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两人身影渐远，黑影从树上轻巧跃下。
月色照在林中，那人却始终站在阴影处。
黑发束起，腰悬长剑，只不过，这柄剑干净得没有任何装饰，它不像是侠客行走江湖的佩剑，更像是一把利落的杀人剑，所以，任何配饰，皆是多余。
谢与灵见到法净将人带走，便知拂衣已经没事，他虽看到王平总忍不住拔剑，但终究还是没有下杀手。
因为只有这样，那个一副菩萨心肠的法净才会更加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
王平的恨意越盛，拂衣留他性命就越是显得善良，而法净的心中也越是纠结痛苦。
他会一遍遍地责问自己是不是做错，拂衣的处境是不是他一手造成，而这些罪孽又是不是该他来承担。
法净同意杀掉拂衣以绝后患一事，谢与灵始终耿耿于怀，但他很清楚，对这种人来说，死，绝不是最好的报复，让他反复怀疑自己的初衷，用他的所作所为挑衅他的慈悲心肠，让他深陷救世的沼泽之中，这种痛苦，远胜死亡。
“真是好一招诛心呢。”一人拍手赞道：“我都有些心疼这位法净大师了。”
谢与灵转身，夜色中看到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一位身着繁复衣裙的女子，只见她笑着缓缓朝这边走来。
“看看法净大师一把年纪，胡子都没剩几根了，整日打坐参禅，积德行善，谁成想啊，到头来背上这么大的罪责。”
谢与灵看着她一步步走近，唰的一声，拔剑出鞘，寒光闪过。
那人在丈余外的树下站定，神色一如往常。
“明松雪，剑阁前阁主的亲生女儿，你也是为了挂云剑而来？”
明松雪笑道：“别紧张，剑阁的人并不知道我来此处。不过，我倒是很好奇，”她打量着谢与灵，揶揄道：“你在那位拂衣姑娘面前也是这幅表情吗？”说完嫌弃地摇了摇头，“冷冰冰的，她喜欢吗？”
谢与灵无瑕理会她的调侃，正想收剑离开，下一刻，却因为她的话愣在了原地。
“她若知道你今日的这番苦心，会作何感想？感激你吗？但我猜八成是远离你吧。这般算计人心，可不是什么良配。”
她每说一句，谢与灵的脸色就沉下一分。不杀王平虽是拂衣的意思，可拂衣本意绝不是借此报复法净大师，若她知道自己的心思，会作何感受？会觉得自己心思阴沉吗？会感到害怕吗？会不会厌恶自己，想要离开？
内心的不安一点点扩大，最终全部化为杀意，在一瞬间爆发。
明松雪连退了数丈，才抓住一根树枝稳住身形。
她看着那个持剑靠近的黑影，反倒觉得很满意，笑道：“到时拂衣孤身一人，身心俱疲之际，正是我趁虚而入的好时候。”
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拂衣的脸：在看清谢与灵这个身旁人的阴狠面目后，脸上的信任轰然破裂，双目失神，整个人退去倔强和坚毅，无力地倒在一旁，孤独又落寞，逐渐被黑暗吞噬。
想到这儿，明松雪脸上的笑容更盛，她现在迫切地希望那一刻快点到来，看到那个身影倒在自己身前。那时，她要一脸怜惜地俯下身，双手轻轻拂过拂衣的面颊，摩挲着她脸上淡淡的伤痕。说不定，还能看到那双眼里闪动的泪水，只可惜，竟不是为自己而流的。
但没关系，她会轻柔地拭去那些泪水，一点点抬起她的下巴，对上她的视线，一次次地感叹这副神情的美丽。
再幸运一些，便能看到她满身伤口，止不住的鲜血逐渐抽走她的气力，而她只能靠在自己身上。
自己会抬起手，缓缓褪去她的衣服，露出白皙的皮肤和狰狞的伤口。
若是在上药时不小心弄疼她……
明松雪沉浸在自己幻想之中，仿佛已经看到了拂衣的身形，对于逼至近前的杀意毫不理会。
谢与灵看着她的表情逐渐癫狂，全然不顾将要刺中她的长剑，觉得有些奇怪，停步站定。
便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谢与灵！”一道清亮的声音划破夜色，将两人的理智唤回。
是拂衣来了。
谢与灵冷声道：“我今日会在这里听你的废话，是看在你杀了任在野的份上。”收剑转身，“不会再有下次了。”说完朝着声音来处奔去。
拂衣看着那个逐渐清晰的身影，喊道：“谢与灵！”语气中满是担忧。奔到近处，不等他开口，围着他上下查看了好几遍，确认没有受伤，才稍稍放心。
月色朦胧，拂衣一抬头却清楚地看到了他眼里的那一点委屈，急忙问道：“怎么了？”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
谢与灵感受着那贴近的凉意，没有说话。
拂衣有些着急，“受委屈了吗？怎么不说话？”见他仍不作声，拉过他的手，另一只手握住剑柄，沉声道：“走！去报仇！”
可刚迈出一步，就被一股力量拉回，紧接着撞进他的怀里。
谢与灵将头搭在她的肩膀上，一点一点收紧手臂，牢牢地圈紧拂衣，不留一点空隙。
那颗飘浮不安的心落到归处，觉得平静又安宁。
他仍然站在暗处，可是自有人愿意来到他的身边，不顾一切地牵起他的手，要为他报仇。
有人同行的感觉真好，拂衣，谢谢你，总能及时出现，抚平我的不安。
“很委屈吗？”拂衣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轻声问道。
“拂衣，谢谢你，及时出现。”
听他的语气有些恢复，拂衣缓缓说道：“这倒也不是巧合，是有人送了信给我。”
“什么信？”谢与灵松开手臂，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就是这个。”拂衣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到他的手上，“说是有惊喜，要让我见识你的另一面。”
她揶揄道：“谢与灵，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我没见过的另一面？”
又指了指信上的署名：明松雪。
“而且，还是要别人来告诉我的另一面？”
拂衣双手抱在胸前，挑了挑眉，“嗯？”
“再说了，你不应该在看着王平吗？还有空展示另一面？”
“他人呢？和法净大师一起走了吗？”
“嗯，已经走了。”
谢与灵犹豫着在想是否要告诉拂衣他的心思，与其等其他人揭露，不如自己主动开口，拂衣说过，彼此隐瞒只会将对方推得越来越远。若是离得太远，他不喜欢。
可他方才太着急了，以至于忘了一件事——拂衣和他，是同路人。
他所有的心思，在拂衣这里都会得到理解和许可。
“你有话想对我说吗？”
谢与灵对上她的目光，“嗯。拂衣，王平……”
“我知道。”拂衣朝他又靠近了一些，“我知道。王平不仅仅是支走法净大师的理由，还会让得道高僧反复怀疑自己那日的决定，他越是想救世人，就越是会痛苦，只要心里对我这个邪魔外道还有一丝的犹豫，当初的事早晚有一日会成为他的心魔。”
“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对吗？”
“嗯。”谢与灵盯着拂衣，点点头。
原来，心思阴暗一点也没关系，总会有人接住的。
拂衣眉毛一挑，“但你别以为，这样就可以逃避问题，你还没说呢，你和明松雪怎么认识的？”
“只见过两次，第一次就是他们想抢天心莲那次，第二次就是刚刚。”
“她问，我这么冷冰冰的，你会喜欢吗？”
“当然。”拂衣看着他的眼睛，“原以为我上次说得很明白了，但看来你没听清。”
谢与灵又凑近几分，将咫尺之隔拉得更近，“嗯，没听清。”
拂衣道：“没听清什么？”
清风拂过，吹动两人的发丝和衣摆。相顾无言，唯有视线在空气中缠绵。
半晌，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盛夏的夜晚多是闷热的，可此刻却比以往更热上许多。
或许该怪两人距离太近吧，拂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