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的是谢无恙,他来这里,是不是知道自己在找他,所以来见自己了?
宋槿仪的心不受控制地乱跳,她迈着大步,恨不得立马就见到那人,可等丫鬟领她到了后门时,她却踌躇不前,有了几分近乡情更怯的意味。
如果真的是谢无恙……她要说些什么?
她该说声抱歉,然后……
还没等她想好然后,丫鬟便推开了大门,门外银白的月光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滞入门内,宋槿仪猛地向门外望去。
她离后门大约还有七八步的距离,一眼便能瞧见外面的身影——那是个女子的身影。
宋槿仪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刚才一路小跑过来,身上发了一身的汗,这会被晚风一吹,变得冰凉又黏腻。
原来不是谢无恙——
她原本微微上扬的嘴角一点点落了下来,那点愉悦欢喜好似过眼云烟,她自嘲地想着,自己那样对他,就算他知道自己在找她,他也不会回来见她了吧?
她将心里不适的情绪压了下去,理了理思绪,望向门外的人。
这会是戌时,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后门的的小道平日没什么人走动,统共没点几盏灯,宋槿仪一时间还瞧不清对方的脸。
只见她身着碧绿色外衫,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石子,听见里面有动静,立马抬头望了过来。
那绿衫女子有着一张白嫩的鹅蛋脸,蛾眉宛转,檀唇点朱,有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妩媚,只是那一双圆润的杏眼有着不适宜的天真,望向她的时候泛着点点波澜。
宋槿仪总感觉眼熟,好似在哪见过。
还没等她想清楚,便见对方激动地跑了过来,如猛虎扑食一般,抱住她,撒娇道:“槿仪姐!”
宋槿仪先是被她这动作和长相大大不符给惊到一次,又被她这一声“槿仪姐”钉在原地,她瞪大眼睛,将人从自己身上扒下去,仔细端详了一番。
——竟然是李荷!
宋槿仪问她: “你怎么来盛京了?”
李荷亲昵地挽着宋槿仪的手臂,仰着脑袋道:“因为槿仪姐来盛京了,所以我也来了。”
宋槿仪偏过头,借着月色细细打量,这三年李荷变了许多,她记忆中的李荷还是脸和身子圆圆的小孩子。
如今少女身段玲珑有致,摸样姣好,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情。
宋槿仪以前还奇怪李荷怎么会和春三娘是姐妹,但如今李荷长开,单论长相,确实是亲姐妹无疑。
刚才若不是她那一声熟悉的“槿仪姐”,宋槿仪都不敢认。
宋槿仪将人带回自己的卧房,托丫鬟将此事说给张窈,
二人长时间不见,说了好些违别的话。
一月前李荷从药王岛回到云州,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许多事,知道宋槿仪来了这盛京。
云州夏季多雨,车马走得慢,宋槿仪寄过去的信足足一月才到许若兰手中,许若兰担心宋槿仪,却又没办法丢下茶缘的事务。
于是李荷便自告奋勇带着盘缠来盛京找宋槿仪。
李荷说完这些,目光在陌生的屋子乱瞟,问道:“槿仪姐,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会在这?”
宋槿仪便将自己当初如何靠信物找到张掌柜,有了容身之所,后面如何收了张窈为徒,掌管聚星楼的管理权,一一说给她听。
李荷听后,满眼崇拜地看着她,“槿仪姐,你好厉害!若兰姐之前收到信担心死了,若是她知道你不仅吃住不愁,还当了掌柜,定要大吃一惊……”
宋槿仪粲然一笑,对她的夸奖照单全收,将胳膊搭在她的肩上,“再厉害的人遇到事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我正发愁没个得力助手,这不老天把你送到我身边来了,你要不要明日跟我去聚星楼看看?”
李荷当然不会拒绝宋槿仪的请求。
二人洗漱一番,齐肩躺在榻上,屋内烛火已经熄,满屋昏暗,偶尔能听见外面的虫鸣声,李荷翻了个声身,盯着宋槿仪的侧脸,忽然问道:“槿仪姐,我们什么时候回云州啊?”
窗外的云愈发浓重,沉甸甸的,看起来像是个黑色的大铅块,婉约的风声变了调,粗声粗气地拍打着门窗。
明天多半要下雨。
在一片黑暗中,宋槿仪望着空荡荡的屋顶,缓缓开口道:“等找到谢无恙以后。”
李荷嘴唇翕动,想要说点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茫茫大海中,真的有人能活下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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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过后的几日,一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雨,空气中都是黏糊糊的潮气,宋槿仪是在收粉条的时候倒下的。
回春堂的大夫来过一回,说是迈向虚浮且弦细,乃是气血亏虚之像。
又问了近日状况,得出劳心劳力过度所致,当务之急,是要静心调养,多卧房休憩,不可再劳心费神,再辅以温补之药,调和气血。
这病来势汹汹,刚开始几天,宋槿仪发着低烧,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去酒楼帮忙。
所幸张窈是个能干的人,再加上李荷的帮忙,倒也能应付得过来。
过了两三日,方能下床走动,见这日外面天色尚早,且天气晴好,便想着出去走走,顺便去前面回春堂复诊。
李荷因不放心她,便跟着同去,坐诊的大夫把过一回脉,又开了新的调理方子,宋槿仪谢过,李荷跟在后面拿着包好的中药,二人往外走去,她猝不及防地被迎面的人撞了一下。
宋槿仪大病还未初愈,身子骨还虚着,脚步也是一深一浅,教对方这么一撞,没能站住身,转了半个圈,结结实实地撞到木门上,发出“砰”的一声。
对方见状,赶紧伸手将她扶正,又一个劲地连声道歉,李荷跟在后面,先将宋槿仪搀扶住,见状本想出声喝骂,没长眼睛嘛?!
但又觉对方放低姿态道歉,没有得理不饶人的道理,将话中的怒火压了压,只道了句“下次小心点!”
宋槿仪刚开始有些头晕眼花,待站稳后,瞧了那人一眼,她神色微怔,这不是……,她试探性地出声道:“是如儿吗?”
那女子道完歉,魂不守舍地往医馆里去,忽听有人唤她,呆了一会,才缓慢地转过身,有些吃惊的望着宋槿仪二人,“娘子认识我?”
宋槿仪含笑点头,“你不记得我了?三年前,我曾去过你们戏楼,还和霍班主有几分交情……”,她说了往昔的事。
如儿听她说起以前的事,眨了眨眼睛,记起前眼前的人,她隐约记得对方姓宋,身边跟着个漂亮的孩子。
她灰暗的眼眸亮了一下,她记起来了!
“是宋娘子吗?”她有些激动地问道,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她拉着宋槿仪的袖子,带着哭腔向她求助道;“宋娘子,您能救救霍班主吗?”
宋槿仪听了这话,心中一震,连忙问发生了什么。
“我家班主他遭奸人陷害,急火攻心,一病不起,请了一拨又一拨大夫,只说是心病难医,再下去,再下去了……”,如儿嘴唇颤抖着,说不下去。
宋槿仪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霍班主会好起来的。”
如儿听了这话,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她潸然道:“过去的朋友在班主发生这些事后,哪个还算朋友,有些人只看过一回便不见人,有些更是连问都没问一句。”
如儿悲叹一句“人走茶凉”,又望着宋槿仪,希望她能去劝劝霍长青。
当初,宋槿仪初来乍到,许多事多亏霍长青仗义相助,又与此人多番言谈,也算是有几分恩情,几分情谊,今知他如此境遇,她不能不去。
李荷念着宋槿仪身体还未好,本不想她去,但又拗不过她,只能跟着一道去了。
外城,水月坊。
在坊子里走了半个时辰,便到了霍长青如今的落榻之地。
整个房间浸泡着药的苦味,如儿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将幔帐拢住,搁在一旁。她又轻轻地唤道:“班主,班主,你瞧瞧,谁来看你了?”
霍长青张了一张精致的玲珑脸,如今一瘦,那两颊微微凹进骨头里,显出几分凌厉的艳色,他慢吞吞地睁开眼,转动着眼眸,凝望了许久,嘶哑的喉咙发出声音:“宋娘子?”
宋槿仪应了一声,走到跟前,霍长青的脸陷入在并蒂牡丹枕头间,他侧过脸来看她,那艳丽的色彩像是融入他的半边脸,勾起了初见时的回忆。
彼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霍班主,穿光彩夺目的戏服,抹着鲜艳夺目的妆容,在戏台上,他就是唯一的主角。
到底是什么样的变故能将人变成这样?
在来的路上,如儿与她细说了这三年发生的事情。
霍长青有一徒弟莫青,跟着霍长青学了许多年,但每每上台,总有纰漏。
去年,他正值弱冠,霍长青当初许诺待他弱冠,便退下去,把位置传给他。忧他挑不起大梁,便没有放手,谁知那厮妒恨,下药毒哑了霍长青的嗓子。
一个靠嗓子赖以生存的人,失去了婉转的嗓音,无疑是晴天霹雳。
宋槿仪忙问,为何没有报官?
如儿愤恨地说道:“报了,等我们报了官才知道他敢这样做,原来是背后有人。”
那莫青毒哑了霍长青不说,后面索性撕开脸皮,伙同他背后之人,以权势之威,逼迫霍长青贱价卖出戏楼。
那可是霍长青祖上传下的祖业,到了小人手中,他怎能不愧列祖列宗。
一时之间,徒弟背叛,嗓子被毁,家业尽失,一身的傲骨都在那日被一寸寸敲碎,哪能不疯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