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友文，扬苏人，少孤，由姑母抚养长大，于去年中举，却在今年的会试中名落孙山。闻太师选他的理由很简单：家世清白，又是其得意门生。

    至于为何榜上无名？倒不是因为学识问题，而是因为科举舞弊：谢家长子谢行，贿赂誊录官篡改内容，那些官员见众考生中，只有高友文一点背景都没有，便胆大包天地调换誊录。

    不过谢家本来就是王知奕这边的，大多官员对这件事，基本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连闻太师，在权衡利弊下，也选择不为学生平冤。

    听完来龙去脉，胡逸一边气愤官场腐败，一边寻问道：“王知奕那边会让我们如愿吗？”

    “胡叔叔，就算您不信云栖，难道还不信闻太师吗？”林云栖笑道，“闻太师能让利，就说明他有更好的安排，您要做的便是提供一个合适契机。”

    胡逸点点头，也笑了，欣慰地看着眼前少女：“叔叔怎么可能不信你呢。真不愧是婉清的孩子，你和你母亲一样聪明。”尤其是思考时，眸中流转的机敏，简直一模一样。胡逸其实还有个地方想不通，试探问道：“四丫头，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她怎么知道，自然是醉仙楼收集的情报。甚至于高友文目前的枕边人，都是醉仙楼出来的。但这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倒不是怕背叛，而是胡叔叔性子直率，知道得少些，反而能保护他。

    其实有一件事，林云栖也挺好奇的，胡叔叔这种性子，到底是怎么从文，还坐上了少傅这个位置。这样想着，便这样问出来了。

    “哎，可别小看你胡叔叔啊！想当年我可是榜首，风光无限。”胡逸拍拍胸脯，自豪地说道。

    林云栖“哦”了一声，尾音拉得很长，调侃道：“这么厉害啊！”

    胡逸笑着摇摇头，又用手指了指林云栖。谈笑间，想着明日少女即将远去，内心突然涌起伤感和不舍来，“丫头，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只有活着，才能做你想做之事。林家……只有你了。”

    林云栖僵硬了一瞬间，转眼又笑着点了点头，只是那笑掺杂着一丝凄苦。

    从少傅府出来时，已经近黄昏了。冬天的白昼总是很短，和早晨东升的暖阳不同，西沉的太阳泛着橘红的光，却毫无温度。

    坐在马车上，林云栖掀开帘子，看着永安城人来人往的街道，行人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独轮车碾过积雪，发出干涩的“吱呀”声。街边店铺陆续点起油灯，腾起的白雾在寒冷的冬季看来，显得格外温馨。

    林云栖看着这条从小到大走过千百次的街道，突然想起大哥二哥出征前夕，她心中烦闷，老是在府中发脾气，被爹爹责罚禁足。三位兄长趁爹爹不在时，把妹妹从房中“解救”出来，带着她买了当时最时兴的首饰、扇面、还有衣裳，最后逛累了，便一同在街边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四丫头，别一天到晚惹父亲生气了。我和大哥走了，父亲用家法，可就没人再护着你了。”林风一边帮妹妹挑碗中的葱花，一边苦口婆心地劝道。

    林辰轻啧一声，放下手中筷子，假装生气，“二哥，我不是人吗？”

    “你？别把小妹推出来，替你挨打都算好了。”林风不屑地说道。

    林辰暗暗翻了个白眼，筷子在碗中狠狠戳了几下，眼珠一转，突然将手伸向林风，稍一用力，碗中的汤便溅了出来，“不好意思哈，手滑了。”说完，便起身跑了。

    “林辰！站住！不许跑！”

    林淮看着两个弟弟幼稚的模样，摇摇头，接着把妹妹碗中的葱花挑出来，温声道：“这就是场小战役，不用担心。大哥向你保证，同你二哥一起，在你生辰之前赶回来。别不高兴了，嗯？”

    林云栖已经连续做了好几日的噩梦，听到哥哥的话，鼻子一酸，瓮声瓮气地说：“大哥哥，那些梦好真，云栖真的很害怕。”

    林淮摸了摸妹妹的头，又将小拇指伸出来，“哥哥跟你拉钩，好不好？”这是小时候，哥哥们哄她的招数，但就没做到过几次。

    林云栖瘪瘪嘴，吸了吸鼻子，把头偏向一边，用手拭去脸上的泪，“我又不是小孩子，早就不信这些了！”

    林淮笑了，正要接着哄。林辰就从栏杆处翻了进来，把碗推向一边，坐在桌上喘了几口粗气，看着林云栖脸上的泪痕，戏谑道：“又哭鼻子啦，真没想到，将军府养出了个娇小姐。”

    “大哥，三哥又欺负我！”林云栖也不哭了，生气地指着林辰说道。

    林淮看着自家三弟哄人的招式，摇了摇头，“林辰！一会又被你气哭了。”

    听到大哥的“斥责”，林辰才收敛了点，揉揉自家妹妹的脑袋，“哭什么！还有三哥陪着你呢！绝对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林云栖轻哼一声，“我才不信你呢！一天到晚就知道欺负我。”

    “看到没，你在小四心中就是个恶霸！”林风将手中的糖葫芦递了过去，挑衅地看了一眼林辰。

    林辰咬了咬后槽牙，不屑地说：“你就知道用这些甜食收买老四。哎，她吃了零食，一会又不吃主食了。”

    林云栖朝林辰晃晃手中的糖葫芦，得瑟地吐了吐舌头，意思就是你能奈我何。林辰被气得连连点头，“你等着，看他们走了，我怎么收拾你。”

    话刚说完，林辰就遭到了两位长兄的“毒打”。林云栖看着这副场景，不禁笑出了声。

    那时的兄妹几人，都未曾料到，这竟是他们一起吃的最后一顿晚餐了。馄饨铺前的人越变越少，到如今，只剩林云栖一人了。

    摊前的老伯看清来人，立马将手从袖中拿出来，笑着问：“四小姐，还是老样子吗？”

    “嗯。”

    “四小姐慢用。”热气腾腾的馄饨被端上桌，清汤里浮着八九只馄饨，皮薄馅多，表面还浮着葱花。林云栖忘了，哥哥们已经不在了，无人再替她挑去碗中葱花了。

    其实林云栖并不讨厌葱花，只是有的时候不想吃饭，便找了一大堆借口，比如：这个汤加了葱花，我不喜欢。久而久之，家里的人都以为她不爱吃葱花。思绪拉回现在，林云栖用勺子舀了一个，吹了吹放入嘴中，咬破的刹那，肉汁迸溅，暖意顺着经脉流向全身。

    林云栖抬头看着远处的身影，她其实知道林雪为什么不过来——怕触景生情，想来大哥应该没少带她来这吃饭。林雪这些年变得愈发沉默了，似乎只有林云栖，能够让她心中泛出一丝涟漪。

    林云栖总感觉，若是她不在了，林雪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追随大哥离开。她得活着，哪怕是再痛苦，她都得活着，为了复仇，也为了这些人。

    回到府中时，天早已黑完了。林云栖拒绝了林雪的陪同，把人赶去吃饭，独自前往祠堂。门被推开，屋外的风将烛火吹得一跳一跳的。

    林云栖将香点燃插好，跪在蒲团上，看着眼前的牌位，轻声开口，“云栖明日就要离家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风水轮流转，以前总是我一人在家，看着你们慢慢远去，现在该你们留在原地，看我离开了。”

    林云栖眨了眨眼，想把眼泪逼退，压住喉中酸涩，“我……我其实不是很想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不太想离开你们。虽然你们老是骗我，每个人走之前，都和我说会平平安安地回来，结果最后回来的……全是你们的尸体。不过，云栖不会生你们气的，因为我相信，阿娘会替我骂你们。”

    林云栖吸了吸鼻子，用手拭去眼角的泪，“阿娘，今天胡叔叔说，我和您一样聪明，云栖真的很想见见，所谓的永安城第一才女；爹爹，您要照顾好我阿娘，别一天到晚就知道生气，白头发都被气出来了；大哥，我一定会照顾好雪姐姐的，你也要保佑她，在出任务时别受伤；二哥，我一定会查出背后的真凶是谁，然后替你报仇；三哥，虽然你老是惹我生气，但我大人有大量，不怪你了。”

    “不，我还是有点怪你们的。为什么你们都走得这么早，这么决绝，为什么就留我一个人呢？”林云栖抿了抿嘴，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握成的拳紧了又松，轻叹一口气，“哭成这样，三哥估计又在嘲笑我了。你们……久不久还是来梦中看看我吧，云栖有点想你们了。算了，不是有点，是很想很想……”

    林云栖弯下身子，低头磕在地上，泪水也从眼眶中掉落在地，泪珠撞击青砖的刹那，发出"嗒"的清响。长明灯的蜡油与地上的泪珠同步坠落，蜡油凝固成垂落的姿态，似在为她叹息。

    门外大雪簌簌而落，覆盖了石阶、门槛，甚至掩住了祠堂飞檐上的铜铃。雪落无声，泪亦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