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栖正想离开,突然听到巷子里传来孩童哭声,这声音其实很微弱,像是猫叫声,但林云栖还是为此驻足了。两人走到巷子口,朝里望去,只看见了数不清的黑影蜷缩在街角。
走近一看,才发现大多都是女人,衣衫单薄,整个人被冻得瑟瑟发抖。身边的孩童蜷缩在母亲怀中,小脸被冻得通红,一双眼睛害怕地看着两个陌生人——他们已经被驱赶很多次了,可只有靠近醉仙楼,才能感受到一丝从楼里泄出来的温暖。
林云栖看着墙角的一位少妇,她正满脸警惕地盯着林云栖,抱着婴儿的手紧了又紧,襁褓中的婴儿脸色青紫,哭声越来越弱。林云栖蹲下身,刚伸出手,婴儿的小手就从破布里伸了出来,五指攥紧林云栖的食指,像是在抓住最后一丝生机。
女人见此情景,连忙将坐姿变成跪姿,抱着婴儿哽咽地说道:“贵人……贵人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求求您!贱婢愿意为您当牛做马,只求给我儿一口吃食!”
说完便开始在雪地里磕头,其他“乞丐”怯怯地看着这幕,原因无他,这些日子,她们求了很多贵人,可要么被打得鼻青脸肿,要么就是被拖走,不知去向。
林云栖将女人扶住,眼神中带着三分慈悲,温声寻问:“你不是永安的人,为什么会来这?”
女人轻拍婴儿的背,又看了看林云栖,见其并无恶意,纠结片刻才说道:“贱婢来自扬苏,世代靠耕种为生。这些年收成不好,朝廷税赋也越来越重,一家人勒紧了裤腰带,才能勉强过活。可是朝廷突然不许我们种水稻了,让我们改种桑田!一亩桑田,三年才能成啊!”
女人情绪崩溃,强压心中悲痛,接着说:“村里人都不同意,吵着闹着要去向知县要个说法。可还没去,朝廷就派人来了。那些人一来就踩踏稻田,村里的男丁护着田,和官兵起了冲突,被说成是反贼,直接斩首示众了。我家那口子,被马活生生踩死了。”
襁褓中的婴儿似是感觉到母亲的悲伤,发出细弱的呜咽声。女人轻轻拍了拍,泪水滴在破布上:“我们都是同一个村的,官兵在家里的男人死后,强行占了田地。听说永安很繁华,我们便想着来永安寻一条活路,想着哪怕当个乞丐,也比在乡下饿死得好,可……”
女人没有继续说下去,林云栖大概也能猜到,她们是如何从对生活充满希望,变成现在这副万念俱灰的模样。永安城,是达官贵人的极乐之地,却是穷人的十八层地狱。那些贵人不会为百姓疾苦而驻足,只会为新的酒楼、新来的舞姬停骖。
林云栖用眼神示意,林雪便将手中大氅递给女人,又将荷包中的银子分散下去。众人惊喜,连连磕头谢恩。
林云栖只觉被风雪迷了眼,用手拂过,转身离开了。回程的路上,主仆二人并排走着,脚步落在雪上,每一步都像陷进云里。
“给醉仙楼管事的说一声,给这些女人安排点普通活干。至于昌叔那边,一会我来说。”眼看即将到达府邸,林云栖开口道,脚步未停。
“是。”
两人从后门入府,林云栖看着林雪关门的背影,出声问道:“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林雪这一路心里都七上八下的,听到小姐开口寻问,才终于落了下来:“前些日子赵贵妃生辰,向皇上讨要了许多丝绸做衣服。可两军开战,丝绸的来源被断,便有人建议‘改稻为桑’,自给自足。”
林云栖只觉荒唐,就为了那些破衣服,导致数不清的家庭破灭,百姓流离失所。这位圣上,竟然把自己的子民当作刍狗。
“闻太师没有阻拦吗?”
林雪斟酌道:“阻拦了,没有用。王党以赵贵妃为棋子,朝皇上吹了很多耳旁风。”这也就意味着‘改稻为桑’必须得实行,哪怕会因此死很多人。
林云栖蹙眉问:“扬苏知县是谁?”
“司江。原本只是个典史,后来被王知奕的人提拔为知县。”
林云栖深吸一口气,视线钉在门上:“你明天去查一查他是个怎样的人,晋升之路是怎样的,尽可能详细一些。”
“是。”
林云栖叹了一口气,这三天要处理的事太多,现下又多一件,揉了揉眉:“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小姐前段时间身体很不好,属下不希望您忧思过度,因此未及时禀报。是属下自作主张了,请四小姐处罚!”说完,林雪便要弯膝谢罪。
林云栖伸出手拦住她,眼角微红,轻叹一声:“雪姐姐,不要这样,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这样只会提醒我——我真的没有亲人了。”
林雪望着那道背影远去,手紧攒成拳,指甲陷入肉里,泪水从脸上滑过,一低下头,便落在了雪地上,飘雪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形,肩胛微耸。
炉中香烟袅袅上升,林云栖坐在书房,就这样一直盯着。直到门被敲响,才收回目光,整理了下情绪,让人进来。
昌叔佝偻着腰背,双手托着青花瓷汤盅,放在林云栖面前,恭敬地说道:“小姐,喝点暖暖身子吧。”
林云栖一揭盖,就闻到了被热雾裹着的蜜香。青花瓷汤蛊里漂着几枚红枣,桂圆肉沉浮其间,糖水澄澈透亮。林云栖舀了半勺汤,送入嘴中,甜味顿时在嘴中四散开来,暖意顺着胸腔游走。
林云栖用勺搅动着热汤,将方才遇见的事同昌叔讲了:“……我想府上或许,也能容纳几个人,给她们一个吃和住的地方就行。”
“老奴明天就去办。”
林云栖侧头看了一眼,垂下眼眸,看着昌叔补丁摞补丁的衣角,开口道:“爹爹给我准备的嫁妆,你拿出来补贴家用吧,我应该是用不上了。”
昌叔摇摇头,眼皮半垂:“请小姐放心,府上的银钱很充裕。您远去郢国,需要花钱的地方多得很,这些嫁妆一部分您带去,剩下的老奴会好好帮您保管。”昌叔是看着林云栖长大的,自然知道自家小姐在想什么。
林云栖用勺子轻轻拨动热汤,自嘲道:“青柔说我优柔寡断,她其实说得很对。爹爹还在世的话,看到我这样,估计又要让我跪……”话未说完,林云栖便想起来了什么,胃突然绞着疼,连带着汤也不想喝了。
“老爷若是还在,看到小姐如今模样,会很自豪的。”昌叔接过话茬,慈祥地看着林云栖,目光却像是在透过她看向其他人。
书房变得很安静,烛火一跳一跳的,屋外的树枝终究不堪厚雪,一同落在地上。
大雪终于停了,林云栖刚刚睡醒,一推开门,看着悬在天上的太阳,突然有点恍惚。低头看去,只见金黄阳光与雪白大地交相辉映着。院中已有仆人在清扫积雪了,林云栖定睛一看,正是昨夜的少妇。昌叔效率果然高,林云栖心想。
女人也认出了林云栖,刚想跪下磕头,又回想起昌叔的话,便改成了福身礼。林云栖摆摆手:“叫人把早膳拿来。”说完便进屋了。
林云栖刚用完早膳,林雪就从门外走来了:“小姐,查到了。司江,扬苏人,靠经商起家,后来入仕,一路上靠着打点坐到了典礼的位置,之后又背靠王知奕成了知县,处事圆滑。这次的‘改稻为桑’,他从中强占了很多耕地。”
林云栖用手轻敲桌面,思索片刻道:“另外一件事办的怎么样了?”
“按照名单对好了,这些人确实是从扬苏来的。若是要判断其他的,还得再观察观察,我已经和醉仙楼管事说了,让她注意点。至于昌叔这边,应该不需要我们担心。”
林云栖轻笑一声,站起身来,目视前方说道:“走吧,我们得去胡叔叔那一趟。”
少傅府书房中,一人正在靠着习字静心,笔走龙蛇间,一个“忍”字便跃然纸上。仆人走进来禀告,林四小姐来了。胡逸连忙让人把林云栖请进来,将笔放好,又倒了两杯热茶。
一进来,两人先是寒暄了一会,林云栖才道:“胡叔叔,‘改田为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提到此事,胡逸只觉胸中愤懑不已,冷哼一声:“王知奕那群人,分明是看中了此事背后的油水,只是可怜了扬苏的老百姓,成了这群人的牺牲品。”说完,便将手中茶一饮而尽。
“那叔叔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林云栖问道。
胡逸摇摇头,无奈地说道:“能怎么办啊,皇上现在专宠赵贵妃,坚定把这个计划往下推行。我们是回回上谏,回回被骂,闻太师都放弃了,我还能怎么办。”
林云栖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温声道:“叔叔,听说扬苏知县司江,很爱财。”
胡逸不解:“他爱财,可他是王知奕的人,我们就算想贿赂也不可能啊。”
林云栖笑了:“不需要贿赂,只要能让银钱从他府上走一圈就行。”见胡逸还是一知半解,又道:“王知奕多疑,若是传到他耳边,司江这知县,怕是坐不稳了。胡叔叔只需要看戏即可,不过在重新举荐时,需要叔叔助一份力。”
“可……皇上也不一定听我的啊。”胡逸面露难色。
“胡叔叔只需要,将这个计策说给闻太师,在举荐时力挺他即可。”
胡逸疑惑道:“闻太师手中有能人?我怎么不知道?”
林云栖挑眉,放下手中茶:“高友文,就是闻太师手中的能人。”
胡逸思索片刻,才想起之前的会试中,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转念一想又生出些奇怪来:“他可是连榜单都未进去啊。”
林云栖但笑不语,只是将手中茶端起来,浅饮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