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尾梢,冬日的寒意不知不觉地消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慵懒的暖意。晌午的阳光金灿灿地洒下来,竟带着几分初春的味道。
崔秀秀站在巷口,抬头眯眼望了望那温暖的太阳,伸出手感受着指尖传来暖融融的触感,“这难捱的冬日,总算是要过去了。” 她轻声感慨。
她和身边的杨莹,都是逃难到京城的流民,身无长物,几乎要冻饿街头。是宋掌柜不仅收留了她们,让她们在聚星楼做活,给了她们安身立命之所和一份体面的生计。
这份恩情,两人一直铭记于心。
聚星楼早在过年前五日就给店里的伙计们都放了假,让大家安心回家准备年节。崔秀秀约着杨莹今日相约出来采买些简单的年货。
路过聚星楼时,瞧见后院那扇本应紧闭的小门,今日竟虚掩着——
“咦?有人在后厨吗?” 杨莹有些诧异。
“进去看看吧。” 崔秀秀直接推门进去。
刚进门,一股极其浓郁、甜美异常的香气便扑面而来,瞬间充盈了鼻腔,是她们从未闻过的奇妙味道。
循着香气望去,只见后院那棵光秃秃的海棠树下,宋槿仪和张窈正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专注地忙碌着。
她身旁摆着几个干净的大木盆,盆里堆满了紫得发黑、颗颗饱满圆润如宝石的葡萄。阳光透过枝桠,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掌柜的!” 崔秀秀出声唤道。
宋槿仪闻声抬起头,看清来人,有些意外:“是你们两啊,怎么没回外城,来了这里?”
就在前几日,朝廷正式发了邸报,宣布废除榷酒令,宋槿仪早都酿好了两批,名声也打了出去,只等来年过了初五,就开售售卖美酒,赚它一个信息差的钱。
两人好奇地凑上前,“掌柜的,这是葡萄果酒?但好像与寻常果酒又不一样?”
宋槿仪笑了笑道,“葡萄自身便具有独特的天然糖分和酸度,不需要加入酒曲,自然闻起来和其它果酒不同。”
她拿起一串葡萄,指尖轻轻一捻,紫红的汁液便流淌下来,散发着醉人的甜香。
“这冬日的葡萄怪稀罕的嘞!”,崔秀秀望着那珍珠一般圆润的果实,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是呀,就连盛京都买不到,唯有宣化那面冬日才有,托太子府孙虢,才搞到这么两筐葡萄。还得小心地把烂的、破皮的拣出去,再放在通风处晾干表皮的水汽。”
崔秀秀和杨莹看得目不转睛。
只见宋槿仪将晾好的葡萄,一颗颗小心地从枝梗上摘下来,放入一个干净的大陶盆里。她的动作轻柔又麻利,葡萄落入盆中,发出轻微的“扑簌”声。
她十指用力,开始揉捏、挤压那些饱满的果实。随着她手指的动作,深紫色的果肉被轻松捏碎,丰沛的汁液汩汩流出,与破碎的果皮、果肉混合在一起。
暗红的汁液很快浸没了她的手指,在阳光下闪烁着宝石般的光泽。别看揉捏的手法粗暴,但那些小小的葡萄籽却都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籽不能捏碎,否则酒会发苦。” 宋槿仪一面手上动作着,一面叮嘱张窈,“这一步叫‘破皮’,让汁水和果皮果肉充分接触。果皮上的天然酵母,就是让葡萄汁变成酒的关键。”
接着,宋锦怡又取来一罐上好冰糖。她将冰糖一层层细细地铺在已经破皮的葡萄浆上。“十斤葡萄三斤糖,这是最合适的比例。糖能帮助发酵,也让酒更醇厚回甘。”
做完这些,她取过一个早已清洗干净、晾晒得没有一丝水汽的大肚陶坛。坛口敞开着,散发着泥土的敦厚气息。
她小心地将拌了糖的葡萄浆汁倒入坛中,只装到坛子的七八分满。
崔秀秀有些疑惑,为什么不全部装满呢?
“不能装满,发酵会产生很多气体,需要留出空间。” 她说着,取过一块裁剪好的、厚实干净的油纸,仔细地覆盖在坛口上。
最后,用一根搓得结实的麻绳,沿着坛口细细密密地缠绕捆紧。
宋槿仪拍了拍手,掏出绣帕,擦拭去额头上的薄汗。
崔秀秀和杨莹全程屏息凝神地看着,在她们眼中,宋掌柜似乎无所不能——开得了酒楼,做得一手佳肴,懂得经营之道,连这酿酒也如此精通!
就好像没有她不会的东西。
崔秀秀盯着她,心中激荡不已。
她想起从前在乡下,身边的女子们,包括她自己,所思所想不过是如何寻一门好亲事,嫁个殷实可靠的人家,仿佛一生的荣辱悲欢都系在“嫁得好”这三个字上。
自己的命运,似乎从出生起就被框定在“依附他人”的轨迹里。
直到夏季的那一场旱灾,如同命运的巨手将她推出原有的轨道,一路流离到这繁华又陌生的盛京。
她遇见了宋槿仪,看到了女子可以生存的另一套方式。
原来女子不必仰仗父兄夫婿,不必困于后宅方寸,也能凭着自己的本事,活得顶天立地,活得如此精彩纷呈,受人尊敬!
原来依靠自己,也能撑起一片广阔的天空!
叫崔秀秀看,所见过的男子没有一个比得上宋掌柜这般优秀。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崔秀秀的心田里迅速生根发芽。她望向宋槿仪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崇拜和向往。
她以后也想成为像宋掌柜这样的人!
“掌柜的,还有什么活儿要干?我们来帮忙!” 杨莹的声音倏然打断她的沉思,她立马反应过来接上话,“对呀,掌柜的,我们来都来了,您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
“好啊,那边还有两筐葡萄没拣呢,你们帮我挑拣一下,记得,只留完好熟透的。”
“哎!” 两人应着,立刻挽起袖子,蹲到葡萄筐前,仔细地挑拣起来。阳光温暖地洒在小小的后院,浓郁醉人的葡萄甜香弥漫在空气中。
宋槿仪偶尔说些云州的趣事,张窈、崔秀秀和杨莹一边忙碌,一边认真地听着,不时发出惊叹或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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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除夕,街巷比往日拥挤数倍,摩肩接踵,人声鼎沸,仿佛全城的人都涌到了街上置办年货。
各家店铺卯足了劲,门面大开,将压箱底的好货都摆了出来。
绸缎庄挂满了鲜艳的绸缎,点心铺垒着高高的蜜饯果子、酥糖云片,南北货栈门口更是堆满了天南海北的山珍海味、干果香料。
最热闹的当属熟食行当,熟食铺的门前,平日里挂着的鸡鸭鹅猪蹄膀,此刻数量翻了几番,密密麻麻地悬在铁钩上,油光锃亮,散发出诱人的卤香和油脂气息,引得行人频频侧目。
伙计们吆喝得嗓子都哑了:“新出锅的酱肘子!香烂入味喽!”“走油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声音此起彼伏,混合着讨价还价的喧嚷、孩童追逐的嬉笑、还有街头艺人吹拉弹唱的咿呀声。
崔秀秀在一个卖香烛纸马的小摊前停下,仔细挑了两支粗壮的红烛,预备除夕夜点灯守岁用。
付完钱,她正要离开,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一个地摊前,杨莹正呆呆地站着,像被钉住了一般。
“莹姐?” 崔秀秀好奇地走过去。
那是一个支在路边的简陋首饰摊子。一块褪色的蓝布上,琳琅满目地摆着各式各样的簪钗、耳坠、手钏。
材质自然算不得上乘,多是些打磨光滑的桃木簪、素银簪、染了色的骨簪、串着廉价珠子的绒花,还有用各色丝线缠绕的络子。
但在杨莹和曲秀秀这些出身贫寒,平日里连饭食都需精打细算的女子眼中,这些已是能点缀生活的“奢侈品”了。
杨莹的目光,正痴痴地落在一支桃木簪上。那簪子样式简单,簪头雕刻着一朵小小的梅花,打磨得温润,透着朴拙的雅致。
她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在簪身上摩挲了一下,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喜爱,随即不舍地放回在摊子上。
崔秀秀看在眼里,心中了然。
李文有个哥哥在花行做学徒,说是“以工代酬”,实则就是白干苦力,勉强混口饭吃。城外难民营里还有个年近七十的老母亲,体弱多病,时常头疼脑热。
宋掌柜仁厚,每月给她们这些女工一些补贴,杨莹自己是一文钱也舍不得花,全数攒起来托人带给哥哥和母亲了。
至于她自己?怕是连买根最便宜的头绳都要思量再三。
崔秀秀看看杨莹,再看看摊上的簪子,她的情况比李文稍好一些,她只有一个姐姐。姐姐在米行做活,因着性子爽利,手脚麻利又讨人喜欢,第二个月竟破例得了一点微薄的工钱。
姐妹俩相依为命,日子虽紧,却还能挤出一点点余钱。
崔秀秀也俯下身,在那堆琳琅满目却廉价的饰品里仔细看了半晌。她拿起一支兰花簪,又拿起李文刚才看中的那支簪子。
她咬了咬牙,问道:“这两支簪子,一起多少文?”
“一支十五文,两支三十文。”
崔秀秀软硬兼施,硬是凭着那张嘴,将价格磨下去,共二十文才肯。
付了钱,崔秀秀拿起那支雕着梅花的桃木簪,转身就塞到杨莹手里。
“秀秀!这……这使不得!” 杨莹像被烫到一样,连忙推拒,脸都红了。她知道崔秀秀也不宽裕。
“谁说白送你了?” 崔秀秀道:“要记账的。等你以后挣了大钱,可得连本带利还我!还要请我吃顿好的!”
她晃了晃自己手里那支兰花的,又指了指杨莹手里的梅花簪,“喏,别不好意思收,若是单买我这一支兰花簪子,那人肯定不会十文卖给我。”
杨莹眼眶微热,她紧紧攥住那支温润的木簪,心里又暖又涩,最终重重点头,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好!一定还!还请你吃最好的!”
就在她们谈笑间,一个身影猛地从旁边的人群里忽地凑近,带着一股汗味和市井的油滑气息,差点把崔秀秀撞了个趔趄。
“哎哟!” 她稳住身形,定睛一看,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来人正是陈天!
陈天是聚星楼跑外卖陈明的弟弟,兄弟俩简直不像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哥哥陈明勤奋老实,任劳任怨。
这个弟弟陈天,却是出了名的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整天琢磨着偷奸耍滑。要不是看在陈明的面子上,宋槿仪早就把他扫地出门了。
所以崔秀秀等人一向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此刻,陈天一双小眼睛正滴溜溜地在她二人手里簪子上打转,脸上堆着笑容,“哟!两位姐姐买簪子啦?真好看!姐姐们眼光就是好!这得几个钱啊?”
崔秀秀没好气地道:“不过是个不值钱的木簪子,能有几个钱?你问这个做什么?”
陈天搓着手,嘿嘿一笑,“我瞧着这簪子漂亮,便也想给李娘子买一个。”
“你是说李荷娘子?” 崔秀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毫不客气地嗤笑出声,上下打量着陈天,“你小子平时有点钱都使到酒坊里去了。
“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舍得花钱给别人买东西了?” 她说到此处,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陈天,“可别是包藏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吧?”
崔秀秀一向快人快语,对陈天这种货色更是懒得虚与委蛇。她毫不留情地道:“我劝你趁早歇了这份心思!癞蛤蟆就别想着吃天鹅肉了!
“李娘子是什么人?那是宋掌柜当亲妹子一般看待的人!人长得漂亮,将来就算嫁不了高门大户!那也是衣食无忧的家庭,至于你?”
她冷哼一声,鄙夷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陈天,“你出了聚星楼,能不能将自己养活还是个话。”
崔秀秀早就听说了,以工代酬,不过是暂时的。
待这个冬日过去,各家掌柜留下合适的帮工,成为正式员工,要发工钱。其余不合适的将随着城外的流民,一同迁到西边的河西郡开发荒地。
这陈天不用多说,到时候,宋掌柜一定会将他赶走,后面连自己怎么生存都成问题的人,还敢垂涎别人,哪来的自信?
陈天叫她一番话说得脸上由红转青,再由青转黑。平时送外卖,被贵人羞辱也就算了,她崔秀秀不和他一样是流民,竟敢羞辱他?
他抡着胳膊就要挥拳——
崔秀秀见他气疯了,连忙拉着杨莹跑了,莫与疯子论高低。
街上人山人海,顷刻间,她们二人就像滴入沙漠中的水,瞬间就蒸发了。
陈天恨恨地跺着脚,“呸!” 他狠狠一口浓痰啐在地上,“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逃难来的贱丫头!以后还不是要嫁人,让人/操/的玩意儿!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他有什么配不上李荷的?他陈天,年纪十七八,正是身强力壮的好时候!他自觉长得也不差,比那些死读书的穷酸书生强多了!
宋掌柜把她当亲妹子?那又怎样?宋掌柜自己再厉害,不也是个女人?也是要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