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巳时。
窗外的天色已然亮了,宋槿仪且还在梦乡中,无意识地将被子往上挪了挪,挡住了刺眼的光。她一向自制,很少睡到这个时候。
原因无他,只因前一夜,陪着那张窈熬了个通宵,待把那小祖宗送走,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蓦地传来一阵阵“梆梆”的声音,她一开始还以为是打更的梆子声,后面那声音一直不停,她才反应过来是有人敲门。
宋槿仪猛地坐起身来,脸上带着起床气,她看了眼周围的环境,叹了句“人在屋檐下……”,下床开门。
“谁啊?”宋槿仪压抑着烦躁问道。
“是我。”
宋槿仪顿了顿——是张窈。
她大清早不睡觉,又来干嘛?
她推门看去,张窈穿着一身杏色襦裙,手上提着一个食盒,丝毫没有打扰别人休息的愧疚,反而问道:“你怎么这个点才起?”
宋槿仪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没回话。
二人进了屋内,宋槿仪看着那食盒,问道:“总不会是你专门提了饭给我吧?”
张窈掀开食盒盖子,熟悉的味道萦绕在宋槿仪鼻尖,这是——她昨夜做的香煎鹧鸪。
她垂眸望去,色泽,香味模仿了七八分。
“我都是按照你昨晚的步骤做的,为何味道不一样?”张窈苦恼地说道。
宋槿仪尝了一口,明面上说道:“和我做的是有一点不一样,但味道也不错,做给自己吃是足够了。”
心中暗暗腹诽:这做菜,道道都有小窍门,谓之秘笈,哪能随便叫旁人看了去。
宋槿仪一面吃,一面看着张窈自我怀疑,心中浮现了一个想法。
她瞧着张窈说道:“手把手教你做菜倒也不是不行,只要你肯拜我为师。”
张窈听到宋槿仪要自己拜她为师,想也不想就拒绝,“你与我年岁相差无几,我若拜你为师,岂不是笑话?”
宋槿仪本就是随口一说,对方不愿,她也不会怎么样。
正好她刚起来,还没用饭,见张窈不吃,她便不客气地享用了那香煎鹧鸪,她边吃,边问道:“你做这菜,试了几次。”
“两次。”,张窈答完,神情低落地问她,“我是不是……没有当庖厨的天分?”
宋槿仪有些惊诧她竟然会这样想,“两次而已!怎么能断定有没有天分?在我看来。你两次能做到这样的水平,就已经是天分不错的了。”
“那宋娘子你呢?你做一道菜,也试几次?”
宋槿仪自谦道:“若是照你说的,那我就是更没天分的人了。我以前学做果子,材料钱不仅要自己出,失败品还得自己吃掉,因为师傅要我们记住失败的味道。
“我还记得有一次做桃花酥,总是掌握不好火候,吃了三天的桃花酥,自那以后我看见桃花酥都绕道走。”
张窈听她这么一讲,目瞪口呆,她还以为像宋槿仪这样的人,一定是极有天分的人。
宋槿仪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好笑道:“天分这东西,恰似稀世珍宝,世间罕有。多的是没有天分的普通人,可那又如何?
“天分无法强求,然努力一事,全在个人掌控,若一个人勤勉奋进,纵无天分,亦可积硅步以致千里,累小流已成江海,终将成为不那么普通的普通人。”
张窈呆愣愣地盯了宋槿仪半晌,明明对方与自己年纪一般大,可论起心性,对方不仅比她世故,还成熟。
两相比较,相形见绌,她心中惭愧,她默了片刻,又问道:“照宋娘子所言,你也是试过不止一次,那你的师傅会骂你吗?”
“偶尔会吧,但大多数的时候,她只会点出问题,叫我下次注意。”
张窈听到这话,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有些黯然。
宋槿仪又道:“你真的不打算拜我为师?我不仅会这香煎鹧鸪,还会糟鹅掌鸭信,八宝烧鲈鱼,糖蒸酥烙……”
煎炒炖煮,她皆有拿手菜。
至于为什么要找张窈当她徒弟,一是因为对方天赋不错,二是得张掌柜承蒙相助,帮他调教女儿也算是投桃报李。
果不其然,张窈听到她报菜名,眸光闪动,却出乎意料地没有答应,反而与宋槿仪说了她的苦恼,“父亲幼时对我寄予厚望,只可惜那时我尚且年幼,顽劣不堪,不能知晓父亲苦心。
“在庖厨一事上受挫,便甩手不肯再做。待年岁稍长,又在京都见过不少名厨妙手,其技令人惊叹,方觉自己能力平庸,此后更不愿下厨。
“甚至故作厌恶之态,以掩盖自己的技不如人。如今,父亲年岁渐高,楼中事务繁多,每见其佝偻身影,都觉忧心。往昔懵懂,多有辜负,今愿竭尽所能,令吾父欢心。
“若宋娘子能授我秘方,使我做出令父亲满意的菜肴,我方愿拜入娘子门下。”
宋槿仪闻言,不禁想道:平时竟没看出来张掌柜也是个传统的中式父母,望女成凤,要求严苛、
单厨艺一事,从张窈的话中不难猜出,张掌柜对她的要求——一次成功。
此等严苛要求,也难怪她对自己不自信。
想罢,宋槿仪眼中多了一份怜惜,当子女的没有不爱父母的,可当父母的,大多对孩子有超出常理的期待,若是达不到,他们便吝啬地不给一分的爱。
宋槿仪便应了张窈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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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后,总是宋槿仪在第一天亲手做一遍菜,将其中的关窍尽数传授,顾忌张窈对次数的敏感,她每次都极其细致,比如水要加到哪里,火候的时间……
待二天张窈自己动手做菜,她在旁边盯着,不当即点出问题,等菜出锅,二人一同品尝,她再循循善诱,让张窈自己发现问题。
这日深夜,酒楼打烊,她二人如平常那般潜入厨房,宋槿仪用臂绳替张窈把袖子绑起来,昨日宋槿仪教她做了翡翠芙蓉肉,今日验收成果。
此菜以绿色蔬菜汁为基底,加入高汤调合成翡翠版的色泽,在以细碎的猪肉末混合均匀,制成芙蓉状,烹饪时,以清汤轻烩。
张窈一面做,一面暗暗回述昨日宋槿仪说的步骤。
半个时辰后,张窈面色难看地盯着还未出锅的菜,她握着铲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咬着唇,把嘴唇皮都咬破了,她猛地将铲子一把丢,郁愤道:“我都按你说的做了呀,为何?为何差得这么多?”
宋槿仪在一旁瞧的分明,那本该是清澈碧绿的汤底,如今却是泛着混浊的灰。
宋槿仪不紧不慢地过来,指出她的问题,“这菜汁你煮了多久?这絮状物,就是你没掐好时间,把菜筋煮老了。
还有就是我昨日明明说过,要轻烩,你用的什么火候?”
张窈闻言后,先是沉默了一刻,而后咬着牙道:“我再试一次。”
宋槿仪按下她的手,“你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做菜,而是心境。”
张窈一脸茫然,显然做菜和心境两个词大相径庭,怎么能扯到一块去?
“你现在只求结果,心气浮躁。莫说你是新手,就是我这个老手,也难保持水平做出佳肴。昨日火腿炖肘子,我就瞧出你这个问题。
“昨日那菜还看不出什么,今日这道菜,若是少了耐心,必然出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个道理想必你知道的。”
宋槿仪瞧她的神情,自然知道她现在听不进这些大道理,她喟叹一声,转而说起自己,“我以前亦经历过你这般心境,想要求成,但结果往往背道而驰。
“譬如说这翡翠芙蓉肉,我学菜时,错的不比你少,可我的师傅却不明说,只说重做。然后我就一遍又一遍地失败,到了晚上,连做梦都是在做这道菜。
“第二日还是失败,第三日我就厌倦了,想着大不了不学这道菜了,做的随心,放下心结,这步骤和细节反而在我的脑子里更加清晰。
“第三日,我一遍就做好了这翡翠芙蓉肉。”
张窈听后,默不作声地拿起锅铲,不似之前那般紧绷,游刃有余地重复着步骤,显然是将她的话听了进去。
待这次出锅,颜色是清澄的碧绿色,宋槿仪尝了后,给予肯定,“入口清香,肉质细腻,不错!”
此后数日,张窈从宋槿仪这学了不少菜谱,宋槿仪向她道,“你把今日做的虾丸鸡皮汤给你父亲做一遍,他定然会大吃一惊。”
张窈摇了摇头,“父亲最近才没时间理我呢,他最近为了酒楼的事情愁的茶饭不思。”
宋槿仪问了一嘴,才知原来那日她发觉酒楼生意惨淡不是错觉。
自去年起,京中突然多了一座摘星楼,张掌柜的酒楼叫聚星楼,对方叫摘星,意图很明显,取而代之。
一开始,张掌柜还不以为然,他仗着自己家多年的口碑和味道,并不把那摘星楼放在眼里,后面才知可那摘星楼背靠大树。
张窈说着,凑近宋槿仪耳语道:“你猜那酒楼老板是谁?”
宋槿仪从张窈那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裴则”——宫中裴贵妃的亲弟弟,河东裴氏一族。
宋槿仪一下子就了然,普通人吃个饭图个好吃,达官贵族吃饭图个结交,自然会有不少贵人愿意巴结。
但除去达官显贵为了攀附权贵,但还有不少普通人只为图个好吃,应不至于如此,宋槿仪将自己的疑惑说于她。
张窈冷哼一声,重重拍在桌上,“店里那些人的手艺哪个不是我爹亲自教的,当亲儿子一般看待,如今酒楼生意不好,对面招招手,跟个哈巴狗一样的过去。”
原来如此。
“父亲身体不好,早就不进厨房,如今酒楼能堪大用的庖厨不过一二……”,她说到这,忽然将目光看向宋槿仪。
“但若是师傅你出马,定然要比那摘星楼的阿猫阿狗厉害。”
宋槿仪呦呵了一声,调侃地对她道:“想到能用我了,才改口叫我师傅了?”
张窈脸微微一红,斟了一杯茶,跪下递于宋槿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