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莫青照例在酉时往摘星楼去。
摘星楼不远的一个岔路口,他远远瞥见许多人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个临时支起的摊子,喧闹声不绝于耳。
让他难以忽视的是——那嘈杂声中似乎夹杂着自己的名字!
他皱了皱眉,让身后的小厮去看看那面发生了什么。
小厮不敢怠慢,连忙挤进人堆里。不一会儿,他满头大汗地钻了出来,脸上带着几分尴尬和迟疑。“回主子,前面就是有人在开博戏,也没甚有趣的,我们还是快点去楼里吧。”
“没甚有趣的?那你慌什么?!”他眯着眼,逼视着小厮。
“就是……赌的就是……”
“说!堵的什么?”,莫青大喝一声。
“就是今晚霍班主重登戏台,能否压过主子您?”,小厮一遍冒汗一遍小心翼翼地说道。
莫青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哼了一声,故作不屑地追问,“如今赔率如何?”
小厮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回主子,眼下是……五五开……”
“五五开?!” 墨青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股邪火“腾”地直冲脑门!那个老东西他也配?
这群人眼睛都瞎了吗?!
他强忍着才没当场发作,只是从鼻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充满了鄙夷:“一群没眼光的东西!等到时候霍长青出了丑,有他们哭的时候。” 说罢,他抬脚就要继续往摘星楼走,仿佛多看一眼那摊子都脏了他的眼。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目光却无意间扫到了人群外围一个正朝这边走来的身影。
那不是尝跟在霍长青身边侍候的丫鬟如儿吗?
如儿显然也看到了他,四目相对的瞬间,莫青将对方眼里的厌恶和鄙夷看得真切。
如儿在他的注视下,径直走向了那个博戏摊子,她拨开人群,姿态从容,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银锭,“啪”的一声,清脆有力地拍在了摊主面前的桌子上!
“十两银子,” 如儿大声喊道:“我赌霍班主能赢!”
如儿的话,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在围观人群中炸开了锅!议论声,惊叹声更响亮了。
小厮看着自己主子面露古怪的笑容,顿感不妙,下一秒,莫青便转头问他带了多少银子。
小厮手忙脚乱地掏出钱袋,翻了个底朝天,“小的只拿了五两碎银子……”
“五两?” 莫青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其不悦的嗤声,他伸手取下腰间的一块玉佩,那是一快上等的羊脂黄玉雕琢而成的玉佩,玉质温润细腻,色泽如凝固的蜜糖,通体无一丝杂质。
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绝非凡品!
莫青看也不看那玉佩,仿佛它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随手就塞给了目瞪口呆的小厮,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去!把这个押上!”
“主子!使不得啊!这这可是裴泽大人送您的宝贝,这要是被他知道了……”
“闭嘴!” 莫青出声打断,“怎么?你是觉得我不会赢吗?”
那眼神里的戾气,吓得小厮浑身一激灵,后面的话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他哪里还敢再多说一个字?捧着那玉佩,朝着博戏摊子去了。
……
摘星楼后台的专属厢房内,莫青对着铜镜,正一点一点卸去脸上那艳丽的妆容。
镜中映出一张半艳半素的脸,一双眼此刻闪烁着异样的神情。
以往他唱戏,只出个八分力,今晚,可是实打实地用了全力,每一个身段都力求完美,每一句唱腔都灌注了十二分的气力。
他一边用浸湿的帕子擦拭着眉梢残留的黛色,一边在心里勾勒着此刻霍长青那面的场景:那老东西一开口,扯着他那破锣般的公鸡嗓子,唱得荒腔走板,惹人哄笑……
选择相信他的戏迷肯定纷纷后悔不已,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定是躲在角落里,哭都哭不出来了吧?
他心府轻快地在盥盆拨弄着清水。
莫青卸下最后一点唇脂,忽然想起那场关乎上台前的赌局,头也不回地朝身后侍立的小厮伸出手,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傲慢,“玉佩呢?”
屋子外面是人声鼎沸的热闹,屋子里面是令人发毛的寂静,小厮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莫青等了几息,不耐烦地皱起眉,终于从镜子里瞥了一眼身后,“我问你话呢!玉佩呢?!”
小厮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厉喝吓得浑身一哆嗦,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主子……那玉佩没能拿回来……”
“你说什么?!” ,莫青“砰”地一掌狠狠拍在妆台上!震得铜镜、脂粉盒、簪环叮当作响!
他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小厮,“什么叫没能拿回来?!”
小厮磕巴了半天,没能说出完整的一句话,直到看见自家主子那黑得跟墨一样的脸色,心中一横,抖索着说道:“是……是咱们这边,是霍班主那边赢……赢了。”
“什么意思?”莫青听着他断断续续的话语,拼凑着意思,什么叫霍班主那边赢了?
霍长青赢了,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输了!
输了!
妆台上那些价值不菲的胭脂水粉、首饰钗环,连同那面沉重的铜镜,噼里啪啦都摔在地上,香粉弥漫,一片狼藉——
另一处舞台,暗香浮动,薄如蝉翼的轻纱之后,有一婀娜身影缓缓移步到台前。
戏楼台下传来不小的议论声。
“听说了吗?霍班主嗓子好像坏了?”
“怎么可能,如果真的是嗓子坏了,就不可能再出来唱戏。”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清脆的鼓点骤然敲响,如同安静的寺庙突然响起的梵音,使场面变得严肃而又庄重,众人不再言语。
随着丝竹声悠悠而起,身着彩衣的戏子流水一般步入舞台,戏迷的目光全部落在一个人的脸上。
霍长青比较之前清减了不少,在经历了许多事后,更添一份洗尽铅华的从容与沉静,风骨依旧。
“一自离家岁月深……”
《荆钗记》算是霍长青拿手好戏,又因翻过年后便是三年一次的春闱,宋槿仪便挑了其中的“春闱”与“闺念”两出戏,正好应个景。
清亮的嗓音如同山涧清泉,泠泠淙淙,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饱满,气息绵长,转折处婉转动听,高音处清越入云,低回处如泣如诉!哪里还有半分“破锣嗓子”的痕迹?!
分明是比鼎盛时期更多了一份岁月沉淀后的醇厚与通透!
一曲终了,震耳欲聋的掌声、喝彩声、叫好声瞬间炸裂开来!如同汹涌的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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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他霍长青的嗓子好了,又凭什么判定我输?”,小厮看着自家主子发泄过后,如同被抽掉骨头般颓然坐在唯一幸存的椅子上。
他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声音比蚊子还细:“花行的副行首本来在咱们楼里听着的,听说霍班主在瓦舍开了嗓,就中途离席……过去了。”
他偷偷抬眼看了看墨青死寂的脸色,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其实不止副行首……连豫王爷直接没来摘星楼,去了那瓦舍……”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莫青捧着脸,俯下身子,什么东西透过指缝闪了一下,原来是那破碎的镜子——他垂下头望去,碎裂的镜子里映出他四五分裂的面容,诡异又可怖。
霍长青东山复起,效果非常好,下个月的预售票今夜全卖了出去,一时竟忙到了丑时。
夜阑人静,天空是黛蓝色,月光下,戏楼中,宋槿仪将账本整理好后,抬头望着正在收拾道具的戏班成员,目光扫了一圈,“咦?李荷呢?还有如儿那丫头哪去了?”
她上到二楼,听到某一间厢房里面传来压低的、带着兴奋的窃窃私语。
“……哎,这块玉佩绝对是顶好的东西!你看这玉色,这雕工。啧啧,值老鼻子钱了!” 是李荷的声音。
“你要是喜欢,你就拿去呗!那剩下这些都归我了!” 这是如儿的声音。
她们两个在这干嘛?
她循声过去,在门缝中窥视——“嘿!你个贪心鬼!要不是我想出□□这个绝妙的主意,用激将法狠狠激了那姓莫的一下,哪有这些东西?” 李荷指着桌子,不满地抗议道。
宋槿仪看向桌上,只见厢房内的小圆桌上,堆满了散乱的碎银和铜钱。
她推门进去——
门开的瞬间,屋内的两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瞬间僵住!脸上的兴奋和得意瞬间化为被抓包的尴尬和惊慌。
“槿仪姐……”
“宋掌柜……”
瞧着她二人这做贼心虚的表情和刚才的话,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好气又好笑:“你们两个呀!胆子也太大了!下次可不许再这样胡闹了!”
李和与如儿立刻像得了赦令,小鸡啄米般点头:“知道啦知道啦!下次不敢了!” 说完,两人又忍不住看着桌上的“战利品”,偷偷交换了一个狡黠又开心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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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四,又称“念四夜”。
暮色四合,寒风裹挟着年节将近的急切气息,吹拂过盛京城的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都忙着“送灶界”——恭送灶王爷上天述职。
聚星楼的后厨里,此刻更是灯火通明,弥漫着温暖而甜蜜的气息,灶火跳跃着,映照着忙碌的身影。
宋槿仪做着那祭祀用的“糖元宝”,糖元宝以胶牙饧制成,在小铜锅里,金黄的麦芽糖浆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细密的气泡,空气中弥漫开浓郁的、带着焦香的甜味。
糖浆的颜色随着温度的升高,从浅黄逐渐变成诱人的琥珀色,稠度也恰到好处——能拉出长长的、晶莹的细丝。
放入石臼中,待糖浆稍稍冷却,不再烫手但依然柔软时,她取出一根光滑的短木棒,动作娴熟地将糖浆挑起、拉长、折叠、再拉长……如此反复。
糖丝越来越细密,颜色也越来越呈现出柔和的乳白色光泽,质地也变得更有韧性和弹性。
宋槿仪揪下一小块,在掌心快速揉捏几下,然后灵巧地捏塑成小巧玲珑的元宝形状:中间鼓起,两端微微翘起,边缘捏出清晰的棱线,这便好了。
李荷也擅甜点,便做那以米粉裹豆沙馅为饵,名曰“谢灶团”。
一阵忙碌后,李荷发觉,“咦,张窈哪去了?”
“她刚才说她要出门买点东西……”
正说话着,厨房的门帘被掀开了,带进一股清冽的寒气。张窈的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手里捧着两大把翠绿鲜活的枝条跑了进来,嘴里呼着白气:
“师父,看我买到的‘冬青柏枝’啦!”
翠绿□□的冬青叶油光发亮深绿色的松柏枝条散发着特有的清冽松香,带着山林的气息,配着有几枝叶片细密、边缘微红的石楠。
这些枝条被乡下的农人采摘下来,用细草绳扎成一把把小束,趁着年节前担到城里来叫卖。
“原来你去买这个了。”宋槿仪笑着接过来,恭敬地铺在灶神像前的供桌下,又分出一些插在灶台旁的瓶子里。按照老辈人的说法,用这冬青柏枝垫地送灶神,能保佑家宅平安,来年兴旺。
李荷也端来做好的糖元宝和谢灶团放在供桌上,寓意招财进宝,也祈求灶王爷吃了甜的,上天多说好话。
念四夜一过,没几天就是除夕。
李荷问起许若兰。
“我已写信叫了她和今非一同来盛京城过年。”
“槿仪姐,那我还可以叫一个朋友来和我们一起过除夕吗?”
宋槿仪以为是如儿,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谁料她摇了摇头,抿了一下唇,“不是,是……”
话还没说完,忽听得大门处传来几声不疾不徐的叩门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 张窈好奇道。
打开大门,门外台阶上,站着两位身着灰色缁衣、头戴僧帽的尼师。她们面容平和,双手合十,为首一位年长些的尼师手中捧着一叠裁剪整齐的黄色纸笺。
“阿弥陀佛。” 尼师稽首道,“念四送灶,贫尼奉庵主之命,为各家善信送来‘灶经’,祈愿灶君护佑,阖家平安,灾厄消除。”
宋槿仪连忙合十还礼:“有劳师父辛苦,快请进喝杯热茶。”
尼师微笑婉拒:“善信慈悲,贫尼尚需往别家去。此灶经,请善信将家中人丁姓名,一一填写其上,待祭灶之时,与那灶神像、纸轿马一同焚化,上达天听,灶君自会知晓,多加庇佑。” 说着,将一叠黄纸笺恭敬地递给宋槿仪。
宋槿仪双手接过,再次道谢。
两位尼师便
不再停留,宣了声佛号,转身没入夜色中,继续她们的送经之路。
回到温暖的厨房,三人围坐在灯下,张窈取来笔墨,宋槿仪提笔蘸墨,将大家的名字都写了上去:李荷,张窈及张窈的家人……账房的王治还有崔秀秀她们……
她笔尖流畅,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落在纸上。写到最后一个名字时,笔尖微顿。灯花“噼啪”轻爆了一下,映着她的侧影。她垂眸盯着自己的指尖,写下了三个字:谢无恙。
张窈无意瞅见这一幕,这上面的名字她都熟悉,包括未见面的许若兰、宋筠庭和张今非,那是师父在云州的家人。
可这谢无恙,她从未在师傅口中听过这个名字。
“走吧,送灶王爷上天。”
宋槿仪取过早已准备好的小巧纸灯笼,她拿起一双崭新的竹筷子,稳稳地从灯笼顶部的提手处穿过。这双竹筷,便成了灶王爷升天所乘的“轿杠”。
此时,巷子里已不似先前冷清。许多人家也都在进行着同样的仪式。点点灯火从各家门口透出,照亮了青石板路。
“恭送灶君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三人朗声道,随即用手中的线香,点燃了灯笼下的干草。
这一晚,汴梁城的夜空被无数这样的“火凤凰”点亮。家家户户门口升腾起的火焰,驱散了冬夜的寒冷与黑暗,映照着人们虔诚而充满期盼的面容。
宋槿仪望着燃烧的灯笼,默声祈求神灵保佑,保佑那个人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