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八。
万姝丹特意穿了一条晕繝彩条提花锦裙,这条裙子以绿青白三色做晕,过渡自然,上有平纹小提花,华美却并不独显。
杜府门前车水马龙,今日来赴宴的宾客不在少数。
万姝丹借着宁熙的手下了马车,抬眼望去,杜府并不像应有的那样气派。
这哪里像当朝仆射、从二品大员的府邸?
宁熙看出她心有疑虑,低声说:“杜若这人为人低调,所以他的宅邸看起来不声不显。其实杜宅占地不小,起码比咱府上大多了。”
万姝丹皱眉,“这不是有违规制吗?”
宁熙展眉一笑,“有违规制的事情多了去了。规制是什么?谁定的?皇上都不在意,御史们也懒得理。御史台平素本就繁忙,就算有一两个较真的,谁又敢因为此事弹劾从二品大员?就算真有人上奏弹劾,你觉得皇上会管吗?”
“杜宅是皇上赐的地,后又扩建,也是经过了皇上的同意。”
“昽原那个园子你觉得如何?杜宅的后园相比九里园是小了,但小而精密、亦能窥大。我带你去走走。”
杜家长子杜昊站在门口迎客。见了宁熙,他快步走上来,“五殿下,您可来了,三殿下、四殿下、六殿下他们早到了,就差您了。”
他看到宁熙身边跟着一位华服女郎,料想这就是秦家四娘,“见过王妃。”
万姝丹微微一笑,“杜长君不必多礼。”
杜昊在前方引路,“殿下这边走,穿过这里一直往后就是园子。”
宁熙应了一声。
杜昊说:“那下官先去忙,殿下慢走。”
等杜昊离开后,万姝丹注意到了一事,“他怎么自称下官?”
宁熙牵着她的手,小声说:“杜昊在户部度支司领了个郎中的职务。度支司是户部头司,税收上来的财物,没有度支的符牒,一般不得擅自动用。天下边军经费,每年皆由支度使报申度支核算。依照旧制,度支判案,郎中判入,员外郎判出,侍郎总押其案。”
万姝丹并不清楚六部中的人事情况,“那员外郎和侍郎是何人?”
宁熙沿着小径往前走,两侧树林阴翳,光线明灭,“度支司员外郎张向之,出身庐陵张氏。他是元凤十七年的明经及第,按理说并不会安排进入户部,原本是在国子监四门馆当助教,从八品上。”
“然庐陵张氏是我曾祖母的家族,原本并非郡望,与皇室有了姻亲才抬高了地位。张氏这一代家主张允是礼部侍郎,与户部尚书有姻亲关系。所以元凤十八年张向之迁去了户部,做了度支司员外郎。”
“户部侍郎薛寂,西州永宁人士,数代仕宦,贞弘年进士及第。这个薛寂颇有点意思,虽说是进士及第,却比明经那帮人更油盐不进。他可以说是朝中最大公无私的人,连他自己的儿子都未荫及。”
“皇上当初正是看中薛寂这一品性,将他放在了户部,他慢慢升到侍郎这一位置。只是想要再升迁就难了。”
宁熙带着万姝丹走上一条小路,他抬手拨开花枝,防止枝条勾到万姝丹的发髻。
她今日戴了一对金拨簪,簪首布满细小的镂空,似蛛网,上面雕有花朵与蜂蝶。两侧各有两支金双股钗,上面镶嵌蓝色宝石。
路过一间偏阁时,里面忽然传来一声:“五殿下留步!”
宁熙回首,一位双鬓染白的人走上前来,“老臣见过五殿下。”
宁熙微微一笑,双手虚扶,“杜公快快免礼。”
另有一年轻人在杜含身侧,行礼道:“臣黎崇见过五殿下。”
“见清,许久不见,听说前段时间升职了?”
黎崇笑了,“承蒙陛下厚爱。比起我的事情,殿下不如先来看看这幅画,杜公正心急呢。”
杜含搓搓手,“殿下请看,这是老臣新得到的一幅画。”
万姝丹默不作声探头瞧了瞧,这是一副山水画,画的是一座高山绵绵延延,溪水影影绰绰,在险峻处落成瀑布,继而平缓,顺山势潺潺流下。
宁熙却咦了一下。
“怎么样?”杜含竟有几分紧张显露在面上。
万姝丹不由得看过去。
杜含察觉到万姝丹的视线,呵呵笑了,“让王妃见笑了,老臣就是喜欢这些字画,因此有些紧张。这幅画老臣寻了许久。”
黎崇在旁打趣道:“杜公这不止是喜欢了,堪称‘痴’了啊。”
宁熙细细看完,下结论说:“让杜公捡到真迹了,这确实是沈运的亲笔画作。观此幅画构图峰回路转,用笔苍润有力。”
他用手指虚空一点,缓缓画了个圈,“此处下笔缜密中透着灵动,气势却沉雄苍郁,山石皴笔细腻,厚重又不失自然。中段山峦用折带皴,笔法精细,刻意留白处构成了白云与溪水,加上杂树丛草、石径、苔阶,都十分生动准确。
“再看纸张与墨的自然程度,可见不是近代仿作。上面的题跋与印章也能证明这一点。我倒是很好奇,以杜公之眼,怎会不能肯定这就是真迹?”
杜含叹气,“殿下有所不知,近年来古画市场上的仿作不胜其繁,连纸张和墨都能作旧。我心下有疑,就想找精于此道的人问问,正巧殿下路过宣意阁。”
宁熙了然,“原来现在竟有这种能工巧匠,当真大开眼界。既然如此,我已久不作画,眼力或许也已失真,不若杜公去翰林图画院问问?”
杜含犹豫,“新设立的官署,那些后生们……”
“哎,杜公。”黎崇轻轻打断杜含的话,“我在宫里当值时见过那群人应召作画。依我之见,画得还是有水平的,否则哪儿能入得了皇上的眼?”
杜含好奇多问了一句,“不知比殿下……”
宁熙连忙说:“杜公抬举我了,自有高手在民间。如今又被皇上征召在身侧,我如何能与他们相比?”
杜含摆摆手,“殿下,这里没有外人,殿下又这么谦虚。我确实还想问问殿下,何时再提笔作画?老臣这里只得到一幅殿下的画作,不如再添一幅,也算好事成双?”
黎崇一旁应和,“让我听见了,殿下若是允许,也送我一幅。”
宁熙眉间浮现一丝忧伤,双眼盈盈望去,“杜公,见清,七年前我就不再拿画笔了,这要我如何……”
杜含一拍脑袋,“怨我,怨我,殿下千万不要同老臣计较,今日又听见殿下的点评,一时得意忘形,竟……竟……咳,殿下……”
宁熙笑得有点勉强,“无妨,杜公不必如此。”
杜含长舒一口气,“我就不多叨扰殿下了,后园里宴会快要开始了。老臣年纪大了,就不去凑热闹了。”
宁熙与黎崇一起走了出来。
三人走到了偏僻处。
“有些日子没见到殿下,不知殿下还适应吗?”
宁熙温和地说:“初到时确实有些陌生,这几日慢慢磨合,也摸清了一二。”
黎崇不复刚才谈笑的样子,他叹气,“当时殿下大婚,他们最终也没同意让秦四娘从宫中出嫁,只怕私下里殿下受的委屈更多。”
宁熙不甚在意,“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你还没习惯吗?”
黎崇声音发颤,“殿下……殿下!”
“见清。”
杜府终究不是谈论往事的地方。
黎崇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快速调整好自己,他行了一礼,“还望殿下多保重。”
等到他走远了,宁熙转头看向万姝丹。不知为何,她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附近没人。”
宁熙点点头,“走吧。”
万姝丹好奇地问:“杜含的小女儿嫁给了贾家三郎,贾家的女儿又做了四皇子的王妃。按理说杜含也是四殿下那边的,怎么看起来同你聊得也很好。”
宁熙伸手拨开面前的花枝,“这就是朝堂,在朝堂之上无论怎么针锋相对,下了朝堂,都能坐到一起把酒言欢、谈诗颂乐。”
突然万姝丹凑近了宁熙,她抬手捞下一条花枝,偏头笑得温柔,“殿下……”
宁熙正不知这又是哪一出,脚步声就离得近了。
一声低呼从前面传来。万姝丹转头看去,见两个婢女齐齐跪在地上,低着头。
宁熙淡淡扫过去一眼,对那二人说:“下去吧。”
婢女们忙不迭地起身,小跑着走了。
宁熙饶有趣味地说:“你信不信,用不了多久,这园子里大大小小的客人都能知道方才的事情?”
万姝丹后退一步,与他拉开了距离,“什么事情?方才的事情有什么不妥吗?你我‘浓情蜜意’,共赏花有什么不对吗?”
她咬紧牙关,着重强调了一下“浓情蜜意”四个字。
宁熙低笑一声,“好。王妃说什么就是什么。走,带你逛逛杜园。”
万姝丹疑惑,“不用去席上吗?”
“着什么急,还没开始呢。去早了也是跟一群人聊天,还不如带你走一走。杜府的这个园子没有九里园大,不过里面别有乾坤。”
说话间,宁熙就带万姝丹左拐右拐,穿过一条小径,她就被面前的月洞门吸引了目光。
月洞门两侧是白墙,门里一条卵石路蜿蜒去了右侧,再往右露出一座厅堂的一角台基。路两侧草茂花繁,一株桃花树占据了左侧上方的空间,微微探下几根花枝。
风一吹,月洞门里花瓣翩飞。
宁熙拉着万姝丹走进这场花雨。
万姝丹被桃花香扑了满面,低头却看见卵石路衔接着青石板,石板间潺潺流水。
水流控制得极好,水面在青石板之下一点点的地方。再往前,石板路结束,变成了铺砖的路面,而流水一直沿着原来的方向滚下去,汇入小渠之中,撞出层层雪花。
渠水绕着右侧的地势,转了个弯看不见了。
宁熙见她久久没有说话,晃了晃她的胳膊。
万姝丹瞧他一眼,“确实很好,比王府的那个后园有意思多了。”
“嘶。”宁熙似乎有些头疼,“我有让你做对比么?可是王府里的园子已经不能再动工了。”
万姝丹撒开他的手,往前小跑两步,“我是说这个园子很好,可我说过很喜欢这个园子了吗?”
宁熙恍然大悟,“啊,我就知道王妃还是喜欢自家的园子。”
万姝丹转转眼珠,“我不喜欢这个园子,就一定要喜欢王府的园子?”
宁熙奇了,“那你喜欢哪个?”
万姝丹拉长语调,“我啊……”
“好啊,我说怎么半天还不见殿下的身影!原道是在这里消遣!”
“这就是殿下的不对了,有这等美人,怎么不与我们介绍介绍?”
“你放尊重点,好好看看那是谁!”
“咦?呀!原来是王妃!王妃大人大量,不要与我计较才是。”
三个人从前面的门里走进来。
为首的一人身穿滚金墨绿袍,“五殿下!我可是找你好久了!杜昊说你早就来了!”
后面两个人中,穿绯色对花联珠袍的那人,就是出言不逊之人。
另一个人,正是黎崇。
宁熙唇边挂着浅笑,“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吏部度支司员外郎张向之,赫元侯家三郎第五璟,永济侯家二郎黎崇。”
一身绯色的第五璟笑嘻嘻道:“几日不见王妃,王妃比大婚当天更漂亮了,让我一瞬间没认出来,还望王妃不要记在心里。”
墨绿袍的张向之微微行礼,“见过王妃。”
黎崇站在门里,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殿下,王妃。”
第五璟乐呵呵地走在万姝丹身侧,“王妃不要搭理黎崇那个家伙,以为在魁宿卫里升职快就了不起了吗?”
张向之笑骂一声,“他好歹在魁宿卫领了个职,你呢?不还是游手好闲?”
第五璟又笑,“我爹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黎崇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刚才有仆从禀报杜昌,你们都没听见?”
张向之问:“听见什么?”
黎崇蹙眉道:“说是殿下在东园那边正幽会呢。”
张向之脸色一变,“这个杜昌!”
第五璟大笑道:“有王妃这等花容月貌,怎能怪殿下偷偷在杜家幽会?”
宁熙将手搭在第五璟肩上,“看来尤珪很满意我的王妃?”
他的声音不咸不淡的,却让第五璟浑身一颤,“殿下!殿下!你听我说!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