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余

    两道满是伤口的身影并肩奔行在竹林的另一端。

    突然,斜刺里窜出一道黑影,眨眼间闪至拂衣身前,右手疾点,拂衣只觉手臂、肩膀等处一麻,浑身脱力,便要摔倒。

    黑色身影左手一探,揽在拂衣腰间,左足一点,身形已在七八丈之外。

    谢与灵急运内力,拔剑在手,跟在两人身后。

    “前辈是谁?”拂衣侧着头看向旁边的人,眼角流露出几道细纹,眸色阴沉,鬓边夹杂着几缕白发。

    那人微一怔愣,脚下稍慢,而身后的长剑便已指向她的背心。

    她停步转身,瞥了一眼那个脸色阴狠的谢与灵,运劲于右手,便要拍出这一掌。

    一股寒气袭来,拂衣愣了一瞬,强烈的熟悉感涌上心头,心里有了一个近乎荒谬的猜想,轻声道:“祝卿安?”

    身旁的人转头看她,视线冰冷,没有作声,右手却缓缓放下了。

    “前辈是祝卿安?”

    那人摇摇头,“不是。”

    察觉到她对自己暂时没有杀意,拂衣试探性地开口:“不知前辈想要将我带去何处,我此刻并无抗拒之力,自会听从,还请前辈不要伤害谢与灵。”说完侧头看了看眼前的人。

    “我要同行。”谢与灵一字一字斩钉截铁,眼下情势分明该是请求,可他的语气中却没有半分求恳。

    那人打量了一眼谢与灵,冷声道:“同行未必是件好事。”

    “好坏凭心,绝不后悔。”

    那人没有说话,视线紧盯在他的脸上,始终未见半分松动,终于说道:“且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拉过拂衣,转身离开。

    或许是有意试探他的武功,那人越奔越快,身形飘忽,形如鬼魅,谢与灵本就有伤在身,不多时便和两人拉开了距离。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听不见,她轻哼一声,心想:别说是你,便是谢无期在世也未必能追得上我。

    拂衣凝神调息,任由她带着自己奔行,借机运气疗伤,想要冲开穴道。

    身旁的人突然开口,“你若是逃了,我便去杀了他。”平静的语气中听不出一丝情绪。

    拂衣道:“前辈,想杀他,也要见得到他的人才行。”笑了笑,“我们打个赌如何,若是在离开竹林之前,他追上来,前辈就要答应让他同行。”

    那人道:“你可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

    “身受重伤,受制于人?”拂衣语气轻松地问道。

    “跟你同行,便会成为整个江湖的敌人,随时会有丧命的危险。”那人淡淡地说道,仍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知道。”

    “那还要他同行?”

    “我与前辈素不相识,不也是同行了吗?”拂衣笑了笑,接着说道:“而且,我也实在不想一个人去。”

    和他分开,总是有点舍不得的。

    那人的语气总算有些缓和,“好。”话音刚落,便提步疾行,反倒比之前奔得更快了,丝毫没有相让的意思。

    拂衣有些无奈地笑了一声,谢与灵,过会儿见。

    “好。”虽然两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但谢与灵却觉得好像看到了拂衣在前面等他。

    奔到一处分叉路口,他突然停步,那人身法极轻极快,两边的路上都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并不知该如何选择。

    日光下,左边的树叶折射出一道亮光,走近一看,几片叶子上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由于阳光的照耀,已经渐渐化成水。

    “吧嗒”一声,一滴水珠从叶面上落下。

    拂衣擦了擦脸上的水珠,看着眼前倾泻而下的瀑布,已经是竹林边了。

    “你输了。”

    那人站在瀑布边,任由飞溅的水汽打湿衣服,说话间终于隐隐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情绪。

    “我不是还在竹林里吗?”竹叶交杂的影子在拂衣的脸上轻轻晃动,她站在原地,半分未动。

    那人眉头微皱,不等拂衣反应过来,上前一步,一把将她拉出竹林。

    “现在输了。”顿了片刻,说道:“他不会来的。”

    奔腾的水声中,拂衣笑了笑,“前辈,你听。”

    两人侧身,就看到一道黑色身影出现在竹林中,正朝这边急奔过来。

    拂衣笑着朝他挥手,“谢与灵,好久不见。”

    面前的人终于站定,他点点头,“怪我,来得太慢。”

    拂衣转头看向那人,“前辈,我赢了。”

    她有些不解,“为何?”

    她分明在另一条路上留下了玄灵内功的痕迹,便是想故意引谢与灵走岔路,可是为何,他竟然没有上当。

    一瞥眼间,看到谢与灵手里的一丝青穗,觉得有些眼熟,低头一看,正和拂衣的剑穗一模一样,心下了然,拉过拂衣的手腕,向山后走去。

    拂衣眼见她神色缓和,松了口气,朝后面的谢与灵摆摆手,笑着说道:“这次跟紧些啊。”

    两人转过山坳,来到瀑布的后面。山壁陡峭,并无山路可行。可那人却像是走惯了一般,拉着拂衣毫不费力地从山底攀上。

    谢与灵从记事起,每日便要上下虞山多次,轻功自是不凡,此山的的陡势虽远胜于虞山,但对他来说,倒不算太难。何况,一路上都能看到拂衣的身影,比之竹林中的境况,又要好上很多。

    两人刚奔到山顶,那人挥出一掌,“嘭”的一声击在一块大石上,尘土四溅。随着“吱呀”一声,大石慢慢移开,露出一个入口。

    她拉着拂衣就要走进去,却突然被拉住了衣袖,“前辈,你看。”

    顺着拂衣手指的方向抬头望去,淡粉色的云霞遮住了天空,映照着山下的绿林瀑布,凉风拂过,洗净了满身的尘土与血腥。

    感受着微风拂过面颊,那人有些出神。

    就在此时,山崖边一道黑影一跃而上,正是谢与灵。

    拂衣歪了歪头,朝他做个口型:“这次很及时。”

    柔和的日光洒在她的身上,风吹起那已有多处破损的衣衫,腰间的青色剑穗轻轻扬起,瀑布奔涌而下,水声轰鸣,谢与灵只觉得胸腔间的跳动更加震耳,指引着自己一步步走向她。

    还好,这次来得及时。

    他伸出手,想要去牵拂衣的手。

    眼看就要碰到,突然,拂衣一个踉跄,两人错开。

    “走了。”那人微一用力扯过拂衣,头也不回地从入口进去。

    谢与灵立刻回神,叹了口气,赶紧跟上。

    三人沿着石阶深入山腹,里面漆黑一片,那人却不点灯,仿佛眼前道路清晰可见,快步疾行。

    走了一盏茶时分,却不再向下,道路变得平坦,过了一会儿,却又改向下。如此一会儿向下,一会儿平坦,左拐右绕,走了不知多少时辰始终不见光亮。

    拂衣忍不住开口问道:“前辈,如此下去,我们可是要去阴曹地府?”

    那人并不停步,沉声反问,“当我是索命的无常吗?”

    “嘿嘿,若真如此,看来下面的日子也还不错。”

    那人像是想起什么,片刻,略带笑意地答道:“的确不错。”

    寂静的山腹中,回荡着这平淡的四个字,拂衣倒吸一口凉气,“原来这就死了?”侧头朝身后道:“谢与灵,这下我们真的死在一起了。”

    他打趣道:“嗯,很好,这样我们都不会是一个人了。”

    黑暗中,好像听到一丝极轻的笑声,一瞬而过,但拂衣还是听见了。

    “到了。”

    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绿柳拂水,桃红点映,过石桥,穿小径,来到一座竹院前。

    那人走到一间屋子前,轻轻推开门,面前赫然出现一座栩栩如生的玉雕。

    “进来吧。”

    拂衣和谢与灵相视一眼,既已到了此处,且先进去看看是何情况再做打算,当下并肩走进。

    进到屋内,环顾四周才发现,墙上挂了许多的画像,上面的人或坐或卧,持剑或是抚琴,神态各异,但都是同一个人,也就是门口的那座玉雕。

    那人在桌旁坐下,右手轻轻扣动墙上的机扩,玉雕眨眼间消失不见。

    她取过四个杯子倒满水,第一杯水推向墙上的画像方向,画像上的女子神色温柔,便好似活过来一般,对着她点头微笑。

    那人指了指旁边的位置,示意两人坐下。

    拂衣选了离画像更近的方向坐下抬头仔细端详,发现画像上的女子和眼前的人有几分相像,再仔细一看,画像的右下角还写着很小的两个字:祝余。

    拂衣和谢与灵交换个眼神,一齐看向眼前的人。却见她右手握住杯子,拇指轻轻摩挲着杯身,一缕白气从杯中缓缓升起,她拿起杯子,放在嘴边吹了口气,饮下一口。

    两人面面相觑,先前在竹林中时,拂衣分明感觉到她运气之时有一股寒气袭来,虽不能肯定就是玄灵内功,但她的内力属阴确是无疑。眼下却能在眨眼间使杯中的水变热,倒像是修习属阳内功。

    对面的人察觉到两人的目光,却并不理会,只是转头看向墙上的画像,神情很是柔和。

    拂衣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心下有了猜想,试探性地问道:“祝余?”

    那人微一怔愣,随后转过头,笑道:“已经很多年没人叫过我的名字了。”

    两人有些惊讶,无论是长相,名字还是内功来看,她和祝卿安一定有着某种不一样的联系,说不定,这墙上的画像便是那位曾经的江湖第一。可看着陷入回忆的她,一时都没有开口询问。

    “十年了,今日是第一次。”

    十年来,祝余曾经无数次在梦中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开心地,难过地,痛苦地甚至绝望地,可是,这是第一次,有人在梦境之外的地方喊她。

    虽然是不同的声音,不同的面容,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可这试探性的一声却好像一声惊雷,劈开了她为自己构造了十年的美梦。

    祝余转头看着拂衣,百感交集,尘封多年的情绪瞬间冲破堤坝,奔涌而出,如千军万马般碾过自己的四肢百骸,清醒又痛苦。

    拂衣看着她的神色一阵喜一阵忧,有种不好的预感,默默握住了手中的剑。

    突然,祝余一挥衣袖,寒气肆虐,两人连剑还没来得及拔出,只感气息窒滞,一股大力压在胸前,身子飞起,跌落在院中。

    “哇”的一声,各吐出一大口鲜血,谢与灵不待站起,拔剑挡在拂衣身前。

    祝余从屋内走出,看着挣扎着起身的两人,冷哼一声,“不过如此。”盯着谢与灵道:“你想护着她?只凭这点功夫?”

    “当然不是。”谢与灵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一字一字地说道:“凭这个。”左手一抖,一幅画像缓缓展开,不同于其他几幅,这张上面画着两个人,其中一人虽然只有背影,但可以确定,那人正是祝余。

    拂衣走到谢与灵身旁,“祝前辈,这幅,很漂亮,不是吗?”

    祝余的手微微颤抖,满脸怒色,眼里已带着杀意。

    拂衣打个寒颤,看着谢与灵,“有点冷,你觉得呢?”

    谢与灵笑笑,“只怕再冷一些,我就要拿不住了,到时掉在地上……”

    两人一齐转头看向祝余,虽然寒气仍在肆意,但二人脸上却没有丝毫慌张。

    “前辈若是想杀了我们再拿回画像,倒也不难,只是,鲜血溅在这上面,怕是不会太好看吧。”

    拂衣微一用力,扯破身上的伤口,鲜血吧嗒吧嗒掉在地上。

    谢与灵心下一滞,低声道:“拂衣……”

    “没事,鲜血染就的画像,我也想看看。”

    拂衣缓缓抬起流血的左臂,一点点靠近那幅干净的画像。

    祝余眼见那抹红色逐渐逼近,只觉得呼吸急促,一瞬间天旋地转,连视线都开始模糊,好像已经看到了画像浸染在鲜血中的样子。

    那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祝余用了很多个日夜,撕毁了很多张画纸,才终于重现出她心目中的场景,如今,却要毁于一旦。

    拂衣看着她神色痛苦地站在门前,全身都在不住颤抖,“吧嗒吧嗒”,却不是鲜血落地,而是祝余流下的泪水。

    周围的寒气渐渐散去,两人同时退后几步,以防她突然出手。

    “祝前辈,不妨先讲讲这画像上的人究竟是谁?”

    “祝卿安。”

    虽然早有猜测,但此刻听到她亲口说出这个名字,还是有些惊讶。

    “那你们二人是何关系?”

    “是……”祝余有些犹豫,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形容。

    是亲人吗?两人虽然姓氏相同,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是朋友吗?可为何朋友没有同生共死,只留她一人独自走过这十年?

    是……?

    想到此处,她自嘲似地笑了笑,“她是我的救命恩人。”顿了片刻,接着说道:“是我这辈子最在意、最想再见之人。”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就好像说出了心底最深处的、最难开口的秘密,可是那份执着却没有半点削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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