好了,现在很少再做噩梦了。”苻庆微笑,梦魇之事是六年前父母刚离世的时候自己突然得的疾病,“多亏了我姨母每晚精心照料我才能够痊愈。”
“薛贵妃啊,是个好人……”英国公点头说道。
“大伯,公主府为大伯准备了一些生辰礼,那几坛酒是杜至善为大伯找的,大伯若是喜欢喝,可以再对他开口。”
英国公刚才便看见公主府的马车后面装着几坛酒,点头说道:“杜博士有心了。”
杜至善站起身,“国公爷客气,晚辈酒量不好。若国公爷还看得入眼,晚辈便多送几坛来。”
“不必客气了。既然如今你已经与阿庆成婚,也别再称呼我为国公爷了。我虚长苻坚将军几岁,阿庆一直叫我大伯。”
杜至善垂下眼帘,“是,大伯。”
场面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这时苻庆才忽然想起来。
“大伯,怎么不见……大伯母呢?”
英国公愣了愣,像是没想到苻庆会问出这个问题。
“她在屋里呢,你大伯母面子薄,不愿意出来见客。”
苻庆与这位大伯母其实并不熟悉,因此也就点点头不再说话。
“行了,我身子不好久坐不得,你们舟车劳顿也需要休息。今晚会有宴席,届时还有诸多客人到场,阿庆只当是在自己家中,好好玩便是了。”
苻庆点头,与杜至善跟着婢女走去了后院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