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河两岸的柳树低低地垂着,上面凝留着露珠,时序流转,那露珠结成了霜花,碧绿的柳叶也褪色成了枯黄。
时维十一月。
城中蔓延着冷飕飕的白雾,守城的士兵呼出温热的白气,不停地搓动手掌,冬日的夜晚又冷又长,只觉刚钻进被窝,就出来换岗。
各个睡眼惺忪,一时疏忽大意,叫墙根下闪过的几片褴褛衣角夹在进城的人群混了进去。
中州的旱灾虽已解决,但受灾的灾民无处安顿,原先还能老老实实在城外等在朝廷的赈灾,不料近日气温陡降,他们大多衣衫褴褛,勉强遮体,哪能扛过去天寒地冻?
一夜间,竟冻死许多难民。
四方桥买炊饼的老汉刚支起炉子,准备烘烤提前蒸好的饼子,就被全部抢走。
挎着篮子采买的妇人,一出门那篮子就被抢了去。
穿着华贵的富商,腰间别着上好的汉白玉环佩,还有用蜀绣制成的钱包袋子,没走几步就一并被抢了去。
城内不得安宁,官府命令禁止难民入城,甚至还当众打杀偷入城者。
但对于难民而言,城外空无一物,城内货物琳琅,虽有杀身之祸,可尚有一线生机,于是乎,难民偷溜进城屡禁不止。
也曾有人上书,“难民者,亦为我朝百姓,古云‘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今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至朝都,不过为活命,若亦杀戮相待,民心何以?”
另有人不赞同,国库亏虚,以北境军国大事为重,不过苦一苦百姓,若他们违抗圣意,擅自入城,那便是谋逆,谋逆之人,杀之,不足为惜。
各方利益纠葛难解难分,一时竟想不出良策。
街头巷尾,混乱不堪,昔日的繁华,在寒冬的肆虐下,被冻结在过去。
街上行人渐少,许多小商铺都紧闭门户,大商铺雇佣着五大三粗的壮汉,在门前充当着石狮。
聚星楼内,张掌柜徐步在二楼大堂巡视,前几日还是座无虚席的盛景,如今不过零星几个人,他落寞地拉出一把椅子,长吁短叹,“哎,好不容易生意好起来了,又遇上了这事……这可怎么说?
宋槿仪一脸淡然,只专心做着眼前的事,张窈便问道:“师傅,店里生意惨淡,您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宋槿仪也捧起茶盏,她因为刚才在灶台边烹饪,出了一点薄汗,喝了这微苦的凉茶,反而觉得清爽。“着急啊,但着急又有什么用?我们是做饭的,能把饭菜做好,保证食客满意就是恪尽职守。
“其它的,原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与其愁苦当前,不如放宽心胸,等待来日。”
张窈听后,觉得宋槿仪的话别有一番道理,这样一想,心府也觉轻快。
待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宋槿仪用干净的帕子净了手,奇怪李荷怎么还没回来?
她拍了拍张窈,叫她好生劝劝张掌柜,自己则下楼,准备出去寻李荷。
街道上,原本满满当当的小贩,成了稀稀散散的一片,仔细一瞧,都是些个头高,身形壮的货郎挑着扁担。
想来那些瘦骨嶙峋的难民,也不好抢这些人的东西。
顺着大路往前走了约一炷香,她遥遥望见一道焦橙色身影,手上拿着一个篮子——是李荷今日出门穿的那件。
宋槿仪往前赶去,正要出声唤她,却见情况不对,“李荷”二字卡在嗓子里。
李荷身旁站在一个佝偻身影,那人瘦骨伶仃,头发蓬乱,瞧不出男女,不知二人说了些什么,那人伸出手拉扯着李荷,
宋槿仪心中“咯噔”一下,脑海中想起今日听闻流民在城中的累累恶行,顾不得多想,她赶紧飞奔过去,将那人推开,厉色喝问:“你要做什么?”
那人几乎是皮包骨头,宋槿仪几乎没怎么用力,她就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一只手抱着一个包裹似的东西。
宋槿仪低头瞧去,才发觉那团发黑的包裹中竟包着一个婴儿,乌青的皮肤,发紫的嘴唇,紧闭的双眼……
宋槿仪一时怔然,被女子黢黑的指甲抓住衣袖,她呜咽似地说道:“求求您们了,给点吃的吧,我已经半个月没怎么吃过东西了,我的孩子快要饿死了……”
宋槿仪一时挣不出话来,李荷抢先道:“你这人,我刚才好声与你说了,我今日出门只带了一份午饭,在前面就分了出去。
“只能等我回去取吃食给你。”
宋槿仪猛地侧头,看向李荷,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在旁边蜷缩着的流民听见,像是蝗虫一般,全部围了过来,“有吃的?”,“也可以给我们点吃的吗?”
宋槿仪心中一凛,暗道:“不妙!”
这些人看似处于低位,苦苦哀求,但若是不肯答应,后果难以预料,她拉着李荷的手,大喊道:“快跑。”
李荷反应也极快,将手中的空篮子向后一砸,跟着宋槿仪一道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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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上的飘落的干枯落叶被她二人疾驰的步履碾碎,发出“嘎巴”的声音。二人气喘吁吁地到了聚星楼附近,心中稍松一口气。
倏然左边巷道传来一道声音:“宋娘子?真的是你?你也来盛京了?”
宋槿仪余光瞥见后面难民的影子,让她后颈发凉,她来不及辨认,只朝她喊道:“快跑!”
对方见宋槿仪神色慌张,好似有什么洪水猛兽追赶,她一脸雾水,但还是跟着宋槿仪一道小跑,进了聚星楼。
门闩落下的瞬间,宋槿仪与李荷总算松懈下来,宋槿仪寻了一把椅子随意坐下,定了定神,转头与刚才那人打了个照面。
那人穿了一身淡蓝的长衫,模样俊秀,宋槿仪实在想不起自己多会认识了这位郎君,只见对方说了一句,“奇变偶不变……”
“是你?!”,来人正是宋槿仪之前在云州碰见的另一个穿越者——沈令媛,她惊喜道:“你怎么会在这?”
“我来盛京有点事,反倒是你,之前劝你来盛京开店,你不肯,如今怎么改了主意。”,沈令媛告诉她,自己在国子监寻了活,近日经常听里面的学子谈论起酸辣粉,臭豆腐之类的美食。
“当时我就猜是不是你来了,只可惜前些日子难以抽身,今日空闲,我就立马来了。”
还没寒暄两句,就听见门口响起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听声响,来了不少人。
一开始,他们围堵在门口,窃窃私语,“里面有多少人?进去了会不会有危险?”,“这里是酒楼,定然有吃的,我们有这么多人,只是想要点吃的而已……”
因为是弱者,便可以将自己所做的事合理化。
又有人叫嚷到:“刚才那个女人不是说要给吃的吗?”
李荷听了,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她可没说给所有人,这不过她刚张嘴被宋槿仪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一楼这两日因生意惨淡,有些商户来半天,歇半天,这会就剩下买卤肉的张屠夫,和买饮子的朱娘子,二楼的张窈的伙计也听见动静下楼。
宋槿仪打了个手势,让她们都别出声,小声让伙计从后面出去报官。
流民开始暴力推搡大门,门板被震得“嗡嗡”作响,宋槿仪深知装聋作哑是逃不过这一劫,她扫视了一圈,店内只剩下张屠夫一个汉子。
她叫张屠夫先呵斥几声,剩下的人去抬桌椅抵在门口。
待对方反应过来张屠夫在虚张声势,他们恼羞成怒,攻击的更加厉害,那门闩裂开了细纹。一众人拼尽全力抵在门后。
每一次门被撞击,众人的心都跟着重重一颤。
没过一会,店门被撞开了一条缝,激得那些人愈发疯狂,就在他们即将冲破的时候,远处传来威严的呼喝声。
门口的难民顿时作鸟兽散。
众人从门缝见窥见官兵穿梭而过,纷纷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
朱娘子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平日就买点饮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风浪虽过,仍心有余悸,脸色惨白,呼吸也发着颤,宋槿仪忙叫张窈泡点糖水给大家喝。
李荷望着屋内的狼狈,颇为自责地说道:“都怪我,我不该给她们分吃的,招惹了这一群豺狼。”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众人都从刚才的惊险中缓过来,张屠夫与朱娘子结伴从后门往家中去。
沈令媛见状,本欲告辞,却被宋槿仪盛情相留。
一是,沈令媛从外城到,不管是作为普通食客还是朋友,她都不想让对方空手而归。
二是,沈令媛在国子监做活,应当了解一些灾情情况,如今不单单是影响生意,都快影响生命安全了。
剩余几人行至二楼,宋槿仪开火为沈令媛单做了一晚酸辣粉,。
宋槿仪并没有立马问起灾情一事,待对方吃到差不多,才开口说道:“马上就入冬了,待第一场暴雪来临,外面又该是怎样的景象?”
沈令媛一向开朗,此刻也难得沉默,她喟叹一声,“祭酒也曾捻须忧心此事,冬季来临,食不果腹,饿殍遍野,衣不裹体,饥寒交至。
“这个冬天不知又要多多少亡魂?”
“朝里无一人管这事吗?”
“管啊,但没法管,国库没钱……”沈令媛不知想到什么,话音停住,半晌才说道:“反正现在是将这个烂摊子丢给了太子。”
沈令媛岔开话,说起宋槿仪所做的酸辣粉,“真好吃,可惜离我那远了些,若是有外卖就好了。”
宋槿仪这一次听了沈令媛提起“外卖”,反倒没有立马拒绝,而是神色难辨地沉思了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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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
宋槿仪一人在张家庭院里背手踱步,在月光的相伴下,她围绕着水潭周围转了几个圈。
水潭里面摆着一个不大的筒车,用来灌溉旁边的花圃,宋槿仪走得累了,便驻足在在旁,盯着那筒车浇花。
张窈见她许久未回,便来院中寻她,见她出神地看着筒车,不解地问道:“这筒车有什么好看的?”
“只是感慨古人智慧,将原本费力费时的灌溉,能改良成省时省力的方法,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眼前的问题虽棘手,但若是拆解开,一步步解决,也未必没有办法……”
张窈“啊”了一声,没能听明白宋槿仪的意思。
宋槿仪并不多言,颔首道:“明日要托你让文房帮我拟一份拜帖。”
“师傅要去见谁?”
“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