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狗蛋捉拿鬼叫参回到竹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原先的小桥流水人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触目惊心的灰烬与冒着火星的木炭。
一片血红的枫叶飘到他面前,是夜枫眠的传音。
“蛋,我与你娘先行一步,咱们皇极城见,时间上不着急哈,你爬着来。”
男孩手指尖染出火焰,将那片带着妖力的枫叶燃尽,冷哼一声:“老匹夫,想和我娘过二人世界,想得美。”
皇极城的长街,如同滚沸的人间与飘渺的仙意搅在一处的大鼎,修仙者和凡人混在一起,热闹至极。
能人异士踩着各式法器掠过苍穹,闪成一道虚影。低阶些的修士多在上空御剑飞行,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凡人,脸上不屑一顾的表情,如此冷漠,如此冰冷。而街面上,却是另一番景象,普通小商小贩沿街叫卖,人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天高地迥,仙凡殊途。
成仙,真的比当人快活么?它盘旋在杨钰心口,却不知道能问谁。
刚出笼的凡人肉包子热气腾腾,混着葱姜的浓香霸道地弥漫。
夜枫眠乐呵呵地买了个肉包子,用油纸包裹着,递给杨钰,“快吃,快吃,你都瘦成土豆条了。”
隔壁摊子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支着“卜天机,测灵根”的布幡,慢悠悠扇着炉火,引得眼神充满希冀的凡人少年频频驻足。
“这边,这边,我好几百年没来过这了,这次可得大买特买。”
杨钰接过烫手的油纸,咬了一口肉包子,跟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人身后。
她本不想跟着夜枫眠,但他哄着她说那九烟阁有圣水,对受伤植物很有用处,是一种特殊的营养液,能加速根系生长。
为了让她那颗四分五裂的土豆心恢复原状,少女几番犹豫之下还是同意了,毕竟刚修好的洋芋庄果不其然又被毁,自己的性命大过天。
“走走走,我给你买身新衣服。”夜枫眠嬉皮笑脸地推着杨钰的肩,将人往一家成衣店里撵。
少女极不情愿地替他拎着大包小包:“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这么爱买衣服?”
“你这话说的不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一个小姑娘这般貌美如花,不打扮才是愧对自己。”
“我长得丑,穿什么都不好看。”
夜枫眠瞠目结舌,不可置信:“你?丑?”
“对啊。”
杨钰指着自己的脸,脚尖不自信地划着月牙,回忆起了那些细碎的痛苦:“他们一直说我丑,不好看,土里土气的,根本不配做他的……”
不配做谁的什么?想不起来,或许那是自己想要丢掉的记忆吧。
少女不再纠结,美丑之事再也不能伤害她,因为她自己已经攻击过了,反弹无效。
夜枫眠声音很淡,清隽的侧脸在阳光下柔和起来,令人心底泛出涟漪:“我小时候也被说丑、说恐怖,但有个女孩对我说,在意别人的眼光就会成为他人的裤-衩。”
杨钰有些懵:“裤、裤-衩?”
“对啊,他们拉了什么屎,你都得兜着。”他拽着少女的手腕将她拖进那家他垂涎已久的精品成衣店。
都是些城里最时兴的款式,花花绿绿的裙摆在空中飘荡着,像是进了一家百花齐放的鲜花店。
“这套挺适合你的,你不是最喜欢青绿色的衣裙吗?”夜枫眠挑了一件流云素心裙给她,让她去里间试试。
她看了看价格,一百灵石!!!
杨钰被吓得手抖成筛子,“这、这我可买不起。”
“谁要你买了?我有的是钱。”明媚的阳光落在他眉间,薄唇染上了层绯色,笑起来的时候,张扬的惹眼。
“好吧。”
“去试试,我也给自己挑一套。”
杨钰掀开帘子走出来时,正撞见夜枫眠对着水面镜开始自我欣赏,着男款的松风踏云衫。他整个人就像一棵被精心打扮过移动树精,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老子天下第一俊”的得意劲儿。
“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能把红配绿穿得这么清新脱俗的。”
老板是个素净打扮的女子,她眼睛也被他晃了神,扯出一丝揶揄的笑:“公子当真是一表人才,仪表堂堂,尤其这……配色,大胆新颖,卓尔不群!小店蓬荜生辉啊!” 职业捧场还得看打工人。
“身上这两套我们都要了。”夜枫眠大手一挥,掏出一片泣血蛇鳞,扔给老板:“不用找了。”
“哎呦,看这位公子对媳妇多好,找夫婿就得着他这样配色的。红配绿,天仙配啊。”老板眼疾手快地将那蛇鳞对着阳光,晶莹剔透,纹理清晰,是泣枫都顶级货币,足足值千两灵石。
“两位贵客是从泣枫都来的?那地方我听说不太平,妖王身死,群龙无首,明争暗斗着咧。”
夜枫眠略有些吃惊,“我们老家的消息都传到这来了?”
“可不是,妖界都乱成一锅粥了。群妖乱舞,血流成河,举城上下都对妖王之位虎视眈眈,听说啊现在都换了七八届了。”老板说的煞有其事,又补充道:“你们是来这皇极城度蜜月的吧?”
杨钰:“不是,我们根本不熟。”
夜枫眠嘿嘿一笑,摸了摸后脑勺,指尖触摸到光滑的头皮。那泣血蛇鳞就是他刚刚拔下来的,还没长回来,点点斑秃掩盖在赤发下,反正正面也看不出来。
“我倒是愿意,可她没同意呢。”
老板笑眯眯地看着二人走远,感叹年轻真好,哪怕是这么丑的男装,也能被一个人傻钱多的王老五当成情侣服。
“你以后别做这些引人误会的事,我不喜欢。”少女直截了当地吐出心中不快,“你要是还这样,我们就别凑到一块了。”
夜枫眠滑跪速度与天上仙人脚底的剑一般快:“好好好,对不起嘛。”
“娘!”
飞速奔跑的杨狗蛋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还以为是哪家灵器铺新到的飞毛腿。
杨钰:刚训完他爹,又得训娃。
“狗蛋,你在外面叫我姐姐,听见没?”
全身灰扑扑的男孩将一个糖人递给她,圆滚滚的球上插着四个短短的糖柱,是按照土豆捏的,头上还有片小叶子。
“知道啦,姐姐。送你的。”
夜枫眠的声音拖得长长的,显得阴阳怪气:“姐姐~送你的~”
“我也给你买了。”他背着的手往前一递:“老爹,你的大蟒蛇。”
“哈哈哈。什么大蟒蛇,这不就是一坨屎吗?”
少女忍俊不禁,那蟒蛇盘在一起,头朝上,尾巴藏在身体里,围成一圈一圈的,关键是粗细不一,做得很粗糙。
“嘿嘿,大蟒蛇盘起来就和那玩意差不多嘛。爹,这可是我自己做的哦。”
少女笑弯了腰:“你孩子的一点心意,是不是得施舍一点父爱给他?”
夜枫眠生无可恋地接过,咬了一口,还挺脆的。
“谢谢,话说你鬼叫参找到了吗?”
“找到了。”
“事不宜迟,现在就去九烟阁。”
杨狗蛋见杨钰走在前面,悄悄拉了拉夜枫眠的衣袖,不安地反复捻动着衣角,“爹,我斑秃从正面看得出来吗?”
“你小子,拿蛇鳞去换灵石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
“知子莫若父。”夜枫眠潇洒地撩起刘海,让头顶的发丝虚虚遮掩着后脑勺上的斑秃,“没事,只要正面看不出来就行。”
“哦。”
杨狗蛋也将刘海往后梳,手掌一直做贼心虚地虚虚遮挡住后脑勺,正面装作优哉游哉的模样。
“你们两个怎么走在后面?我又不知道九烟阁在哪?”杨钰不知道他们俩在后面嘀嘀咕咕些什么,她只想快点去九烟阁换营养液。
“来了,来了。”
他们爷俩几乎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都将手背到头后,叼着根长长的野草,潇洒肆意。
糖人铺前,甜香混着烟火气,成了这仙凡杂处坊市里最热闹的一角。
“爹,我想要这个。”一声清甜娇嗔穿透嘈杂人声。
只见一个白发如雪,粉眸潋滟的少女,正拽着身旁男子的宽袖轻摇。她梳着利落的高马尾,发顶扣着一枚剔透的寒玉冠,衬得那张小脸越发莹润生动。
“霁月,我曾告诉你多次,重口舌之欲不易修行。”
而被她缠住的男子,一身素白冰蚕纱长衫,身形挺拔如孤峰寒松。他眼上覆着一条纤尘不染的白丝绸,遮住了双眸,却更显出鼻梁的孤峭与下颌线条的冷硬。
“爹,我们好不容易才下山一次。刚刚去了九烟阁,这不马上就要回临仙渡了嘛,就给我买吧。”
冷千山身后斜负着一柄古朴的风雪禅剑,剑未出鞘,周遭空气却已自发凝出细小的霜霰。
女孩指向糖人摊子上形态各异的糖画:“你看那糖人多好看!我们……我们让老伯照着我们样子,做三个!”
她晃着男人的胳膊,加重了关键词:“做成甜甜蜜蜜一家人,好不好呀?”
“一家人”三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带着点儿撒娇,又藏着点儿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期盼。她知道爹的剑是冷的,心也是冷的,可这凡尘的一点甜,这“一家人”的烟火念想,是她最想捧到爹眼前的暖炉。
糖人摊的老汉早被这对气质非凡的父女震住了,尤其那蒙眼负剑的男子,虽不言不语,但周身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寒意,比腊月北风还冻人。
他搓着手,堆起十二分笑,声音却有些发颤:“仙、仙长……小姐好眼光!小老儿的手艺,保证给您捏得活灵活现!甜!保准甜!”
这分明只有两个人,于是他疑惑道:“还有一位是?”
微风吹拂,掠过冷千山覆眼的绸带和冰蚕纱衣袂,雪白的衣料泛起水波般的柔光,衬得仙人愈发飘渺出尘,不似凡俗。
男人薄唇微抿,无喜无怒:“好吧,一个做成月亮,一个做成雪花,还有一个……”
冷霁月可不怕爹这副冰山模样,笑嘻嘻道:“老伯,最后一个帮我画一个圆滚滚的土豆!”
这土豆是什么流行的灵物吗?刚刚有个小男孩也特意嘱咐。
“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娘亲啊,爹你就不想她吗?”
冷千山依旧沉默。覆眼的白绸下,无人能窥见他此刻的神情。只有那负在身后的、抱着剑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摩挲了一下冰冷的金属剑镡,仿佛在触碰某种遥远而陌生的温度。
“爹,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白发如雪的仙人,语调也如雪花落在松枝间,总是那么冷漠又孤寂:“等到参星与商星相见的时候。”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