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她回到后院时,这里已经清场了。
杜晃见杜昊将万姝丹领了过来,皱皱眉,吩咐仆从又搬来一张椅子。
宁熙见了万姝丹,将她的脸色仔细瞧了瞧,看她眉目间并无难忍之色,想来曾经受伤受惯了。他在心里啧了一声,站在万姝丹的旁边。
万姝丹的视线一直锁定在那名婢女身上,她跪在众人中间,一直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万姝丹将她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一番,确定这是个普通人,难怪会走出那样的脚步声。
只是那茶壶与瓷盘的碰撞声,她是在紧张吗?
万姝丹无法肯定。
那边有仆从将身契拿给杜晃,杜晃看了一眼就交给了杜昊。
杜晃说:“若云,颍州安南人。你父亲在颍州当香料工人,你上京在杜府当婢女。你们一家人都由杜府养活,你是出于何种目的,在宴会上袭击五王妃,试图挑拨五殿下与杜家的关系?”
“我看不一定吧。”顾别清发话了,她神色淡淡的,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件事实,“当时我本来打算坐到五嫂嫂身边,同她聊一聊近况。然而在我离她还有三步时,那茶壶突然掉落下来。若是我走快一些,恐怕也要把我算在其中了。当时人多又乱,这个小婢女有那么大的本事,能不偏不倚、准确地将茶壶扔在五嫂嫂头上?”
杜昊问:“六王妃这是何意?”
顾别清没什么表情,“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是随即挑选的谋害对象。”
万姝丹心中明白,宁熙刚领执金吾左将军不久。此次突发事件,将宁熙再次推到了人前。万姝丹本想着让宁熙躲在太子身后,低调行事。
清明当日新火传递的盛况,今日来参加宴会的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不在此时谈论,无非是在场还有四位殿下。除去宁熙、宁馥外,惹恼了另外两位,对谁都没有好处。
陛下有意抬太子,新火一事在本朝重启,竟然是从东宫发出,这是莫大的殊荣。虽说以东宫的地位来看,承担这样的声望理所应当。然而太子的资质,朝中人皆知,属实是德不配位。
争权之势从未停止过,谁出头过多,都不是一件好事。除了宁熙以外,剩下三位殿下的王妃都是极有背景之人,包括太子妃亦是如此。
四王妃贾琦是尚书左仆射贾独的女儿,贾家与杜家有联姻,可以说整个尚书都省都在四皇子手中。
三王妃郑琬,是大理卿郑权明的女儿。郑权明在任上,以严谨断案闻名,他的叔父是吏部尚书郑於。
按理说尚书都省统摄六部,但在武帝治下,六部尚书的权力仍在。这么说的原因在于政事堂制度,中书省中书令、门下省侍中、尚书省左右仆射,都是宰相班子,他们整日坐镇政事堂,本省的事务实际上不再由他们处理。
政事堂还有一个秉笔宰相的规定,是由几位宰相轮换来担任,基本上是十日一轮换。秉笔宰相相当于宰相之首,可以主持政事堂会议、承接诏旨,而且值宿于政事堂中。
最关键的一点在于,非大事的诏令下抵,可以直接由秉笔宰相代其他几位宰相签署。百僚有司的问白①,也由秉笔宰相答复。
宁熙当初的任命制书能快速下达,也是因为当日的秉笔宰相是虞今楠,他是政事堂里唯一没有党附的宰相。
这太子妃南芸,就是中书令南确的女儿。只是南确从两年前开始病痛不断,南家这一代又青黄不接。
再说那顾别清,顾老太傅的孙女。太傅位列三师,属于正一品,是皇帝名义上的老师。顾老太傅学问渊博,实际上是皇子们的老师,也是天下读书人尊崇的老师。
而秦可兰,孤家寡人,能仰仗的只有皇帝本人了。盛衰荣辱皆在皇帝一念之间。
万姝丹低头看了看自己受伤的右臂。
盛衰荣辱?
呵呵。
她在心中冷笑。
杜昌冷哼,“这婢女抓住那一刻的时机,只想害五王妃一人,六王妃又何必上赶着想要成为被害人呢。”
顾别清淡然地扫去一眼,没有理会。
“哦?”此刻宁熙的神情是万姝丹没见过的,懒散中透着一丝锋利,“依照杜二郎的意思,这杜府的小婢女,与我之间有何仇怨?”
杜昊微微脸色一变,低声喝道:“不许无礼!”
同时杜昌不以为意说:“与殿下的仇怨,自然要问这婢女……”
听到杜昊的警告,杜昌挑眉,嘴角勾起讥笑。他走上前,一把揪住婢女胸前的衣衫,将她从地上半拽了起来,“你倒是说话啊!五殿下问你话,你没听见吗?”
杜昊吓了一跳,他扣住杜昌的手,迫令他松手,“二弟!”
杜昌耸耸肩,松开手,那婢女掉回地上。
杜昊也松了手,他对宁熙说:“五殿下,此婢女一直未开口,不若……”
宁熙没等他说完,“不若移交有关部门审问?”
杜昊拧眉,犹豫着:“这……”
杜昌不乐意了,“不过是一个婢女差点犯了事,我们杜府自会给五殿下一个交代。”
万姝丹瞬间眯起双眼。
是了,今日之事说大可大,说小也可小。若她没有受伤,那依杜府的能力,自然可以压下此事,谁让宁熙不受宠呢?
可她受伤了,事情就变得不一般起来。虽说此举将宁熙推了出来,可问题是,他刚受命未几日,谁在这个时候上赶着找安王府的麻烦呢?
既然有人不愿意放过安王府,那万姝丹就要把事情再闹大一些。
皇帝用宁熙来平衡太子,不让太子显得过分突出。那总要给他们一些保证吧?这才过了几天?就有人坐不住了?
虽然不知是谁做的,可万姝丹觉得实在是过于被动。
“交代?”宁熙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你可知秦可兰是皇上赐婚,如今才过去几日,就在你们杜府发生这样的意外,若是被皇上知道了……”
顾别清接着道:“难道你们不知道,当时是皇孙误入云霄阁,出来后才有的这一纸赐婚,绝非旁人刻意为之。”
杜昌还想再说什么,杜昊登时拦住他,“我这就着人押送此女去刑部。”
第五璟一直旁听着,这时才说了第一句话,“嘶,不对吧,这种事情不应该首先送交京兆府吗?大理寺也可以啊,怎么就要去刑部了?”
杜昊眉头跳了跳,“那就京兆府!来人!”
万姝丹站起身,她朝杜昊微微一笑,“如此,劳烦杜长君了。”
等到所有外人都离开后,杜昌语气不善,对仆人说:“还不快去告知四殿下!”
他又问:“父亲在哪儿?”
得到回答后,杜昌骂骂咧咧地过去了。见到杜含时,杜含正拉着杜晏欣赏那副沈运的画。
“父亲!”
杜含听后,用手捋着胡须,“子辰跟着去京兆府了?那你去,让杜晃跟你一起,彻查杜府上下一应仆从、婢女,仔细审问,看看这若云平日都接触过什么人,又是从何时发生变化,行为上与之前有所差别。”
杜昌称“是”,正想安排下去,又想起什么,折回来,“那宁熙那边……”
杜含眉毛倒竖,瞪圆了眼睛,“放肆!那是五殿下!岂是你能随意直呼姓名的!”
杜昌撇嘴,不服气,“可是……”
杜晏手里把玩着折扇,“二哥怎么还不明白?今非昔比,不再是谁来都能踩一脚五殿下的时候了。那秦可兰是皇上赐婚,虽说她没有了娘家,可云霄阁是什么地方?秦静的画像就挂在里面。”
“皇上已到暮年,最近两三年尤其容易怀念以前的日子。秦静死了,只剩一女独活世间,皇上难免起了怜悯之心。而且五殿下岁数不小了,不尽快为他安排个婚事,待到长公主物色好人选后,你说皇上是答应还是不答应?长公主与皇上的情谊深厚,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要我说,二哥与那群人之前对五殿下毫不客气,真是一点都没把长公主放在眼里。若不是蓝家的事情横亘在长公主、五殿下与陛下之间,哪里容你们猖狂。长公主忍了这么多年,也是为了保护五殿下。”
“如果她展现出强硬的一面,陛下就要不满意了,到时设个罪名,五殿下就要身赴黄泉了。而你们只要不陷害五殿下,长公主就不予理会,陛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杜含点点头,“河清说得不错,你以后也多思考思考!好好想一想形势!”
杜昌面色复杂,既不服气,又带着后怕,下去办事了。
*
万姝丹从杜府出来后,见天色还早,就与顾别清相携去了西渚楼。宁熙、第五璟与杜昊,带着人押送若云,去了京兆府。
这西渚楼就在金川楼对面,原本是金川楼正在建的另外三座楼之一,在金川楼发生意外后,便成了无主之楼。五六日以前,被一位从西州来的商人买下,不出两三日就装修完毕。
今日正是开业第一天。
顾别清带着万姝丹来到这里,想尝一尝西州那边的美食。二人进了雅间,对着菜谱犯了难。万姝丹也没有去过西州,不知道什么好吃。左右二人并不着急,一边翻着菜谱,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就是在这个时候,万姝丹听到了楼梯上的脚步声,往这边来了。
一位穿戴颇为华丽的郎君出现在雅间门口,先入万姝丹眼的,是那双用金线绣满花纹的靴。
那人掀开帘子,语调轻快,“六娘可要我推荐一二?”
这人面若冠玉,双眼清澈,如万里无云的夏日晴空。
顾别清打量着他,“你怎么来了?”
不等对方回话,她介绍说:“这就是杜三郎杜晏。”
杜晏弯腰行礼,对万姝丹说:“字河清。四娘唤我河清即可。”
顾别清手指曲起,叩叩桌子,“刚才杜府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你来做什么?”
杜晏自来熟一般,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的位置,“所以我来给四娘赔礼道歉。”
万姝丹瞧着他的动作,“杜三郎真是交友好手,我还未说什么,你倒自己坐下来了。”
杜晏“啊呀”一声,“杜府没有那样做的理由,我知四娘不会与我计较的。方才四娘看审的样子,倒真有褚王的影子。四娘随了褚王的胆量,自当也有褚王的宽厚。”
万姝丹闻言笑了,“杜三郎……”
杜晏抬手,“河清。叫杜三郎太生疏了。”
万姝丹皮笑肉不笑,“河清当真一副巧嘴。”
杜晏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我这张嘴只好吃,论吃我在行,论花言巧语,我可比不了尤珪。”
顾别清说:“你接着编排,一会儿尤珪就来了。”
杜晏笑嘻嘻地:“我知六娘、四娘是不会告诉他的。”
说完他搓搓手,“好了好了,我也还没吃饭呢,咱们边吃边聊。这西州啊,吃食不比京城精细,然而粗放之中别有一番风味,尤其是这烤肉,你们一定要尝尝!”
正当他们等待时,有人来报杜晏,“三郎,有消息了。”
杜晏“刷”地一声打开折扇,一双眼睛从折扇上方露出来,皎若朝阳,“如何?留我下来,还能听到一手消息。”
仆从继续说:“若云刚到京兆府,要求只见姚府尹。姚府尹一来,还未开口,那若云直接跪下,承认是自己破坏了画舫,致使翻船。”
杜晏脸上笑容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