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晚风送来阵阵浅浅的花香。
拂衣坐在一个树杈上,背靠树干,把玩着手里的吊坠。不远处,越来越多的人聚在河边前来观看烟花盛典。
拂衣朝旁边侧了一下头,“谢与灵,我有一个疑问。”
“嗯?”
“我们在这里会看得更清楚吗?”说着晃了晃半空的左腿。
谢与灵道:“或许呢,我没试过。”他想了想,“要……”
话音未落,就听拂衣说道:“人来了。”
远处,一个头戴斗笠的红色身影出现在街角。
拂衣纵身跃下,朝上面伸出手,“烟花,我们下次试试。”
“一言为定。”谢与灵稳稳地落在她身旁,搭上她的手。
长街熙攘,拂衣将那枚玉坠戴在脖子上,随着人群一路向前。
一个毛手毛脚的家伙突然从后面冲过来,速度快得出奇,直直撞在拂衣的肩膀上,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对不住,对不住。”那人一边道歉一边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等看清她的长相,眨眼间就消失在人群中不见了。
“没事吧?”谢与灵问道。
“没事。”拂衣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奇怪,总觉得这一下似曾相识。”
她低头一看,“东西不见了。”
长街拐角处,一人摸着玉坠,喃喃道:“这材质,这色泽,这手感,”抬起头,放在月光下照了照,“简直一模一样啊!”
“一模一样?”一袭红衣出现在月光下,“神偷又弄到什么好东西了?”
“杨桥师姐,你看,”她说着将东西递过去,“和你的一模一样。”
郭杨桥接过玉坠,心下一紧,“在哪儿找到的?”
“就在那条街上,从一个穿青衫姑娘的身上顺来的。”她指了指来路,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哎,我和你一起啊。”接着又挤进人群。
越来越多的人涌入长街,向着河边走去,那是观看烟花的绝佳之地。
郭杨桥挤进人群,随着奔涌的人群艰难移动,可始终没看到那道青色的身影,心下越来越着急。
她提气一跃,落在屋顶上,四下张望,人头攒动,各色衣衫交杂。
突然间,西北角一抹青影闯入视线。
找到了!
郭杨桥运起轻功,落入人群,赶到那抹身影背后,急忙伸手抓住她的肩膀,“你……”
话音未落,那人转过头来,满脸疑惑地看着她,“你是谁啊?有事吗?”
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她提起的希望被一瞬浇灭,松开手,“抱歉,认错人了。”
红色的身影穿梭在人群中,却始终没有见到想找的人。
她站在树下,四处张望着,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为什么她今日会出现在花神庙?若是想要故意隐藏,那就不该在此处露面,所以,她是故意引我见面的。既然如此,人就不会躲起来,可是会在哪儿呢?”
“嘭”的一声,彩色的烟花在空中绽开。
两人坐在门前的石阶上,一起抬头看向被点亮的黑夜。
“这个视角看起来也还不错。”拂衣手撑在身后的台阶语气轻松。
谢与灵笑着应道:“嗯。”话音刚落,神色一敛。
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道红色身影从拐角处转出。
拂衣站起身,声音平静,“郭姑娘,又见面了。”
郭杨桥见到两人总算长舒了一口气,定定心神,朝阶前走去,“劳二位久等,我心中有所疑问,不知可否为我解答?”她摊开右手手心,白色的玉坠在烟火的映照下闪着光辉,左手又从衣领间拿出另一枚。
“我有一个妹妹,这玉坠是母亲挂在我们身上的,后来母亲去世,只剩我们两人作伴。可是一年前的江湖比武之后,她便音信全无。二位既能找到这个东西,又寻到此处,想必是有她的下落,可否告知,在下感激不尽。”
她满眼期待地看着两人,就连眼罩下的那只眼睛都隐隐透出红光。
“闭眼。”
一只手突然挡在拂衣眼前。
远处烟花正盛,如浪潮般的喧闹随着夜风吹过庙前,夜色下那道长剑出鞘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冰冷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杀气。
谢与灵皱着眉头,面色阴沉地看向郭杨桥。
“抱歉。”她意识到自己太过着急,有些失礼,向后退了一步,收敛了眼里的红光。
拂衣看着她的样子,想起洞中见到的那人,眼睛也是红色的,起初以为是毒性不深,现在看来,更像是江湖中失传已久的摄魂术,可以迷惑人的心智,趁机窥探心声,得到想要的消息。每次施展此门功法时,眼睛都会露出红光,功力低微的人甚至有可能就此丧失神智,沦为痴呆。
拂衣轻轻拉下谢与灵挡在眼前的手,安慰道:“我没事。”然后在他仍有些担忧的目光中朝着郭杨桥走过去。
“郭姑娘,可否容我请教一个问题?”
“姑娘请问。”
“若是她身陷险境,救她定然会让一位甚至更多素不相识的人赔上性命,你救还是不救?”
郭杨桥怔在原地,沉思半晌,神情间甚是痛苦纠结,终于说出了两个字,“不救。”
“为何?从你的神色来看,你似乎并不情愿做出这个选择?”
郭杨桥叹了口气,“因为我了解她。她最不喜欢亏欠别人,若是用他人的性命来换取活着的机会,这样的生命对她而言不是拯救,只是痛苦。无论我多么希望她平安,都不该替她作出选择,让她在未知的情况下被动陷入纠结自责的两难境地。”她抬头对上拂衣的视线,“现在,姑娘可以告知她的下落了吗?”
便在此时,一道黑影从远处的房顶上掠过,身形飘忽,犹如鬼魅。
拂衣和谢与灵交换个神色,一字一字地说道:“我们想见谷主。”
迷方谷谷主祁简石榜排名第五,在江湖上颇有些名气,也有不少人慕名前来拜师或切磋,可也只知迷方谷在十二镇附近,谷口究竟在何处却不得而知了。
三人走到庙门口,郭杨桥突然停步转身看向谢与灵,“抱歉,按照谷中的规矩,你不能同往。”
谢与灵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拂衣已经跨上一步侧挡在他的身前,他笑笑,“没事,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拂衣犹豫了片刻,“你自己小心。”
“你也是。”
郭杨桥转身关上大门,朝白日里那棵树下走去。
先前的洞口已经消失不见,周围的空地恢复如常。郭杨桥一掌拍在树干中间,一丈外的一块青石板慢慢移动,露出几级台阶。两人一前一后沿台阶走下,面前是一条又长又窄的通道,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道路开阔起来,出现了向上的台阶。二人拾级而上,眼前一片大亮,是一个摆满了各种鲜花的内厅。
拂衣刚想将转身询问,一回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她右手下意识地按在剑柄上,神色戒备。
厅中寂静无声,只有阵阵清浅的花香,各色花卉交辉相映,甚是好看。
拂衣仔细打量着这丛丛花束,看似杂乱,却好似是按照什么阵法布置开来的,正准备走上前细看,突然风声劲急,利刃划破风声,直冲后心而来。
拂衣身形一侧,向旁避开,同时急舞手中长剑,幻出一圈剑光,护住周身。
便在此时,周围的各色花卉突然急变方位,左拦右阻,立时便要将她困在中心。
拂衣提气跃起,本想从高处观察阵法,花丛中猛地刺出数柄利剑,偌大厅中一时竟无落脚之地。
另一边,拂衣和郭杨桥刚离开不久,就有二人出现,引谢与灵到一旁的屋子稍作歇息。
谢与灵看着桌上的热茶,道了声谢,那二人关好房门离开了。
不多久,屋外外面传来一阵极低的说话声,一人试探地问道:“他就是谢无期的儿子谢与灵吗?”
另一道柔和的声音应道:“是啊,肯定错不了,我以前还见过谢无期呢,两人长得真像。”
“哎,就是可惜了,谢无期一代大侠,那么早就死了。”先前那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很是惋惜。
“可不是吗?直到现在也没人为他报仇。”
“你别瞎说,谢大侠是因病过世,江湖中谁人不知啊。”那人压低了嗓子道。
“我才没有瞎说,若真是这样,那天的传言又是哪来的?你分明也听见了。”
“哎呀,走了走了,别再说这件事了。”拉着那人的胳膊走远了。
谢与灵靠在窗边,将两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可刚说到关键处,声音突然消失了。他心下着急,想要冲出去问个明白。突然脚步一顿,心念电转:不对!两人虽压低了声音,但却留在窗前并未走远,这分明是故意说给我听的。想借此引我上钩吗?
想到此处,轻蔑地笑了一声,坐在窗边,摩挲着手中的剑柄。
若换作从前,即便明知有陷阱,谢与灵也定会前去一探究竟,可他方才答应过拂衣,要在此处等她回来,那就不能食言。而且这两人分明是故意诱他离开,只怕他前脚刚走,拂衣立时便会有危险,所以,眼下静观其变才是上策。
庙门外树下站着两道黑色身影。
一人奔至树下,躬身道:“都已准备妥当。”
黑衣女子点点头,“动手。”
“是。”
谢与灵始终凝神倾听外面的声音,但自那两人离开,门外再无声响。
突然间“嘭”的一声,木门飞起,一道身影撞进屋内,正是先前引他进屋落座的其中一名姑娘。
眼见她嘴角鲜血四溢,显是受了重伤,来人想来功力不弱。
便在此时,杂乱的打斗声由远及近。
谢与灵执剑出门,却见外面雾气弥漫,有些看不清路。
两道身影穿过渐渐朝他靠近,其中一人的身形很是熟悉。
谢与灵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在看清那张面孔之后,心下一紧,“拂衣!”
而一柄长剑正搭在拂衣的脖颈间,森寒的剑锋贴着颈侧皮肤,再近半分,便会有鲜血渗出。
唰的一声,谢与灵拔剑出鞘,剑锋直至拂衣身后那人。
那人笑道:“别这么着急嘛,若要出剑,还是我会更快一些,你说对吗?”剑锋又朝拂衣脖颈靠近了两分,已经隐隐有血迹渗出。
谢与灵的剑尖一颤,长剑并未放下,冷声道:“想要什么?”
“谢少侠真是聪慧过人,我们无意伤害这位姑娘,只是想请你去门中做客,不知你意下如何?”
谢与灵还未回答,就见拂衣朝他摇了摇头,使个眼色,右手缓缓抬起,想要趁机偷袭。
动作虽然轻微还是立时被察觉,那人哼笑一声,剑锋贴上她的脖颈,划开一道伤口,鲜血滑过透着寒光的剑身,落在地上。不知为何,那人看着流出的鲜血一愣,将手往回收了两分。
谢与灵看着拂衣脖颈处的鲜血,握剑的手用力到泛白,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冒险,轻声说道:“相信我。”
眼见拂衣紧握的手缓缓松开,他才舒了一口气,右手缓缓放下,剑尖指地,神色恢复如常。
“不知邀我前去,有何见教?”
“自有要事请教。”
谢与灵微一运气,只感内力窒滞,眼前开始模糊不清,连剑都有些握不稳。
这雾有古怪,看来今日怕是逃不掉了。
他手腕一转,将剑横在自己的脖子上,“让她先走。”
那人有些惊讶,“你是在用自己的命威胁我吗?”
“若是我死了,那这要事你就只好到阴曹地府去请教了。”
那人叹了口气,松开拂衣,有些无奈地说道:“走吧。”
拂衣站在原地,半步未动。
谢与灵的视线从她松开的手心上移至那紧皱的眉头,顿了片刻,笑了笑,“这是事急从权。”
拂衣一愣,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浓雾逐渐散去,拂衣的身影早已远去。
谢与灵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收剑入鞘,“咚”的一声脱力昏倒在地上,脸上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便在此时,街角转出一人,却是拂衣去而复返。
她快步上前,看了眼地下的谢与灵,转头说道:“怎么样?我的演技还可以吧?”撕掉脸上的人皮面具,那人正是江洵。
柳梦走上前看着她颈边的伤口,急道:“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没把握好力度。”
江洵突然侧过脸,对上他的视线,“觉得抱歉啊?”顿了片刻,“那还不赶紧把他带走!等着人来救吗?”
“你说得对。”柳梦忙点点头,赶紧上前点了谢与灵的穴位,嘟囔道:“奇怪,这家伙挥剑还把自己的手割破了。”带着人消失在夜色中。
迷方谷中
一人匆忙闯进,贴在郭杨桥耳边说了几句话,就见她脸色大变,“什么!”立时扳动机括,阵法止歇。
拂衣站在乱剑之中,看着满地的残花和断剑,仍未放松警惕。
这阵法已经运转了半个时辰,确是变幻莫测,但她已经大概摸清了走势方位,再有半炷香时间,便能破阵,可不知为何竟突然停了下来,不知是否还有厉害后招。
正惊疑间,便见郭杨桥快步走近,神色复杂。
拂衣问道:“怎么了?”
郭杨桥抱歉地说道:“人失踪了。”
几人赶到花神庙的时候,人早已经去得远了。门旁还倒着一个昏倒的人。
郭杨桥急忙为她止血疗伤,那人过了半晌终于醒来,刚睁开眼,目光扫到拂衣,满脸愤恨,挣扎着起身,挺起手中的长剑向她刺去。
拂衣侧身避开,并没有急着还招。
郭杨桥拦在她的面前,“阿露,有话好好说。”
“都是因为她!我要替阿瑾报仇!”
拂衣问道:“阿瑾是谁?”
阿露指着门外的一具尸体,“是你害死了她!如今还在装什么无辜!”
几人奔到门外,台阶上,树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具尸体,都是迷方谷的人。
“阿露,这怎么回事?”
“我们本来分散在各处值守,可是突然有一伙人闯进来,说是计划已成,要救走谢与灵。我们想着杨桥师姐的嘱托,不能让人轻易靠近花神庙,本想再问几句,那伙人突然纷纷拔剑动手,起初我们并未落于下风,可是谁能料到他们下毒放暗器,阿瑾她们……”
拂衣问道:“仅凭这么几句话,就能证明是我是幕后主使吗?”
“当然不是。”阿露掏出怀里的信,递给郭杨桥,目光仍冷冷地盯着拂衣。
借着月光,拂衣看清那个信封上正画着一只黑蝉。
郭杨桥打开看了几眼,“唰”的一声,剑锋指向拂衣,语气毫不客气,“原来如此。”
拂衣并未急着解释,迎着剑尖俯身捡起地上的信,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探明入迷方谷的道路。
“我亲眼看见这封信从谢与灵身上掉出来的,你还有什么话说?”阿露剑尖指着拂衣。
咽蝉阁的规矩,若是想要从那里探听消息,便得付出相应报酬,凡是银子买不到的,就要用其他东西来换。阁里的开价会放在带有黑蝉印记的信封中,到时需将报酬放在信封中交还咽蝉阁。所以,这带着黑蝉印记的信件很是重要,凡是收到都会仔细存放。
拂衣冷哼一声,“这又能证明什么?这封信是否是真的从谢与灵身上掉下还未可知,就算是真的,又能如何?说明我们是为了探路而来?一条路而已,也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就算这是我做的,我既已经得手,又何必回来让你当面指认我呢?另外,这么重要的东西又怎么会轻易掉落,还偏偏这么巧地被你看见了?”
阿露道:“你之所以回来,那是因为你没想到我还活着吧?一条路而已?你说得轻巧,入谷的路有多么重要你不知道吗?至于东西为什么会掉,那多亏我们最开始就对你们有防备之心……”
“阿露。”郭杨桥打断她。
“什么意思?”拂衣看向郭杨桥,冷声质问,“怎么?敢做不敢当了吗?”
“杨桥师姐,事已至此,也不必再隐瞒,因为谢与灵早就中了谷中特制的软骨散,一旦运气,便会四肢无力……”
不等说完,白光一闪,阿露便觉颈间一痛,长剑已经架在脖颈上。
拂衣冷声道:“我只问一句话,谢与灵,人在哪?”
阿露道:“你不是最清楚吗?”
剑锋又靠近了几分,脖颈上渐渐渗出血迹,寒意肆虐,阿露只觉冷气沿着皮肤侵入经脉,禁不住开始发抖。
连郭杨桥也感觉到了这股来意不善的真气,退开两步道:“叶姑娘,谢与灵的下落我们实在不知,你先放开她。”
拂衣心知寻到谢与灵下落最是紧要,不愿多做纠缠,声音冰冷,一字一字地说道:“待我找到他,再来算账。”一掌挥出,阿露身子扑向郭杨桥。
拂衣乘机跃上屋顶,消失在夜色中。
远处屋顶上两道黑影也一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