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越靠近临仙渡,气温越低。一叶扁舟载着杨钰、夜枫眠、杨狗蛋三人前往山脚,他们已经长途跋涉半个多月了。
杨钰本想在九烟阁与他们分别,可奈何掌烟使看着她摇摇头,说她身上并无阁主需要的东西,不肯将碧江琼液与她,只是建议她要养心可去临仙渡试试,说那有机缘。
“姐姐,你为何愁眉苦脸的?”
“我在想临仙渡是不是一个好地方?”
满面愁容的少女看着船外的景色,山水风光好景色,重峦叠嶂鹤绕云。仙气飘飘,云雾缭绕,仙境不过如此。
“当然是啦,这里可是修仙之地,凡人没有不想修仙飞升的。”
经过半个月,杨狗蛋的头发终于长回来了。他将发带拆掉,小脸红扑扑的,直往少女怀里蹭,“姐姐,头发又乱了,给我束发吧。”
一头火红的长发顷刻泻下,似燃烧的枫林层层叠叠铺过来。
“你呀,就是会折腾我。”
杨钰皱着的眉头被他的亲昵可爱的脸庞抚平,嘴角上扬,“你可是妖,也能去修仙么?”
“能啊。自从青渚剑派换了掌门,提出要变法革新,临仙渡就开始招收妖族子弟了。这一切都得感谢拜入寒镜上仙的那位小徒弟,是她的寂灭才换来我们妖族在此修炼的机会。”
少女感叹:一介女子竟然有这么大的能耐去改变那些迂腐仙人的传统偏见。她也要努力将土豆种满九州大地,毕竟这种植物多子又好吃。
她用梳子将他的长发理好,还给他编了个俏皮的长辫,捏了捏男孩手感极好的脸蛋,“你可想要修仙?”
“没想过诶,如果你去的话,我就去。毕竟,姐姐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新月如勾,夜空如洗,漫天星辰撒在江河上,杨钰牵着杨狗蛋在船头赏月,现在已经围满了对月思故乡的漂泊客,他们都是为了求取长生而离家的人。
“我爹不知道去哪里了,一下午没见着他的人。”
男孩话音刚落,只见赤发玄衣的男子从天而降,四散的艳丽花瓣随风起舞,当真如妖精般魅惑动人,美曼翩阡。
夜枫眠捧了一大束开得正艳的玫瑰往杨钰面前一递,羞怯地摸了摸鼻尖:“妹儿,这是我第十八次求你与我重新在一起。看在九十九朵玫瑰的份上,希望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其他游客都拍手叫好,对这种私定终生的爱情剧喜闻乐见,“在一起,在一起!”
“驳回。”
杨钰摆手拒绝,绕过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陌生人,就要往船里走,“不要再谈了,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妹儿,就再给哥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这一辈子,我定会护你周全。”
男人的话就像老奶奶嘴里的假牙,没有多少是真的。
“夜枫眠,我再说一次,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少女环抱手臂盯着他的俊脸:“第一种情况,你找错人了,我是不会与一个把我认成死月光的男人在一起的,我没有当替身受虐的癖好。”
夜枫眠猛猛摇头,“不会错的。”他目光灼灼,如一把烈火,燃烧在天地间。
“第二种情况,你没有找错人,我就是你前妻……”
听见这话,男人抬起了头,笑意爬上嘴角,凑过来,散发香甜的枫糖香:“杨钰,我就知道你相信我。”
少女眸光冰冷起来,不带一丝涟漪,更无半分旧影。
“但是你并没有做到你承诺的这些,说要护我一生周全成为最幸福的土豆妖。我喝下了孟婆汤,走过了奈何桥,淌过了绝情忘川,我就是全新的人,你说的那些前尘往事再与我没有半分瓜葛。如果你再执迷不悟,休怪我不客气。”
“我知道了,那这花,你可愿收下,不要与花花过去不去嘛,我可是选了好久。”
花开荼靡,骇浪惊涛。月光下,一对养心悦目的男女对峙着,而满船的吃瓜群众屏住了呼吸,纷纷将目光对准了浅绿衣裙的少女。
杨钰眼皮未抬,将他递过来的花束一掀,精心挑选的玫瑰花在空中抛出完美的弧线,天女散花,如同一捧真心燃烧的灰烬,星星点点,无人在意。
她讨厌他咄咄逼人的“爱”,讨厌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自我感动的“表白”,讨厌他的不尊重与没有责任感。
杨钰没有瞧见男人手指上密密麻麻的细小伤口,也不在意他眼眸里闪过的刺痛,更不愿意给这位“前夫”留一份薄面。毕竟,若是和离了,就该把对方当做死人。
“我不喜欢你,请不要再打扰我,我现在还与你说话,只是不想让狗蛋伤心。你记好,我永远不会爱上不懂爱的人。”
“听明白了吗?夜枫眠,我永远不会爱上你,如同这花沉水,滔滔春水向东流。”
杨钰的声音平直冷硬,碾过空气如同霜降,狠狠踩碎了夜枫眠捧着的一颗真心,他胸腔里的烈火焚天被她刻薄冰冷的言语浇了个彻底。
夜枫眠顿时脸色苍白起来,他的唇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近乎嘲弄的弧度:“如果不能爱我,那就杀了我,杨钰,我这条命就是你给的,本来也该为你死。”
“别再说把命给我了,谁要你的烂命一条,你们男人净给些没用的。”
玫瑰花瓣在风中停留不到瞬息,便跌落在湍急的河水里,裹着滚滚泥沙,向东奔流不复见。青山依旧在,几度窥爱憎。
“杨钰,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不能不要我,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
夜枫眠迎着众人惊讶的目光,一个男人竟然给一个弱女子跪下了,像败犬一样乞求着她的怜惜。他眼角流出血泪,脖颈后的印记再次发烫,痛得他指甲刺入掌心而不自知。
孟婆汤,涤尽残魂。奈何桥,踏碎前尘。绝情水,溺毙痴妄。她说的每一个词都像冰锥凿地,掷地有声。
“我不求你爱我,只求伴你左右护着你。遇见危险,你拿我挡刀。跌入山崖,我做你垫背。若、若你爱上旁人,他负你,我便提刀杀了他。若他也爱你,我便远远躲藏,永不会碍你的眼。我会做你的一条狗,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打我骂我,利用我,只要让我跟着你……”
这世上,谁规定你爱上一个人,对方就一定要爱你?你付出了所有,那人便一定要感恩涕零?
少女叹了一口气,抚上杨狗蛋柔软的发顶,目光中多了几分柔和。
“你要是想赎罪,就该在孩子身上多放心思。我在你身上,看不到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与担当。”
“你示爱不成要自残,叫一个六岁孩童担心挂念。让他独自一人去捉那鬼叫参,独自一人走了千里苦寻你的踪迹。他为了自己的斑秃嚎啕大哭,而你又是如何做的?你嘲笑他,戏弄他,现在又对我说,你有能力与责任护我一生。对不起,我不相信。我面前的男人心智还未成熟,像一个莽撞少年不愿长大。”
“你现在做什么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
杨钰牵着杨狗蛋退后一步,周身散发出隔绝生人勿近的寒气。她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而他的孩子回头望,眼里是同样的哀伤与痛苦。
夜枫眠的心智被他刻意停留在少年,似乎这样就能洗刷手里的那摊血迹,忘记他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人。现在寻到了她,求她原谅,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荒诞至极。
情焰焚天飞九垓,爱憎瞬息没尘埃。红尘千载空相忆,可记玉颜照影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身为妖的夜枫眠一个人长大,一个人觅食,一个人在冰冷的妖域秉持着弱肉强食。他有着同样冷漠无情的父亲与早已经身陨的母亲。
突然多了一个父亲的身份,让他无所适从,不知道如何面对多出来的生命,于是他避无可避地成为他的“父亲”,成为了他曾经最讨厌的模样,自私又冷漠。
千年来,他从未读过诗书,未明过事理,他不想学,也不愿学。没人教他如何爱,他便自顾自地一厢情愿地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做尽了错事。
原来躲在少不知事的镜花水月里,只是他一个人的刻舟求剑。
神将世人劈成两半,从此人们都以爱之名寻找另一半的自己。
是他做的不够好,配不上自己的神明。
可他用什么才能将她留住呢?
他说,他会捧出一颗从未有过信仰之人的忠诚烈火,盼神明降下神罚,赎尽罪孽,愿得垂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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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镜殿
“爹,你吃过药可好些了?”
冷霁月敲打着男人的双腿,自从九烟阁回来,冷千山身上的冰霜越结越重,只稍稍停留片刻,双腿就会结冰冻住。
冷千山虚空抚了抚女孩的头,手掌始终距离她的头顶一寸,用这样的方式安慰着这个过分懂事的孩子,“好多了,不必担心。”
“爹,他们说你自剜双眼是为了不看见娘亲?”
男人握着书卷的手指紧了紧,他的声音一如他本人清静淡雅,空灵飘逸。
“自绝双目,乃是为了更清明。眼见未必为实,真正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冷霁月不懂,但听师叔说,她的母亲生得极丑,满脸雀斑,矮小滚圆,自身修为低下却恬不知耻想拜最厉害的仙人为师。
如此一个毫无闪光点的女子,竟然俘获了苦修无情道的千年师祖的芳心,自是流言四起,讥笑言语。
“霁月,当你合眼见神佛,照彻爱恨之时,方能明白我意。你现在还太小,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一双眼睛反而会成为探究真相的阻碍。”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仅凭双眼,难辨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