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坠入这等至阴至寒、鬼气森森的深渊,光是水压和窒息就足以致命,更何况这水中弥漫的、对生魂极具侵蚀性的怨气。
弦玑心中警铃大作,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压过了自身的痛苦。
她是捉鬼师,常年与阴邪打交道,深知这种环境的恶劣,她拼命运转体内并不充裕的灵力,首先要做的并非护住自己,而是——
一只手死死扣住秦璇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拉向自己,减少水流的冲击。
另一只手在激流中艰难地掐诀!
“清源固本,气引生息——疾!”
一道极其微弱的咒语自她唇齿间艰难溢出。
指尖一点微弱的白光闪过,瞬间没入秦璇紧闭的口鼻处。
这是一个极其基础的避水固魂咒。
能暂时封闭口鼻外部的水息侵入,并以微弱的灵力吊住一口气,护住心脉魂魄不被鬼气瞬间侵蚀。
但这咒法极其消耗心神,尤其是在这等高压与混乱环境下施展,弦玑只觉得眼前一黑,灵力瞬间被抽空了大半,喉头腥甜上涌。
坠落,仍在继续。
不知过了多久,弦玑感觉到身下的水流冲击似乎减弱了一些,但压力丝毫未减。
反而多了一种拉扯拖拽的恐怖感觉。四周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
更可怕的是那股怨气对生者的恶意越来越清晰,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他们这两块坠入的“生肉”。
就在这时一一
“咳!咳咳咳——呕!”
被弦玑死死护住的秦璇身体猛地弓起,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和呛水声!
避水咒生效了。
他吐出了呛入的污水,恢复了微弱的自主呼吸!但这剧烈的挣扎在巨大的水压下显得如此脆弱,并且瞬间消耗掉了他体内本就稀薄的氧气。
“秦璇!”
弦玑心中一紧,勉强发出声音。
她只能更紧地抓住他,传递着“我在”的信息。
秦璇猛地睁开眼睛。
深渊的冰冷、恐怖的压力、无处不在的恶意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呃……弦……玑?”
秦璇艰难发出声音
身体僵硬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
但死死抓着弦玑手臂的力量,却带上了一种寻求依靠的颤抖。
“是我。别怕,别动,稳住呼吸!节省力气!” 弦玑语气更加急促。
她能感觉到秦璇的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震颤,那是生理极限的恐惧和冰冷导致的。
更要命的是,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四周粘稠的黑暗中,那股针对生魂的恶意骤然增强了。
秦璇苏醒后剧烈波动的生气,如同黑夜中的灯塔,瞬间吸引了更多无形的、贪婪的“东西”。
弦玑看向他眼下那颗痣,自己点血的痕迹越来越淡,他身体里福泽快藏不住了。
粘稠冰冷的水流中,仿佛有无数滑腻的、没有实体的“手”开始缠绕他们的脚踝、手臂。
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力道,要将他们拖向更深、更黑暗的所在。
弦玑心头警兆狂鸣!她必须做出决断!
“抓紧我!” 弦玑厉喝一声,虽然声音在水下微弱。
她猛地咬破舌尖,一股腥甜在口中弥漫。
剧痛让她强行凝聚起最后一丝稀薄的灵力!
她放弃了大部分护体灵力,仅存的微弱力量在她另一只手中迅速凝结,一枚藏在袖袋深处、触手冰凉、刻满细密符文的珠子被她捏在指尖——这是金边凌留给她的守魂珠。
她心中默念真言。
指尖的白珠骤然爆发出一点极其凝练、却瞬间被周围粘稠黑暗压制得如同萤火的金光!
这点光芒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但它爆发的瞬间,却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滴入冷水。
“嘶——!!!”
一阵尖锐、痛苦、充满怨毒的无形尖啸瞬间在两人周围的黑暗水流中炸开。
那些缠绕拖拽他们的无形鬼爪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一缩。
这宝贵的机会转瞬即逝。
弦玑借着鬼爪松动的刹那,将所有残余的力量灌注于双腿。
猛地向感觉中水流阻力稍小、怨气似乎薄弱一丝的方向,奋力一蹬!
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将秦璇向上托举。
“唔!”
秦璇只觉一股大力传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上浮动了少许。
巨大的水压依旧,但那股要将灵魂都拖走的恐怖吸力似乎减弱了一瞬!
他看向身下的弦玑,拼命抓住她的手腕,水压的痛苦让他每动一次,五脏六腑都跟着牵动一次,但他宁愿忍着疼,也不肯放手。
“弦…玑。”
声音被水压挤得破碎而又微弱。
然而,这点微弱的挣扎在深渊的力量面前杯水车薪。
守魂珠的金光如同风中残烛。
瞬间熄灭,那阴冷的铜钱也变得黯淡无光,失去了灵性。
更汹涌的怨气鬼爪带着被激怒的狂暴,再次疯狂涌来。
秦璇被向上托举的动作让冰冷的污水再次呛入,他痛苦地挣扎着,意识在窒息和恐惧中再次崩溃。
弦玑感到灵力彻底枯竭,身体如同灌铅般沉重,意识也开始模糊。
冰冷的淤泥感和更深的绝望如同实质般包裹而来。
她看着秦璇在挣扎中迅速灰败下去的脸色,听着他喉咙里发出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绝望嗬嗬声。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自责瞬间淹没了她。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即将彻底吞噬两人之际——
嗡——!!!
她腰间沉寂的蝶扇骨毫无征兆地剧烈振动。
那震动并非凡物,带着一种穿透血肉骨髓的嗡鸣,瞬间盖过了水流的咆哮和怨灵的尖啸!
紧接着,一圈浓烈得化不开的幽红光芒猛然从蝶扇骨上爆发开来。
那光芒并非温暖,而是冰冷、邪异,如同燃烧的幽冥之火,瞬间将周围粘稠的黑暗和漆黑的冰水染上了一层令人心悸的血色。
红光映照下,水中的弦玑猛地睁开了眼睛!
秦璇在模糊的视线和濒死的窒息感中,看到——弦玑那双总是清冷沉静的眸子,此刻竟是一片骇人的赤红。
如同两轮浸在血海中的残月,里面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冰冷到极致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杀意。
一股无法抗拒的恐怖威压以弦玑为中心轰然炸开,那不再是属于捉鬼师的力量,而是某种更深邃、更古老、更接近深渊本身的……力量?
“死!”
一个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的音节,从弦玑口中迸出。这音节并非咒语,却仿佛引动了深渊本身的某种法则!
轰隆——!!!
一股仿佛要将整个深渊都震碎的恐怖力量,凭空而生。
这不是托举,而是排斥!
是绝对的毁灭意志对缠绕着他们的怨灵鬼爪、粘稠鬼气乃至周遭空间的无情碾压。
周围发出无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湮灭嘶鸣!
粘稠的怨气和冰冷的水流被强行排开,形成一个短暂的、真空般的血色球形领域!
秦璇只觉一股巨力从下方涌来,并非托举,而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向上抛掷。
巨大的加速让他本就濒临极限的身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眼前瞬间被一片血红和黑暗交替覆盖,意识几乎完全离体。
弦玑浑身泛起浓郁的血光!那光芒如同活物般在她皮肤下游走、燃烧。
她的长发在水中狂舞,如同燃烧的黑色火焰。她悬浮在血色领域中心。
赤红的双眸漠然空洞,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件只余杀戮意志的凶兵!
“弦……玑?”
秦璇在剧烈的翻滚和窒息般的加速中,透过血红的水幕,只来得及捕捉到这一瞬的恐怖景象。
那完全不再是“人”的姿态,是仿佛魔神降世的存在!是比深渊本身更令人恐惧的存在。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弦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只知道一件事——他心爱的人……正在被某种可怕的东西吞噬!
“不……能……这样!”
一股源自他内心最深处的、近乎绝望的冲动,压倒了濒死的恐惧和对眼前魔神般景象的本能畏缩。
他忘记了水压,忘记了窒息,忘记了自身的渺小与脆弱。
在身体被那股毁灭力量抛掷翻滚、即将再次被黑暗吞没的瞬间。
秦璇用尽最后一丝力量和意志,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动作。
他猛地伸出双臂,在混乱的血色水流中,不顾一切地扑向那散发着恐怖血光的身影。
如同扑火的飞蛾!
他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紧紧地抱住了弦玑!
“呃……!”
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狠狠撞在一起。
秦璇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哀鸣,双臂传来被烈火灼烧般的剧痛——那血光在侵蚀他的□□。
但他抱得更紧了,仿佛要将自己微弱的体温和最后一点生命力都传递过去,试图唤醒那个被血光吞噬的灵魂。
他艰难地抬起头,凑近弦玑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耳边,用尽肺里最后一点残余的气息。
嘶哑地、破碎地喊道。
“弦玑……醒……醒?!”
这声呼喊里,只有无尽的担忧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
就在秦璇抱住弦玑、发出嘶喊的瞬间,异变再生!
嗡!!!
弦玑腰间那爆发着幽红光芒的蝶扇骨,猛地爆发出更刺目的血光,一股比之前强大十倍的吸力骤然从中产生!
但这股吸力并非针对外部,而是针对……
弦玑自身!
“噗——!”
弦玑浑身燃烧的血光剧烈波动,她赤红的双眸中那纯粹的杀意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纹,仿佛闪过一丝痛苦。
她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秦璇茫然若失,用力全力抬手小心翼翼擦拭她嘴边的血。
那鲜血并非鲜红,而是带着浓重的污浊和暗沉,仿佛混杂着内脏碎片和某种诅咒的黑血。
蝶扇骨贪婪地吸收着这口蕴含着弦玑生命精元与诅咒之力的鲜血。
其上的红光仿佛凝成了实质的血痂。
而弦玑身上的血光则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她赤红的眼眸迅速褪色,变回原本的深黑。
但那双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虚弱和茫然,仿佛刚从一场最深沉的噩梦中被强行拖回。
秦璇似乎感受到了弦玑微弱的声音,以及身体的颤抖。
他紧闭的眼睫颤动了一下,艰难地睁开一条缝。视线模糊扭曲,巨大的痛苦让他的思维一片混沌。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怀中冰冷僵硬的躯体是弦玑。
他想收紧手臂,却发现自己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那烙印在骨髓里的保护本能,让他的手臂依旧维持着环抱的姿势。
“冷……好冷……”
秦璇的意识在涣散边缘,无意识地呢喃,牙齿咯咯打颤。
身体被灼伤的地方传来钻心的疼,与深入骨髓的寒冷交织,如同身处地狱冰火两重天。
他感觉自己正在被黑暗和冰冷彻底吞噬。
痛苦的弦玑听到了他无意识的呓语。
看着他因剧痛和寒冷而扭曲的侧脸,感受着他逐渐微弱下去的生命气息,一股发自内心的绝望与痛苦攫住了她。
不!不能就这样结束!
我要救你!
她要挽回眼前生命逐渐逝去…
求生的意志如同困兽最后的嘶吼,在弦玑濒临崩溃的精神废墟中炸开。
她榨取着灵魂深处最后一丝力量,不是灵力,而是纯粹的、不屈的意志力。
她的目光穿透浑浊的黑暗,死死锁定下方——那里,那一点幽绿色的诡光。
在无边的墨色中显得格外突兀,如同鬼魅的灯塔。
那是唯一的变数。
是坠入深渊后唯一的、诡异的方向。
无论是陷阱还是生机,都比坐以待毙强。
“看……那……”
弦玑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抬起手臂指向下方,但仅仅一个微小的动作就让她眼前发黑。
喉头涌上更多的血腥味。
她只能艰难地转动头颅,用眼神示意秦璇看向那绿光。
秦璇涣散的瞳孔努力聚焦,视线艰难地顺着弦玑的目光下移。
那一点幽幽的绿光,在绝对的黑暗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吸引力。
“光……”
“抱……紧……我……下……”
弦玑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如同风中残烛。她放弃了最后的挣扎,不再试图对抗水流。
而是将残存的所有意志集中起来,引导着两人沉重的身体,朝着那幽绿诡光的方向。
倾斜、沉坠!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这也许是能给秦璇争取一线生机的地方。
哪怕那里是更可怕的鬼巢,也胜过在这冰冷的水流中被活活冻死、憋死,或被残余的怨灵撕碎。
她看着秦璇的脸。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护着他。
一看见他受伤,她心里十分痛苦,这种痛苦比这深渊带给她强上千倍。
为什么?她也不知道。
她觉得,他很重要?
秦璇似乎明白了她的意图。
求生的本能和对弦玑的信任,让他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遵从了她的指令。
他无力的手臂似乎又收紧了一分,将自己残破的身躯更紧地贴合着她。
仿佛要将自己最后一点微弱的体温传递给她。
他放弃了思考,将自己的性命,彻底交付给了怀中这个少女,跟随她一同朝着那未知的幽绿沉下去……
冰冷的河水无情地灌入他们的口鼻,黑暗如同巨口合拢。唯有下方那一点幽幽鬼火般的绿光。
是这绝望深渊中唯一的目标。
两人紧紧相拥的身影,如同殉葬的蝶。
义无反顾地投向那未知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微光深处。
生与死,希望与绝境,在这一刻,都系于那一点幽幽的绿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