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七,清明。
离天亮还有些时间,武帝在含元殿醒来,他推醒了怀中的崔美人。崔美人识趣地起身,虽然一步三回头,但步伐不减,很快就离开了,只留下几个多情的回眸。
武帝看在眼里,心中想着别的事情,“苏尚。”
苏尚快步走进来,“陛下。”
武帝坐在床边,沉默不语着。苏尚候在一旁,耐心等待。
一时间殿内只能听见灯花燃烧的声音。
“今日清明了?”
苏尚弯下腰,“回陛下,今日清明。”
武帝略一点头,“唔,听说以前的时候,每逢清明日,都会由宫中赐新火,将以明而代暗,乃去故而从新。”①
苏尚听了这话,心思飞转,“老奴倒是不知有这一习俗?”
武帝轻哼:“你什么都不知道,柳传呢?昨日和朕约好了,现在他可到了?”
苏尚回说:“柳学士已经候在殿外了。”
武帝挥挥手,“行了,让他不必进来了,直接去办事吧。”
天光穿透云团,清明这日的黎明是多云的。一线一线光缕如有实质,照射进京城之中。
柳传站在含元殿前,眯着双眼看向天空。
苏尚从殿中走出,低声说:“柳学士。”
柳传回头,行礼道:“有劳苏内侍了。”
苏尚提着衣袍,迈着小步走到台阶之下。
柳传得了令,站在含元殿前,对台阶下候命的殿中省殿中监赵长秋、内侍省内侍监苏尚说:“奉陛下之命,着令殿中省与内侍省进新火于紫宸殿前。”
他宣说完口谕,微微一笑,“陛下的意思是,殿中省与内侍省均统六局,一共十二局的小儿在紫宸殿前钻木取火,得火者进上,陛下有赏。”
二人领了命各自离去。柳传也跟着离开了含元殿,往紫宸殿走去。
不一会儿,几批小儿集中在紫宸殿前。
柳传站在台阶上,看着这群小孩安安静静的样子,眉眼间很冷淡,“开始吧。”
得了命令,下面的人走动起来,很快,就有燃起火星的木头放进了炭盆中。炭盆里整齐摆放着许多粗木棍。带有火星的木头放进去后,自有内侍上前慢慢煨火。
待到十二根木头放进去后,内侍加入干草,扇着扇子。
柳传看了一眼炭盆,又看了一眼天色,对苏尚说:“苏内侍,该出发了。”
一路上,这队人走得十分安静。
天又亮了些,竟是有破云而出之兆。
柳传走在最前面,他身后有两位内侍共同提着炭盆,里面火烧得正旺,上面罩着一层铁网。剩下一些内侍手里提着备好干草的小炭盆。
小儿们腿短,走得不快,可炭盆等不得,所以他们的速度不慢。小孩子们需要跑几步才能跟得上,柳传心知肚明。
孩子们并不知道去哪里,他们鲜少离开本省,又懵懵懂懂,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这群大人身后。
大人们穿过第二道宫门后,往东拐去了。
从二道宫门这个位置,已经能看见宫城外的直道了。
有几个孩子往那边投去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匆匆往东走去。
又走过长长一段路,穿了好几道宫门。孩子们小口小口喘着气。
时间尚早,两侧殿阁还未来人上值。
他们一行人穿梭在空旷的宫道上。
又过了一道门,东宫的内侍迎上来,他被这么大的阵仗吓了一跳,“苏内侍,这是……”
苏尚说:“殿下呢,陛下赐新火于殿下。”
东宫正寝,小内侍跑着来传报,“殿下,苏内侍正在殿外,说是陛下给您赐新火了。”
南芸问:“什么新火?”
小内侍支支吾吾也说不清。
南芸又问:“外面都有谁?”
小内侍说:“有许多人,苏内侍等着呢。”
南芸沉吟几分,“快,福临,伺候殿下更衣!如意,为我更衣!”
柳传站在正殿外,盯着眼前的砖块。两位内侍已经将炭盆放好,取下铁丝网。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地等待着。
还好宁郅没让他们等太久。
柳传见了太子,先行行礼,“臣见过太子殿下。”
下面的人一齐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宁郅笑:“好说,好说。起来吧。”
柳传没给宁郅说话的空隙,“古时清明这日有一个传统,就是由陛下赐新火给群臣,以示新旧交替。今日臣奉陛下之命,将宫中得到的新火赐予殿下,望殿下沐陛下厚恩,再赐群臣,以彰陛下殊恩厚渥。”
宁郅看了一眼炭盆,“依你所说,依你所说。”
柳传以眼神示意苏尚,苏尚说:“开始吧。”
小内侍们依次上前,用铁钳从炭盆里夹出一根木棍,放入小炭盆中,再由两人跟在身后,三人一组往宫外走去。
柳传观那边进行得井然有序,对小儿们说:“太子殿下感念你们今日钻木取火,为我大夏带来新晨,特赐每人绢三匹,每局金碗一口。另外赏这些小儿糕点若许。”
孩子群里传来小小的骚动,许多人脸上显出兴奋的神情,看着站在台阶之上那个身着明黄色衣袍的人。
很快,这些声音复又沉寂下去。
柳传对苏尚说:“让他们回去吧。”
宁郅出来走个流程,也准备回去了。
南芸稍稍等了等,她走到殿侧,让婢女去请柳传。
柳传转个弯,行礼道:“臣见过太子妃。”
南芸面上和煦,“柳学士请起,今日劳烦学士走这一趟。”
她伸手,身旁婢女捧着托盘上前,“小小心意,还望学士笑纳。”
托盘里是一柄玉如意。
柳传不为所动,“都是为陛下办事,太子妃不必如此。若是……”
南芸听得此话,挥退了身边的侍从。
“若是太子妃想了解什么,直接问下官便是。”
南芸也不多废话,直接问:“不知今日这赐新火是?”
柳传回说:“这清明赐新火与寒食禁火有关。所谓寒食禁火,即钻燧改火,既曰就新,即去其旧。古时有在清明这日贶群臣新火,示新旧交替,昭皇恩浩荡。”
南芸略一思索,眼神亮了亮,“这新火,可是刚从宫里来的?”
柳传笑意盈盈,“陛下一早就命十二局小儿生新火,送抵东宫,再由东宫传往九陌千门。”
南芸喜上眉梢,她定了定神,“多谢学士为我答疑,这玉如意……”
柳传行礼,“太子乃是储君,这些事情,是臣的本分。”
晨光熹微中,一点点星火从东宫发出,出正德门,流入京城巷陌之中。
新火到时,宁熙正准备出门去上值。
万姝丹昨日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今日一早就候在岁安院门口,大有要跟宁熙一起出门的架势。
见到万姝丹抱着双臂靠在院门框上,宁熙脚步一顿。
“殿下怎么今早没来熹微院?”
万姝丹也给自己寻了个理由。
宁熙理着衣袖的手停顿一瞬,无奈看了她一眼。从她面前走过,沿着直道往府外走去。
景煜没敢从万姝丹前面走过,他站在旁侧等了等。
果然万姝丹追着宁熙去了。
“殿下!”
宁熙步履不停。
“站住!”
万姝丹足尖轻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晃晃悠悠走到他面前。
她稍稍睁大双眼,慢慢眨了眨,显得无辜极了,“殿下要一直不理我了?”
宁熙看着这双眼睛,实在无法忽视。
他叹气,“别闹了。”
万姝丹其实也不想知道他是不是吃味了。这短短几日,宁熙对她的态度大变,万姝丹有点摸不着头脑。
“殿下这几日对我与以前不同了,让我觉得好像我可以更放肆一些。”
宁熙长眉下一双明目,清亮如月光。
“王妃与我不是已经握手言和了?”
穆离匆匆走来,见了这场景,站定在原地。
宁熙看向他,“什么事?”
穆离面色如常,行礼道:“有内侍来了。”
万姝丹闻言松了手,与宁熙一前一后走到了府门口。
小内侍见了,行礼道:“见过殿下、王妃。今日清明,这是从东宫传来的新火,意去旧迎新。陛下恩光拂照,泽披殿下、王妃,万望殿下、王妃更新气象,煌煌开新日。”
宁熙莞尔一笑,“多谢。”
景煜见状,给了小内侍一块绸包。
小内侍接过,悄悄掂量几下,笑得更灿烂了。他们把炭盆放下后,躬身离开了。
穆离指挥仆从将炭盆搬进王府,他也跟着去了后面。
景煜率先出了府门去等宁熙。
未等宁熙有所动作。万姝丹在碍事的人都走之后,一把抓住宁熙的胳膊,将他按在旁边府墙上。
宁熙被她困在方寸之地,闻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浅淡紫茸香,罕见变了脸色。
层层红晕爬上他的脖子。
万姝丹只顾盯着宁熙的双眼。
宁熙一时之间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他定了定神,清清嗓子,“你要做……”
话未说完,后半句就被他吞了下去。
万姝丹抓着他的手,一口咬住他的指尖。
随后她得意一笑,留下一句“殿下想要戳我一簪子,我咬殿下一口,扯平了”,就翩然离去。
*
万姝丹这一日都没出府,她窝在书房里,看着宁熙的批注消磨日头。
看着看着,她的思绪又回到今早。
什么握手言和?
万姝丹才不信是因为这个。
她觉得倒不如说是不信任沈济之,所以才会对她也冷淡。至于威胁她那一次么,确实是因为长公主。
如果宁熙胆敢算计沈济之的话,万姝丹也真的会把刀架他脖子上。
所以为什么会突然转变态度呢?
万姝丹细细回想,突然发现,她竟然没有觉察出那一个转折点。等到她意识到时,宁熙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算了,管他呢。
今早逗弄一番宁熙,让她觉得十分畅快。
连带着傍晚时分宁熙回府,万姝丹见到他时都是挂着浅笑的。
宁熙手里拿着一份请帖,似乎忽略了早上发生的事情。
他语气如常,“王妃今日兴致不错。”
万姝丹扫他一眼,“殿下来熹微院可是有事?”
是了,万姝丹在府里这些日子,没事的时候根本不会踏进岁安院。即使宁熙中毒那两日,她也没有宿在岁安堂。
宁熙站在院中,两侧繁花压枝头,他眼中带笑,“确有一事,不知王妃晚上有没有兴趣去层意阁?”
万姝丹长眉微挑,“难得啊殿下,这是殿下第一次约我出去吧?”
宁熙站得放松,一身黑袍衬得他的这抹笑,如月光洒落,“你不想知道沈济之的回复吗?”
万姝丹莫名,“我需要了自会去的。”
宁熙无奈了,“那就当我邀请王妃,今日清明,本应出门踏青的。我听寻夏说,你一日都未出府。”
万姝丹看着站在暮色四合中的宁熙,点点头。
“你手里这是什么?”
宁熙与她并肩走着,“杜府的请帖,明日你要与我一同赴宴。”
坐上马车后,万姝丹问:“杜府画舫的事情解决了吗?怎么突然要请客。”
宁熙拿起小几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水,“先喝一杯润润嗓子。没有,没听京兆府那边有什么消息。想来是还未查出什么。而且看起来,杜府追得不是很紧。至于这宴席,谁知道呢。”
“那都请了哪些人?”
宁熙看她,“怎么,王妃连皇上都见过了,还怕别人?具体请了哪些,我也不清楚。但想来清明的宴席,人肯定不会少。”
“请帖上没有特殊说明,那么宴席的邀请人大概是杜家长子杜昊。既然是杜昊,那么大约都是一些世家子弟。”
到层意阁时,天光已没,层意阁灯火通明。
万姝丹与宁熙进入前堂。
李掌柜正与一个华服郎君说笑,“郎君快别说了,我这层意阁是措施做得最足的。当日姚府尹来过之后,我又叫人布置了一遍。肯定不会扰了大家的兴致!”
那郎君哈哈一笑,“李掌柜心细如发。如今金川楼没了,这层意阁可是变得炙手可热了啊!”
李掌柜朗然一笑,“那要多谢诸位抬爱了。还希望明日西渚楼开业之后,大家也不要忘了我这里!”
有小二走上前,询问宁熙,“二位是在前楼,还是去后院?”
宁熙看向万姝丹。
万姝丹指指楼上,“就楼上雅间吧,要一个清静些的。”
“好嘞,您二位这边请。”
上了三楼,小二带他们拐入一条布局更为华贵的走廊。
左侧栏杆下,还能看到李掌柜在不断与人攀谈。
进了雅间,坐下后,万姝丹随手翻看着菜牌,“所以今日颁赐新火,真是从东宫来的?”
宁熙抬手又倒了两杯茶,“确实如此,而且是赐百僚。你要知道,这都是以前的老黄历了,清明日赐新火,以示皇恩。本来是由皇上赐予的,然而本朝第一次赐新火却是从东宫发出。”
万姝丹问:“未免太过大张旗鼓了。”
宁熙哑然失笑,“皇上想做什么,自然可以做什么。再者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为他造势,于情于理都挑不出毛病。”
很快菜就上来了。
宁熙四处瞧了瞧。
万姝丹说:“别找了,没有纸条,没有回复。”
然而这时又进来一人,将一张叠好的纸条放在桌上,悄然退了出去。
万姝丹疑惑地看向那张纸条。
宁熙笑出了声,“没有纸条?”
他打开纸条后,笑声戛然而止。
万姝丹好奇,掰过他的手腕一看,是一幅画。寥寥几笔勾勒出宁熙的神态。
“……”宁熙捏着那张纸,“这是什么意思?”
万姝丹忍不住笑了起来,抓住宁熙手腕的那只手都在颤动。
宁熙反握住她的手臂,语气温润又无奈,“别笑了。”
万姝丹另一只手抱着肚子,眼中盈满笑意,“二哥同你打招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