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姝丹:“……”
她卸下脸上的温和,转身坐在廊沿下,“原来你认出我了,早说啊,省得我费尽心思作戏了。”
宁熙站在原地,“你也认得我,倒是说说为什么不开门见山?”
万姝丹随口胡诌:“自然是拿不准殿下是否还记得我,若是不记得我了,那岂不是显得我有些自作多情?”
宁熙低低的声音传来,“自作多情?依我看或许还有别的深意。比如,你来了京城,那么沈济之肯定也在这里了。你不同我摊牌,无非是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万姝丹眉头一跳,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沈济之是她的软肋,被旁人拿捏住的感觉非常糟糕。
她语气不善,“殿下是何时起疑的?”
宁熙不复刚才在堂内的温柔样,他面无表情,“一个月前,皇孙‘偶入’云霄阁。”
万姝丹觉得不可思议,皇孙“偶入”云霄阁,只因为那云霄阁中挂着秦静年轻时的画像。武帝与秦静在早年时本是结拜兄弟,所以秦静得以以异姓封王。如今他已逝去三年,唯一存活的子嗣就是秦可兰了。武帝宠爱皇孙,在得知皇孙进了云霄阁,自然跟了进去,见了秦静的画像,又如何会不想起秦可兰?
宁熙的婚事一直是武帝心头的一件大事。在这个节点,沈济之设计将秦可兰这个名字送到武帝眼前,这一纸赐婚就顺理成章发了下来。
万姝丹皱眉说:“这么早?可皇孙偶入云霄阁,只是为了给殿下赐婚,又如何能怀疑我不是秦可兰?不要说你根本没见过秦可兰。就算你见过她,我与秦可兰,乍一眼看去,还是有几分相似的。”
宁熙讥笑,“你这是在质疑我的记忆吗?我与你相处过几日,认得你不是很正常?”
万姝丹下意识觉得不是这么回事,虽然宁熙在看到她的脸时露出了困惑的神情,那也只是觉得她有点脸熟。真正认出她的,难道是……
她看向自己的右手手腕,“是这块疤?也是,毕竟是你用黑簪所伤。你那支簪子足够特殊,你会认得它所造成的疤痕,这说得过去。”
说完这一句,万姝丹忽然发难,她以极快的速度从发髻中拔出金簪朝宁熙刺去。不过,她的这一簪并没有刺中宁熙,中途被一柄折扇拦了下来。万姝丹认出这人,她的手一挽,将扇子压在下面,“是你,景煜。”
景煜收回手,行礼道:“见过王妃。”
万姝丹略一点头,又刺出一簪,景煜抬手抵挡,却被万姝丹轻轻一挑,折扇落地。紧接着,她欺身上前,一掌落在景煜肩上,从他身上翻了过去,直奔他身后之人。宁熙看到抛起的长裙,一点锋芒在月光下闪过,“叮”的一声,从侧面探出一把窄刀拨开了金簪。
万姝丹再次落地,看向穆离,身后的景煜也捡起了折扇。
“嗯?”万姝丹来了兴趣,“看来这些年你也笼络了些能人。”她转头看向身侧黑暗中,那里响动一下,一个手提长剑的人走出。
万姝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继而转向宁熙,“你要一直躲在他们后面么?”
宁熙的声音传来,“你们退下。”
三人犹豫。
“退下吧。”
景煜率先让开。
万姝丹没等到那两人离开,就运起轻功,从二人中间闪过。
她的簪子悬在宁熙额前,“你不躲么?”
宁熙双眼古井无波,“你知道的事情,又来问我做什么?”
万姝丹收回手,“我以为殿下会给自己留些余地。”
宁熙似笑非笑,“留余地,就算我留有余地,日日饮酒作乐又能好到哪里?”
万姝丹不置可否,宁熙现在这个样子,与七年前相去甚远,她根本不相信他。
宁熙似乎是有些累了,他坐在廊下,“那名刺客,你可知其身份?”
万姝丹眨眨眼,“殿下,我是‘秦可兰’,秦可兰没有武功,如何能发现梁上之人?所以我连那名刺客的影子都没看到。”
宁熙靠在廊柱上,一双眼扫过来,月光下黑白分明,“你连那刺客见都没见到,就能设计让婢女发现,从而将他赶出岁安堂。又能让寻夏发现他,令他只能逃出王府。王妃的能力,可见一斑,难怪沈济之要将你送来王府。”
万姝丹摇摇头,“殿下这就猜错了,若非我们在京城中发现了江湖人的踪迹,本不是我来的。”
宁熙的脸隐入花影中,“也是,你这么厉害,沈济之身边少了你,岂非少了左膀右臂?”
宁熙这句话正中万姝丹的心,自从半年前得知自己要代替秦可兰嫁给宁熙后,她最担心的就是二哥了。京城险象环生,她不在二哥身边,一颗心总没有放下的时候。然而,二哥认定的事情,连她也无法改变,只好一边担心一边嫁进王府。如今只能寄希望于这边的事情顺利一些,她多为二哥分担一些。
想到这里,万姝丹看向已经疲累的宁熙,“夜深露重,殿下若是还不休息,当心明日误了时辰。”
宁熙浅浅应了一声,“寻夏,带她去熹微院吧。”
寻夏从院外走进来,向万姝丹行礼,“王妃。”
万姝丹点点头,跟着寻夏走出了院落。
寻夏一边走一边说:“王妃,这边走,熹微院离这里不远。”
一位小婢女提着灯笼为万姝丹照着路,府内的灯火确实不够明亮,两侧树林阴翳之处,最适合藏人了。
顺着游廊拐了个弯,万姝丹就看到一个院门,院门上本该有匾额的地方空空如也,她扫了一眼,没有言语。
寻夏又说:“这个院子与岁安院其实只隔了一堵墙,王妃请,这边有浴桶,热水已经备好了,您先稍作休息,一会儿您的东西就拿过来了。”
万姝丹正要进偏堂洗一洗,就见寻夏侍立在门外,“你不是殿下院子里的?”
寻夏回说:“我原是殿下的贴身婢女,如今归王妃了。”
万姝丹不再多问,宁熙既然如此安排,那就随他。她褪去衣衫,进了浴桶,热气氤氲之间,她的面皮微微泛粉。七年前宁熙一身武艺和自己平分秋色,若是这些年一直精进,肯定要更加出色。
可惜了。
万姝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股怜悯之意。她从浴桶里起身,拿过一旁架子上的布巾擦拭身体。披上一件暗红色大衫,她擦着头发出了门。
寻夏站在门外,见她出来了,问:“王妃可需要用点什么?”
万姝丹迈进主屋,想了想说:“来一碗奶酪吧。”在褚城生活三年,她也习惯吃奶制品了。
寻夏应声,去吩咐小厨房了。
万姝丹坐在贵妃榻上,缓缓梳理着自己的头发。这间屋子里的气味与岁安堂不同,岁安堂里是木头散发的原味,这里则是点了熏香。万姝丹四处看了看,在桌子上看见了香炉,不大不小,精细雕刻着繁复的镂空花纹,此香香馥且味有余韵。万姝丹颇有点喜好这种雅具,她自己不懂调香,但只要看见香炉摆放在那里,心里就变得很平静。沈济之是会调香的,他调香时会把自己关在屋里,任何人都不允许靠近。然而自从被万姝丹撞破一次之后,就再也不见沈济之调香了。
她现在还记得当时屋子里充斥着的香味,仓皇之中好似身处桂殿香阁。此后,她再也没有闻到过类似的香气。
万姝丹打开香炉的盖子,里面是隔火砂片,砂片下面是煨炭,半埋在炉灰中,上面的篆香呈“喜”字,香粉薄而腻理,色正紫黑①。她又仔细闻了闻,觉得似曾相识。
寻夏很快就回来了,万姝丹接过小碗,看着那香炉问:“我好像不见岁安堂里有香炉?”
“殿下十二那年不喜熏香了。”
万姝丹用小匙搅着奶酪,“殿下还懂调香?”
寻夏回道:“殿下精于此道呢。蓝妃当年很喜欢熏香,殿下特意去学的,这王府内所有的香都是殿下调的。”
万姝丹转头用眼神示意桌上的香炉,“那这香炉是?”
寻夏说:“常年不住人的院子会熏香,这是紫茸香,七年前经殿下改进后,香味浅淡了许多。殿下虽然不再喜欢熏香,可依然让婢子们用紫茸香熏衣,不过熏完后要散几天味道才会穿上。如果不是离得近,是闻不到香味的。”
万姝丹点点头,她吃完奶酪漱了口,就进了内间。里面一张雕花大床,旁边燃着龙凤烛。万姝丹上了床,从小几上的药箱中拿出一个青玉瓶子,倒出一些药膏,对着铜镜涂抹在自己的脖子上。这个宁熙,下手真是没轻没重。还好她早有准备,这个药膏抹上,明日结痂就会自然脱落。
待她躺下后,想起这一晚,与计划相去甚远。一上来就出现一个意外,若是万姝丹没有认错,那梁上之人就是木霆风,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王府,除了他,也没有人的轻功能与万姝丹齐平了。没想到他也卷入这京城之中,真是阴魂不散。万姝丹可以肯定,这个人绝对一眼就通过身形认出了自己,白费自己一番功夫。
她又想到宁熙,七年前发生的那些事情,毕竟过去了那么久,一些细节在她脑海中变得模糊。万姝丹细细回忆了一遍沈济之告诉她的那些内容,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七年来宁熙变了很多,他变得更能忍耐,更加深沉,也更阴晴不定了。
如今让他得知二哥就在京城中,万姝丹有点担心,宁熙太需要一个突破点了,他太渴望了。虽然今晚他没有过多的表现,可万姝丹不相信一个穷途末路的人,在看到希望时会无动于衷。
那他会怎么做呢?
万姝丹琢磨不透。
她的来意宁熙定然十分清楚,她却猜不出他的想法。这种不平衡的关系,让万姝丹决定要好好留心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出宁熙的软肋。彼此都有把柄在彼此手中,这样才会更安全,谁都不敢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