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崇山脚下的河水旁,一人身穿灰袍,闭目席地而坐,眉宇间带着挥不去的忧愁。
一只黑鸟掠过水面,激起一片涟漪。那人缓缓睁开双眼,袍袖一挥,右首一棵合抱之木的枝叶轻轻摇晃,一道黑影闪过。
“施主既知老衲前来,何不出来一见?”一道浑厚平和的声音响起。
从树后走出一人,马尾高束,腰悬长剑,青色的剑穗随着风轻轻扬起,正是拂衣。
“法净大师此行可是来杀我的?”拂衣嘴角含笑,漫不经心地问道。
“阿弥陀佛。”法净大师双手合十,缓缓说道:“出家人慈悲为怀,岂可妄动杀念?”
“可是那些打着正义旗号,整日追杀我的江湖人士难道不是大师召集起来的吗?不可妄动,也不代表不动,对吧?”
法净大师长长叹了口气,“施主是当年北境的亲历者,可忍心让当年的事情再次发生?”
“所以呢?先杀了我,以绝后患?”拂衣看着这个始终一脸慈悲,自以为在拯救众生的脸,只觉得胸口窒滞,喘不过气来。
“可是我还什么都没有做呢?你们就这么害怕吗?”看着他不说话,接着道:“别又是什么杀一人救万人的道理,人命可贵,他们的命凭什么就比我的更珍贵!”
“阿弥陀佛!善恶有报,因果循环。施主若是犯下过重杀孽,死后便会不得超生。”
不等他说完,拂衣打断道:“死后什么样谁又知道呢?再说了,这不还有大师您吗?我若死了各位师父难道不给我超度吗?”
法净大师没有回答,只是细细打量着眼前的拂衣,他曾远远见过拂衣一面,那时的她还是一身青衫,眼神澄澈明净,是个行走江湖的侠客模样。见到她的那一刻,连法净自己也怀疑过,是不是做错了,这个孩子还什么都没有做错,或许加以教导,不会酿成大祸。
可是箭已离弦,从那群人离寺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再也没有办法回头了。
今日再见,她已是一身黑衣,虽然面带笑意,可是周身被杀气笼罩,还带着一丝隐隐的疲惫。
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法净在心底问自己,若当日……半晌,长叹了口气,可惜决定已然作出,哪里还有如果呢?
想到此行的来意,法净大师缓缓说道:“那些人并非大奸大恶之徒,施主何以要置他们于死地?若能就此回头,为时不晚。”
“置人于死地?谁?我吗?说话要讲证据,有道高僧也不能随便冤枉人不是?”
“江湖传闻,消失十年的挂云剑突然在望崇山附近出现,并相传此剑是玄灵内功的克星,这才引得江湖人士赶来。而小镇的必经之路上的那处峭壁,地势险要,常年有野兽出没,原本人迹罕至,却偏偏在最近被发现了剑劈的痕迹,难道这一切难道都是巧合吗?老衲虽不知咽蝉阁为何会传出此消息,但想来背后必有人指使。”
拂衣打量着这个胡子花白,牙齿稀疏的僧人,赞道:“没想到大师整日在寺中参禅打坐,消息还能这么灵通,晚辈实在是佩服。”
她突然脸色一沉,“不过,他们可是想要杀我的人,我若不动手,难不成等死吗?再说,大师难道以为他们是真心想要与我联手吗?不过是想借我和任自其交手之际,趁人之危罢了。若真想要夺剑,何必选我做帮手呢?赌的不就是那转瞬即逝的杀人之机吗?一群赌徒也值得大师如此上心吗?”
“可他们罪不至死。”法净大师看着杀意越来越盛的拂衣,摇了摇头,他其实清楚,对她的每一句劝告都是将她带向死路,自己救不了她,就连苏寻也救不了她。可是他不能看着这些人身陷死地而无动于衷,所以还是选择前来。
只听拂衣冷笑一声,不以为然地道:“罪不至死便不能死吗?”
“好人,便不能死吗?”
“大师,你,不能死吗?”
法净大师原本平静的神色终于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轰然破碎。
“法净大师,若这世间人人为善,参透生死,哪里还有世人需要普渡?若你能消解世间一切罪恶杀孽,善意壮举又能凭借什么证明它的存在呢?这样说来,大师可还要感谢我,若不是我手染鲜血,又怎能显得你慈悲心肠?”
法净大师站在原地,反复思索她的话,是啊,他自诩与人为善,慈悲心肠,可当日不还是对她起了杀心吗?她杀害江湖同道,曝尸荒野,难道全无缘由吗?那些刀剑砍来的时候,难道要她任人宰割吗?她造下的杀孽,自己难道可以全然置身事外吗?此身罪责,又要如何洗刷干净?
他想起前些日子的消息,说拂衣和谢与灵联手破除了寒林寺的阵法,寺中弟子重伤而归,险些丧命。这背后,难道就没有他的责任吗?
凉风拂过法净花白的眉毛,吹动了他的僧袍,灰白的衣摆在阳光的照耀下映出点点光亮。
拂衣见他始终站在原地出神,高声喊道:“大师,如何洗刷罪责我倒不知,但你若再耽搁下去,只怕那边的人就要没命了。”
法净大师回过神来,惊道:“什么?”
拂衣故作神秘地笑笑:“行善积德的大好机会,不去救吗?”话音刚落,便要转身离开。
“叶施主?”
拂衣脚步一顿,就看见法净站在原地,神色复杂。眼下分明只是一阵轻风,但他的衣袍却已经全然鼓起,略显灰旧的衣服上泛着点点光亮,远远望去,倒像是个什么图案。
拂衣笑了笑,“大师,救人要紧,不是吗?”提气一跃,身形消失在林中。
法净大师看着那一晃而过的身影,恍惚间好像又看到那个潇洒恣意的孩子。想起拂衣最后说过的话,没有多做耽搁,立时顺着拂衣所指的方向,深入林中,没多久就看到树下躺着一人。
走近一看,这才发现这人面如土色,气息微弱,肩膀处的伤口较重,虽然草草包扎过,但鲜血还是染红了半边身体,若来得再晚一点,便是神仙也难救了。
忙将人扶起,往他体内注入了一道内力,吊住性命。
那人缓缓睁开眼,挣扎着向后退开一步,警惕地看着眼前的法净,“你是谁?”环顾四周,没有见到其他身影,又问:“叶拂衣人呢?”
法净大师没有再靠前,缓缓问道:“你认识叶施主?”
“叶施主?”他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猛地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刺向法净。
法净并未躲避,右手慢慢抬起,精准地抓住他的手腕,微一用力,匕首当啷落地。
“老衲好心救你,施主何故如此?”
“你和她是一伙的!”那人怒吼道,由于伤势过重,连声咳嗽,吐出两口血,喘了口气,趴在地上,瞪着法净。
法净也不做解释,走近两步想要为他治伤,却被一把推开。
“若再耽搁下去,你会没命的。”他忽略那道怨恨的目光,伸出一指,点中穴道,从怀里取出伤药重新包扎伤口。
法净看着那被搅烂的伤口,眉头一皱,脑海里浮现出一道身影,微微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药瓶。
“这药对止血愈伤有奇效,只是敷药之时疼痛难当,若实在受不住就用这个吧。”说完递过一块方布。
那人看了一眼,并未接过,撇过头去,没有作声。
“好。”法净将药粉一点点地撒在伤口上,不时地观察他的表情,只见他紧咬着牙,攥紧双拳,冷汗直流,却始终一声不吭。
伤口重新包好,那人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肩膀处的疼痛已去了大半,才知法净并没有蒙骗自己,先前确实错怪他了。
低声道:“多谢,我叫王平。”语气中带着几分愧疚。
“法净。”
王平想起一事,神色一亮,“那寒林寺方丈……?”
法净笑道:“他是我的师弟。”
王平看着眼前的人,又惊又喜,落下两行泪水。
一月前,他在林中找到父亲的尸体,悲愤交集,发誓必手刃仇人,后来被百里家收留,想着总有机会报仇,可程记面馆遇见才知,仇人武功高强,绝非一己之力可以抗衡,而百里家的少主更是脓包,卑躬屈膝,实实在在的一个软骨头。
当时那一阵掌风刮过,内力之强,实在令人惊叹。他本以为自己定然没命,想不到上天眷顾,终是让他活了下来,还遇到法净大师。
王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恳求道:
“求大师收我为徒!”
“求大师收我为徒!”
法净伸出右手放在他的额头前,“为何要我收你为徒?”
“大师本领高强,只有拜您为师,才能手刃敌人,报仇雪恨!”
法净看着那张满是恨意的脸,摇了摇头,“佛家讲究慈悲为怀,练武打拳是为强身健体,而非逞凶杀人。”
“难道父亲的仇就不报了吗?难道就任由恶人在世上逍遥吗?”
法净叹了口气,冤冤相报何时了啊。瞧此情形,王平的仇人定然就是叶拂衣,可是传闻中心狠手辣、罔顾江湖同道性命的叶拂衣又为何留下他的性命?
究竟是一时之仁?还是说,或许叶拂衣并非传闻那般嗜血杀人?为了阻止清虚重开便可大义凛然地先行下手除掉她的性命吗?那时的她虽也曾做下错事,可终究没有沾染这么多的鲜血。
法净一生积德行善,第一次深切地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不是真的错了?
他看着满眼恨意的王平,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告,眼见他伤势过重,还是先带回去养好伤再做打算。伸手扶他起身,“孩子,你现在身受重伤,且先随我回寺里养伤如何?”
王平知道法净大师虽然现在没有答应,但只有自己诚心求恳,终有一日,他会愿意收自己为徒。当下点头道:“多谢大师。”
而不远处的树上,一道黑色身影清楚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