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下的一道身影收剑站定,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这人正是任在野。
一旁的任自其从暗处走出,神色间颇为不满,“在野,数月来你的剑法始终没有进步,你可知是为何?”
任在野忙走上前,躬身道:“是我不够努力,还请父亲不要生气。”
任自其摇了摇头,“练剑除了需要用功,更重要的是什么?”
“是天赋和机遇。孩儿天资有限,定当加倍努力,弥补不足之处,不辜负父亲的期待。”
任自其看他语气恭敬,态度诚恳,神色有所缓和,点点头道:“我已为你寻了一条绝佳之路,那玄灵内功乃是昔日祝卿安的独门内功,如今为叶拂衣所得。我已放出谣言,只待她和谢与灵生出嫌隙,便是你的机会,记清楚了吗?”居高临下地看着满脸恭谨的人。
“我记住了,多谢父亲为我谋划,下一次的石榜比武,我定不会让父亲失望。”
“很好。”任自其终于露出一个笑容,转身离开。
任在野留在原地,抬头看了眼乌云密布的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
“有人惹你不高兴了吗?”一个身着繁复绣花衣裙、头戴玉钗的女子朝他走近,用手帕轻轻擦拭了一下他额头上的汗水,“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这人正是那日和任在野一起出手想要抢夺天心莲的姑娘明松雪。
“松雪,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啊,怎么?是我来的不是时候?”明松雪笑着嗔怪道。
“当然没有。”任在野心虚地避开她的视线,瞧向别处。
明松雪却好像没看见,语气轻松地说道:“前两日,我哥传信来了,说了件有趣的事,你想知道吗?”
任在野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
“是关于叶拂衣的,就是上次那个拿到天心莲的姑娘。”明松雪的眼睛紧紧盯着他,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果然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露出了不一样的反应。
“她怎么了?”
“我哥说,见她身受重伤,后来被谢与灵救走了。”
任在野的神色又暗了下去,果然,他们两个还待在一起。
“不过,”明松雪欲言又止。
果然见到任在野神色着急,“不过什么?”
“不过哥哥后来跟踪她们,发现两人似乎闹了矛盾,分道扬镳了。”明松雪看着他脸露喜色,试探性地问道:“在野,你为什么对她这么感兴趣?”又凑近了几分,“该不会是喜欢她吧?”
“怎……怎么可能?”任在野拉过她的手,语气轻柔,“我们一起长大,我的心意你还不知道吗?”
明松雪盯着他的眼睛,将他视线中的惊喜和伪装尽收眼底,轻笑一声,“我当然知道,不过,听说她有玄灵内功哎,你不想要吗?”
“比起这些,当然是你更重要。”
明松雪眼睛一亮,先前的猜疑尽数消弭,扑到他的怀里,“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任在野拍拍她的背,以示安慰。
“已经中午了,我们一起去吃饭吧。”明松雪从怀里抬出头来,满眼笑意地看向他。
“好。”
饭桌上,明松雪不住地给他夹菜,“尝尝这个,是我新学的,味道怎么样?”
任在野点点头,“很好吃,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明松雪:“那就多吃点。”说完给他倒了一杯酒,接着给自己满上,朝他抬了抬手。
任在野放下筷子,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可是一旁的明松雪始终没有饮下,只是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将杯中的酒水一点点倒在地上。
“你......!”任在野大惊,突然感觉喉间涌起一股腥甜,腹痛异常,拿起手中的剑颤颤巍巍地起身。
明松雪却不躲避,缓缓走上前,两指捏在剑身上,笑道:“怎么了?不舒服吗?”拿过他手中的剑,放在一旁,两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任在野只觉全身无力,咚的一声坐倒在地,满脸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人。
“松……松雪……”任在野往后挪动了两分,“你……想干什么?我们自小……一起长大……”
明松雪没有回应,只是绕到他的身后,双手贴在背上,缓缓运气送到他的体内。
任在野只觉腹部的疼痛逐渐消失,四肢逐渐恢复力气,不可置信地转头看着她,心下又惊又愧,觉得实在不应该怀疑她。
“你最近忧思过重,这汤是我专门学来的,很是安神。你刚刚急火攻心,这才腹痛不止,我本是一番好意,没想到反倒害了你。”
明松雪转头看向地上的酒水,“杯子里落进一只小虫,我这才倒掉。”她满脸歉疚,顿了片刻,声音有些哽咽,“你好好休息。”然后转身向外走去。
任在野愣在原地,自从听了父亲的话后,心里便一直想着叶拂衣的玄灵内功,总觉得亏欠松雪,这才生了误会,看着她失望的背影,心里很是自责,忙起身追过去。
明松雪施展轻功,急奔下山,全然不理会身后传来的声音。
任在野看着她决绝离开的背影,更是越发自责,拔足急追,总算在山下几十里外的一条河边看到她驻足的身影。
他忙奔到近前,歉然道:“松雪,都怪我不好,这几日心神不宁,疑神疑鬼,辜负你的一番心意,我不是真的疑心你,你打我骂我出气吧。”
明松雪慢慢转过身子,眼眶发红,泪水就要决堤而下,抬手轻轻摸着他的脸,“你明知道我舍不得的,还说这种话做什么?”
任在野略松了一口气,抬手轻轻抚摸那只放在自己脸颊上的手,轻声说道:“都是我的错,你……原谅……”突然腹部一阵绞痛,右手脱力垂下,眉头紧锁,踉跄着后退两步,摔倒在地。
他以为是自己太过着急,内息走岔了路,急忙调息运气。
可是体内真气窒滞,运行不畅,只觉得内力一点点消失,胸中空空荡荡。
明松雪平静地看着他倒在地上,却没有去扶,缓缓走近两步,蹲下身来,语气轻柔地道:“不会很痛的,你放心。”
“你……”任在野皱着眉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果然是……你,到底……为什么?”
明松雪道:“为什么?你也说过的,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最是喜欢你了。”说到这儿,神色温柔地抚了抚他的脸,转而长叹一口气,“可是你居然背、叛、我。”
她的右手缓缓下移,摸到他的脖颈,五指微微用力。
任在野面色涨得通红,只觉得呼吸困难,方才还愧疚的眼神里现在已经满是恨意。
明松雪皱了皱眉,声音平静又温柔,“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好像很是生气?可你不是说过了吗?这一切都是你的错。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她顿了片刻,轻叹口气,“但我还是不忍心。”然后猛地松开手。
任在野大口喘着气,急忙握紧了手中的剑。
这样的动作明松雪全都看在眼里,她笑了笑,“你忘了吗?这柄剑还是我送你的。”一边说一边将右手搭在他握剑的那只手上,微微用力。
任在野的内力已经消失了大半,四肢无力,在她的力量压制下完全动弹不得,只得视线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人。
明松雪仍然不生气,只是轻声问道:“你还记得这里吗?”
她转头看向旁边平静的河水,不禁回想起两人初见时的场景,神色眷恋,“那时候你还是个和我差不多高的小孩子,不小心弄脏了我的衣裙,趾高气昂地说赔我一套就好了,我对你的态度很是生气,当下拔剑和你动起手来,你那时剑法便胜于我,但我占了兵刃之利,将你的长剑砍成了两半。后来,你赔了我新的衣裙,我也赠了你新的长剑。”
明松雪轻轻抚摸着他手边的那柄长剑,“你说过的,要用这柄剑保护我一辈子的。”
任在野正准备趁机辩解几句,却见她突然神色一沉,一字一字地道:“可是,你变得不听话了,竟然撒谎骗我。”
任在野看着她急转的脸色有些害怕,挣扎着向旁边挪动了几分,颤声道:“松雪,我……我那是……迫不得已……不是真心的……”
“真的吗?”明松雪脸上了露出了一丝喜色。
任在野见她仍然相信自己的话,忙解释道:“我只是想要得到玄灵内功,是父亲逼我做的,我没有背叛你。父亲说,只要,只要叶拂衣生下一个孩子,就可以用那个孩子换血改变体质,到时便可修炼玄灵内功,还可以趁她虚弱吸走她的内力。只要她死了,我立刻就会回到你身边的。”
闻言,明松雪神色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
任在野虽然有些害怕,仍是讨好似的蹭了蹭她的手,好像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可是,怎么办呢?”明松雪神色间有几分为难,“药性已经发作了,你的内力都消失了,现在,变成一个废人了。”
任在野心下一紧,很快收摄心神,“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他想起任自其看着自己失望的样子,喊道:“不!不!我不能成为废人!松雪,你一定有办法的!”
“是啊,你若是成为了废人,我想,我一定是不喜欢的。”明松雪满脸遗憾地看着他,“所以,那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扑通——
任在野脱力跪倒在地,神情痛苦,仍是挣扎着想要握住手中的剑。
明松雪看着那张渐渐扭曲的面容,回忆起两人相识数年的场景,神色间不自觉地流露出忧伤。
咚的一声,挣扎的人终于倒地,再也没了呼吸。
明松雪俯下身,伸手抚过他的脸颊,替他合上双眼,一滴泪水自她的眼眶滑落,滴在那张已经没有生息的脸上。
任在野,你看,我始终是舍不得的。
她将那柄长剑系在他的腰间,抱起他的尸体,丢进河里,扑通一声,溅起一朵巨大的水花。
这是我们初见的地方,你就留在这里守住这段回忆吧。
日头西斜,金色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明松雪看着那重又归于平静的水面,缓缓勾起了嘴角。
一匹黑马朝她走来,仰起头长嘶一声,明松雪摸了摸它的鬃毛,以作安慰,随后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烛火摇晃,一道清瘦的身形驻足窗边,看着崖下翻滚而过的江水,脑海里总是不自禁浮现出那日林中的青色身影,不由地喃喃道:“叶、拂、衣。”
一人推门走进,看见桌上的饭菜始终没动,走到窗边,轻轻合上窗子,“夜里风大,容易着凉。”
那人转过身来,有些惊讶,“哥,你回来了。”
来人正是剑阁少主洪平。
“刚回来就听说有人晚饭一口没吃,所以赶过来看看。怎么了?有心事吗?”推着她在桌前坐下,拿起汤勺盛了一碗汤。
“我在想那位拂衣姑娘。”
洪平的手一顿,不知为何,自从那日见过谢与灵之后,再听到这二人的名字心里总有些怪怪的,但还是很快恢复了神情,问道:“怎么了?”
明松雪尝了一口汤,淡淡地道:“你说,若是她知道了任在野的死讯,会是什么反应呢?”
洪平愣了一瞬,“已经解决了吗?”
“是啊,”她抬起头,缓缓说道:“直到他死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我还是喜欢他的。”
“那你现在后悔了吗?”洪平又给她夹了一筷子的菜问道。
她摇摇头,“既然喜欢,那就不能容忍任何人破坏他在我心目中的样子,连他自己也不行。”转头看着那扇又被风吹开的窗户,轻叹了口气,“那位拂衣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突然对她感兴趣了?”
“就是好奇,修习了这人人觊觎又人人畏惧的玄灵内功,又和江湖中闻之色变的清虚扯上关系,你说,她会怎么办?”
洪平犹豫了半晌,始终没想出答案,“若换做是我,恐怕也很难抉择。”
明松雪笑了一声,“哥,你就是太过优柔寡断了。她现在之所以在江湖中难有容身之处,究竟是因为什么?”
“因为她的内功?”
明松雪凑近了一点,“那又是谁让她修习这门内功的呢?”
“想来是她的师父,天水境宗主苏寻。”
“那便是了,要我说,她师父就是眼下遭遇的罪魁祸首。十年来的教养之恩,不过是为了利用,哼,换做是我,那师父他老人家便只好倒霉了。”
洪平看着她,却没有说话,虽是利用,可十年的师徒之情却是真的,难道真的能狠下心来背叛师门吗?
明松雪又接着道:“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很欣赏她,被那群所谓的江湖侠义之士追杀,却始终没有低头退让。手臂被铁链缠住,鲜血淋漓,血肉模糊,再配上她那张倔强带点狠劲的脸,想想便觉得很是好看。”不禁回忆起林中她挥剑的样子,摇了摇头,“只可惜,那个场景我没能亲眼看到。”
一旁的洪平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里,完全没注意到她兴奋又有些遗憾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