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两人的过往,祝余并不想多说,拂衣也没有多问,这是独属于她们的羁绊,或许她只想留在心里。
拂衣话锋一转,问道:“那前辈带我来此处又是为何?”
祝余从回忆中收神,冷声道:“你的玄灵内功一直难以突破,不是吗?”看着拂衣眼中的警惕一闪而过,接着道:“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如何能成大事?”
“知道师父的相救只是为了利用,所以觉得痛心?想到当年的北境,又不愿变故重演?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被江湖追杀,对此感到愤怒?”
“可是无论怎么选择,都难以两全。”
拂衣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是啊,她的每一个字都说中自己的心事。叶拂衣就是如此贪心之人,既不愿违背师父意愿,又不想成为江湖灾厄的始作俑者,可仅仅是如此吗?
难道对于师父就没有丝毫埋怨吗?相救只是为了利用或许无可厚非,可十年的师徒之情,仍然让师父面对自己的困境袖手旁观。更不用说,这一切的困境大概都要归根于他。
拂衣每次想到这里,都会生出很强的愧疚和自责,若没有师父,她早在十年前便死在北境了,这份教养之情,最终却滋生出了一份埋怨。难倒这就是所谓的尊师重道吗?
她不能继续往下想,也不敢任由这样的情绪肆意蔓延,仅仅是愧疚便会将她压得喘不过气。
所以,她只能强迫自己忘掉这一切,拔出手中的剑,对准那些想要把灾祸扼杀在前期的正义之师,那些觊觎玄灵内功却满口道义的侠义之士。
长剑一次次地挥出,鲜血四溅,拂衣甚至快要不记得自己当初为何持剑学武了。
师姐说过,江湖是个强者为尊的地方,只有剑法足够精湛、内力足够深厚,才能在明枪暗箭的江湖中生存下去,站稳脚跟。
“可拔剑却不是为了杀人,一味的好勇斗狠绝非剑客之道。”
可剑客之道又是什么呢?
“不用担心,你只需走向它,你也一定会走向它。”
“我以后也要成为你这样的人。”
可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为什么要持剑?我要到何处去呢?
“只要废除武功就行了。”
“卑鄙无耻,阴险狡诈,此人不除,江湖永无宁日!”
“铲除邪魔外道,大家一起上!”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多,眼前渐渐模糊,脑海嗡嗡作响。
拂衣握紧双拳,额间渗出一片冷汗,觉得气力被一点点抽空,身体好像在不住下坠,视线中白茫茫一片,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的北境。
蜷缩在角落的小姑娘浑身已经冻僵,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好像已经没了气息。
拂衣慢慢走近,紧张得连呼吸都已放慢,她死了吗?如果她当日就死了,那便不需再面对今日这样的抉择了吧。
可是,我不想她死。
带着心中的不确定和期待,一步步走到那团人影旁边。
要叫醒她吗?她会是我吗?
突然,那个小姑娘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那样的不屈,那样的倔强,就好像这片寒冷雪地里燃起的大火,明亮,炽热,一瞬间席卷整片冰原。
“不!”
“我不要死!”
当年那个雪地里的小女孩没有死,今日的我也一定不会!
当日拔剑是不愿自己再一次面对困境无能为力,她不要永远活在师父的庇护之下,叶拂衣,注定会凭自己走出那片雪地,她要凭自己手中的剑成为自己的救赎!
这份剑心,永不会变!
“无他,为我。”
不是他人手中的棋子,亦不是谁人的救赎者!
要凭自己的力量站在这方天地间!
拂衣只觉丹田中的内力奔涌而出,快速在周身游走,胸腔就像要炸裂开一样,分明是属阴的内力,可此刻流过经脉,便好似有火烧过一样。
“拂衣!”谢与灵扔下手里的画像,接住她向后倒下的身体。
拂衣挣扎着从他怀里坐起,眉头紧皱,冷汗直流,片刻间浸湿了衣衫。
祝余身形一晃,接住那幅画像,慢慢展开,确认过完好无损,这才松了一口气,走到谢与灵身旁,想起他刚才将画像抛在一旁的样子,忍不住心下有气,可是一转身又看到那个面容痛苦的拂衣,仿佛和多年前的身影重合在一起,最终长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走吧,她现在听不到你说话。”
可是谢与灵仍没有动弹,视线紧紧盯在拂衣身上,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
“有些事,她终归要一个人面对。无论你如何希望,也不能代劳。而且,你在这里会让她分心的,玄灵内功的突破最需要的是凝神静气,清静致虚,她若分神,会走火入魔的。”
闻言,谢与灵终于站起身,随着祝余走到十余丈外。
祝余一个纵身,跃上旁边的屋顶,饶有兴趣地看着院中那个满脸汗水的人。她的神色渐渐变得痴迷,甚至有些疯狂,但始终还是没有靠近。
这样的场景,好久没有再见到了。
谢与灵无暇顾及她的异常,紧握着双手不知该如何帮助拂衣。一瞥眼间看到不远处的竹叶,突然想起屋内的那幅画,画中的人坐在一处竹林中抚琴,他刚才便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现在想来,终于明白这份异样的感觉来自何处。
是时节!
画中的人身着单衣,竹叶茂盛,本该是天气渐暖的初春时节,但是那竹叶上却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谢与灵心里有了猜想,朝一旁的小亭奔过去,那亭中的石桌上正摆着一把琴。但突然想到什么,转头对屋顶看热闹的人说道:“祝前辈,借琴一用。”
祝余看着他突然恭敬的态度,觉得有趣,反正那把琴也不是祝卿安生前用过的,借他一用又有何妨,且看他打算如何。心念及此,点点头,“可以。”
悠远空灵的琴音在夜色中缓缓流淌,拂衣紧闭双唇,额头的汗水吧嗒吧嗒滴在地上,经脉中的内力澎湃汹涌,好似决堤般难以掌控。
祝余缓缓说道:“意守丹田,致虚无为。”
拂衣依言而为,不再尝试掌控这股力量,彻底放松身体,感受着意识随着内力流经周身经脉,借此重新探查自己身体,感受内力是如何从各处脉络中经过的,虽然闭着双眼,但却好像能看到一股力量在自己的体内游走,这一次,她不再是凭借自己的意志调动内力,而是将自己融入这股内力之中,将二者合二为一。
她觉得自己渐渐汇入一条奔涌的河流,起初是任由这条河水带着自己四处流过,到后来渐渐觉得自己已经变成这条河流,无论潮涨潮落,她都能在河道中肆意涌过,连带着先前的那些声音,那些痛苦、愤怒、不解、纠结、困惑都一齐汇入这条河水,被一个个浪潮打翻、吞没,它们都是河水的一部分,也都是她的一部分。
河水奔涌而过,汇入大海,击起一阵浪花,眨眼间已没有了河水的踪迹。
大海宽阔没有尽头,月落日升,清冷的月光洒在海面上,平静无波,一直向下,直到海底深处,漆黑一片,冰冷刺骨。拂衣感到一个大浪拍过,海水随着自己的心意渐渐变暖,分明没有任何光亮,自己却能清晰地看到周围的一切。
谢与灵看着渐渐恢复平静的拂衣松了口气,琴声更趋轻柔。
“有意思。”祝余瞧着她面色平和,抬头看了眼从云层中露出的月亮,喃喃说道。
突然“轰”的一声,海底的火山爆发,热浪席卷而来,丹田中的内力在一瞬间迸裂而出,“啊——!”
拂衣向旁边挥出两掌,院中的两棵桃树“喀啦”从中折断。
祝余早已有所察觉,及时向后跃开,满意地说道:“这才对嘛。”
谢与灵却不躲避,向后飞出数丈,撞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哇”地吐出两口血,琴弦已经崩断。
他靠在树干上,抬头看着月下的身影,慢慢擦掉了嘴角的鲜血,露出一抹笑容。
“我早说过,同行未必是件好事。这股力量会重伤你的经脉,再严重一些,你会成为废人的。”身后的声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祝余走到他身前,看着他的神色,有些不解,“这笑,是怎么回事?你似乎还很享受的样子?”
谢与灵并没有起身,只是抬眼看向她,问道:“若是祝卿安打伤了前辈,该当如何?”
祝余愣在原地,“你……?”她回想起当年的场景,那时她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祝卿安静坐在月下,被裹挟在满天的花雨下,却有着一股强大的威压。
是啊,若是靠得再近些,若是自己被那股力量伤到,若是她看到自己嘴角的鲜血,会作何反应?
是不是就再也不会离开,也不会遇到那个人,那后来的事,还会发生吗?
只可惜,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拂衣只觉自己随着浪潮翻腾至海面,刚一探头,数万根箭矢如雨点般射向海面,她凝神蓄力,卷起一阵大浪,数不清的箭矢从中折断,被海水吞没,可海面兀自未止。
云遮月隐,黑暗中海上狂风大起,咆哮的浪潮足以在瞬间吞没所有生机,下一刻,海水突然开始沸腾,露出的月亮也被浸染成红色,一点点逼近海面。
可拂衣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相反,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顺随她的心境而变化的,自此,疾风骤雨,尽在此身。
拂衣脸色变得平静,收摄心神,心念道:“止。”
热闹的海水归于平静,月亮高悬,柔和的光亮洒在海面上,泛起点点粼光。琴弦已断,可海边的琴声未止,轻灵的节奏跳动在海面之上,弹奏出独属于此方心境的曲子。
祝余从回忆中收神,看着重归宁静的院子,低声道:“她仍需要七天才能醒来,离开时记得替我毁掉这处院子。”
“那些……”谢与灵本想问那些画像该如何处置,不过看着祝余轻轻地摩挲着手中的卷轴,便已然明白,转而问道:“前辈心愿已偿?”
祝余欣慰地点点头,“是啊,该离开了。”
她要重新去寻一处只有她和祝卿安痕迹的地方了。
祝余身形一晃,已消失在夜幕之下。
月光下,一道身影伫立在林外,望着这处停留了十年的住处,心下有些不舍。
卿安,我终于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场景,这一次,我离得很近,没有错过每一丝神情,只可惜,她不是你。
你猜这次她的命运如何?还会如预言那般吗?
谢与灵走到屋内,原本墙上的画像已经消失不见,屋内只留下一张木床、一套桌椅,冷清得仿佛从来没有人驻足此处。
拂衣静坐院中,神色平静,所处之地周围的青石板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但她气息平和,并无异样,只有肩头落满了层层花瓣。
谢与灵抬起手缓缓靠近,想要为她拂去,但想到这是突破的关键时期,终究还是收回了手,背靠树干坐下,调息运气。
祝余说的没错,拂衣爆发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已经过了一天一夜,他仍是没有办法疏通窒滞,若是在两人相识以前,这样的内力只怕真的会震断他的经脉。但眼下他仍能调息运气,一方面是因为虞山之后功力大进,而更重要的是,他对这股内力已经习惯。
两人自初次合力退敌之后,也曾多次尝试过将二人内力化为一人所用。起初是谢与灵将自己的内力注入到拂衣体内,但每次刚一运功,拂衣便觉得体内灼热异常,刚能压下这股不适,谢与灵的内力却如倾泻而下的瀑布,一旦流入拂衣体内,便再也难以收回。
可回忆起那日在林中,并无此异样,两人多番尝试,终于明白,只有将拂衣的内力注入谢与灵体内,才能更好地完成合力,而在这数次联手之中,谢与灵早已习惯拂衣的阴寒内力,现今内力中的寒气也不会对他造成损伤。
所以在拂衣爆发出那股力量之时,谢与灵的身体本能地将其认作同类,想要吸收利用,而不是反抗压制,反倒减轻了他受到的伤害,但内力实在太过强悍,一时半会儿倒也难以完全恢复。
谢与灵一直在树下调气运息,倒也不觉得太饿,但想来还是要吃些东西为好。他走到院子后面的厨房,祝余虽然离开,但厨房里一应碗碟食物,倒是不缺。他下了两碗热汤面,走回前院,而拂衣仍然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地上的冰层逐渐扩大,谢与灵没有出声,将一碗汤面放在她身旁,端着另一碗走到树下。
想起两人初遇那段时间,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拂衣在山南客栈假装大口吃面的样子,此刻月明星稀,两人独处此方院落,反倒觉得闲适又安逸,若能一直如此,倒也很不错。
他此刻更加理解为何祝余十年来都不愿离开了。
接下来五日,他仍是准备两碗热汤面,其中一碗放在拂衣旁边,而不出意外,每次都会原封不动地收回那一碗。
“拂衣,我收回前几日说过的话,如此虽好,但每日听不到你的声音,总还是有些冷清的。”他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满月,“按照祝前辈所说,明日便是第七日了,你会醒过来吗?”
接连六日的运功,他的内伤已经恢复了大半,在他看来,明日定能见到不一样的拂衣。
可他并不知道的是,拂衣看似平静的面色下,其实每日都在与脑海中的声音争斗。
那些过往,那些抉择,从未有一时一刻从她的心境中离开,她就好像陷入轮回,一遍遍地经历那些过去,被迫直面所有的质疑和排斥,容不得半点逃避。
“拂衣,你难道不顾师父的教养之恩了吗?”
“你难道忍心看着所有人因为你而深陷困境吗?”
“这就是你所谓的江湖大义吗?”
“你拔剑指向江湖同道的时候,与邪魔外道有何区别?”
“只要杀了你,一切的祸端都会终结,天水境从此也会摆脱争议!”
“以一人换万人,有何不可?”
……
拂衣紧握着手中的剑,剑身在鞘中嗡嗡作响,掺杂在铺天盖地的声音中汹涌而来,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脑海中重重碾过,然后要将她的身体死死钉在地上,永远不得解脱!
空气被瞬间掠夺,窒息的感觉让她整个身体几乎爆裂开来,可即便这样,仍是紧咬着牙关连半点闷哼也没发出。
嘈杂的声音中,传来一道清亮的呼唤,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拂衣。”
轻柔的话语在窒息中撕开一道裂缝,凉风灌入。
拂衣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那些铺天盖地的虚影,啐了一口血,提剑朝前走去。
黑色的身影从人群中缓缓走过。
“寥寥数语,能奈我何。”
她的身后,寒气肆虐,一瞬间冻结所有的声音。
下一刻,遮天蔽日的冰层轰然碎裂,所有的刀光剑影、鲜血尸体一齐坠地,再无声息。
拂衣并没有回头看,继续朝前走着,突然脚步一顿,使劲嗅了嗅鼻子,“好香啊。”摸了摸自己已经饿扁的肚子,它也很给面子地咕咕叫了两声,“饿了吧,走,过去瞧瞧。”
她循着味道朝不远处的树下走过去,一阵风过,吹落了满地的花瓣。
幻境瞬间消散。
拂衣这才慢慢睁开眼,长舒了一口气,看着自己周围的花瓣,“原来不是梦啊,可是这香气是从哪来的呢?”
一瞥眼看到身旁放着的那碗汤面,早已坨成一团了。环顾四周,却不见人影。
而此刻院子后面,正有一缕炊烟袅袅升起。
拂衣站起身,端着那碗凉透的面,走向后院。
厨房之中
尽管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可谢与灵还是鬼使神差地抬起头,望向门外,似乎有人正朝这边一步步走来,可等了许久,始终不见人影。
锅中的水咕嘟嘟响个不停,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不好,我的面。”
下一刻,一道人影从氤氲的热气中走进,缓缓开口:“谢……”
谢与灵猛地抬头。
“嘭”的一响,巨大的爆炸声从身后响起,碎石、茅草四处飞溅,片刻前还冒着烟火气的厨房眨眼间坍塌为废墟。
弥漫的尘土中,两道身影一齐奔出。
石桥上,看着冲天的火光,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这么好的院子,可惜了。”
一块布条缓缓飘落在两人身前,拂衣伸手一探,只见上面写着:七日已到,可以滚(划掉)走了。
拂衣笑道:“祝前辈的脾气可不太好。”
谢与灵侧身说道:“她本来嘱咐我离开的时候毁掉院子,看来她信不过我们。”
两人盯着对方脏兮兮的脸上,想到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都忍不住放声大笑。
笑声渐止,两人一齐抬起手想要为对方擦掉脸上的灰尘,手掌缓缓靠近脸颊,就在要靠近的时候,“嘭”的一声,河流里又爆发出一道声响,溅起一道数丈高的水柱。
谢与灵急忙抬起手臂,将拂衣揽在怀里,可惜,水势太大,两人仍然淋了个落汤鸡。
河里出现一块长布,上面写着潦草的三个大字:还不走?
从字迹可以看出,写字的人耐心已经全然耗尽。
拂衣笑道:“我都能听到祝前辈的语气了。”拧了拧谢与灵滴水的衣摆,“走吧?”
“嗯。”他转过身,朝着院子的方向高声说道:“多谢前辈这几日的收留,此间事,我们定当守口如瓶。”
“请前辈放心,内功的突破,拂衣在此谢过。今日一别,后会无期,二位前辈保重。”
两人的声音远远传了出去,回响在整个山谷,可始终没有听到回应。
“算这两个家伙懂事。”黑影一晃,祝余消失在山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