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烤栗子

    宋槿仪闻声而至,刚靠近厨房门,便嗅见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她心下一紧,猛地推开门——眼前景象让她血液骤冷!

    张窈倚靠在桌案旁,脸色惨白如纸,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她手中紧握着一把利刃,刀尖犹自滴落着粘稠的鲜血。

    听到动静,她惊惶地抬起头,目光与宋槿仪撞个正着,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慌张和恐惧。

    “哐当!”

    张窈手一松,沾血的尖刀脱手掉落,在染血的地砖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她嘴唇哆嗦着,声音破碎不成调:“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想——杀人。”

    顺着血迹望去——陈天抱着一只手掌,痛苦嚎叫,那只手掌血肉模糊,鲜血正汩汩涌出,浸透了半边衣衫。

    他身旁不远的地面上,赫然散落着几根断指!

    在陈天身后,李荷的衣衫被撕扯得破烂不堪,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兽,把自己紧紧蜷缩成一团,埋在臂弯里,低声呜咽着。

    宋槿仪原本七分的酒意,此刻被冷风一激,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脚下踉跄几乎站立不住。

    “当心!”。紧随其后的霍长青一把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迅速扫过整个厨房,当即做出决断,“如儿!立刻去请大夫!还有王丈人,劳烦您去后台找快干净的布,先给他止血!”

    他将外袍解下,准备给李荷先披上,然而他刚向李荷靠近一步,那蜷缩的身影便爆发出更尖锐的呜咽,身体拼命向后缩,抗拒之意显而易见。

    霍长青脚步一顿,掉过头看向宋槿仪,“宋掌柜,她这会受了惊吓,别人近不得身,还需你来照应。”

    宋槿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接过外袍,快步走到李荷身边,蹲下身,将还带着温热体温的衣服裹住李荷冰冷的身躯。

    她轻轻环住李荷,声音极轻极柔地说道:“别怕,是我,是槿仪姐来了。”

    李荷紧绷的身体微微一颤,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更深地埋进宋槿仪怀里,崩溃地大哭起来。

    宋槿仪紧紧抱着她,手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背,“别怕了,槿仪在这儿,若兰姐也在这,大家会保护你的,没事了,没事了……”

    半个时辰后。

    大夫正满头大汗地给昏迷的陈天处理伤口,包扎止血。李荷在许若兰和张今非的陪伴下去阁楼休息。

    而宋槿仪霍长卿则在大厅里,面色凝重地看着张窈。

    “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你说出来,大家才能想办法解决事情。” ,宋槿仪轻声说道。

    张窈哽咽着将事情全须全尾地说了。

    ……

    “啪”地一声,宋槿仪狠狠地拍着桌子,陈天这畜生,竟敢做出如此下作之事!

    但愤怒解决不了眼前的问题。

    宋槿仪转头向霍长青道:“霍郎君可知依大夏律,过失伤人致残,该当如何?”

    “依《大夏刑律》,故意伤人致肢体残缺者,当处监禁一年,并罚苦役。”

    宋槿仪心中一凛,“可张窈也是为救人才出手,情有可原,官府或许能从轻发落?”她下意识地看向霍长青,希望能得到一个温和的回答。

    霍长卿却紧锁着眉头,陷入了更深的沉思。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音色凝重:“宋掌柜,若述出缘由,或可减刑。但是——”

    他轻轻叹了口气,“若要将陈天意图侮辱李娘子之事作为证据呈上公堂,势必要李娘子当众作证,细述其不堪遭遇。”

    他顿了顿:“宋掌柜,你是女子,应当比我更清楚。在这世道,女子的名节清白意味着什么?”

    宋槿仪当然清楚,在这个时代,女子的清白那是比性命还要紧的东西!

    即便最终一步未成,只要沾上这等污名,“失节”二字便足以毁了她一生,让她日后如何立足,如何嫁人?

    她当然可以一辈子养着李荷,但李荷她愿意吗?

    如果这件事传了出去,让她承受那等风言风语,无异于在她血淋淋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她攥着拳头狠狠锤着桌子,“这算什么世道?见义勇为要坐牢!将坏人告上公堂,要赔上下一辈子的幸福!”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悲凉感席卷全身。

    宋槿仪揉着太阳穴,一时间竟想不出个合适方法,“那我们该怎么办?”

    “谈判。”

    霍长青目光转向宋槿仪,“此事,不能见官,只能私下解决。去和陈天谈,用他意图不轨的把柄,加上足够的补偿,换他签下和解书,放弃告官。

    “只是……要委屈李娘子了。”

    ******

    寅时刚过,霜华无声地爬上枯枝、瓦檐、石阶,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惨淡的银白。几声嘶哑干涩的鸦啼突兀地划破死寂,如同钝刀在生锈的铁皮上刮过,令人心头莫名一紧。

    宋槿仪踏着覆霜的石板路,敲击后门的门环。

    来之前她曾与陈天尝试谈判,希望他能放弃对张窈的追究。

    “放过她?做梦!”他嘶吼着,“我废了一只手!我这辈子都毁了!张窈那个贱人,她必须付出代价!

    “我要让她坐牢!还有李荷,她不想跟我?这件事传出去,还有哪个男人会要她?!”

    陈天歇斯底里的模样,让宋槿仪明白和他是无法沟通的,无奈之下,她只能来找陈明。

    小屋的窗户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油灯光芒,在这浓重的黑暗里显得格外微弱。门很快开了,陈明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袖口挽到小臂,手中拿着斧头,想来刚才在砍柴。

    “宋掌柜?您怎么这个时辰就过来了?可是出了什么急事?”

    宋槿仪望着陈天那张与陈天有几分相似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似乎能冻僵肺腑,她将夤夜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陈明。

    “什么?怎么可能?”陈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阿天……阿天他不可能!他怎么会……”他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越来越低。

    他望着宋槿仪,嘴唇哆嗦着,迟疑了许久,“宋掌柜,阿天……他真的干了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

    宋槿仪沉重地点了点头,“我来是求你一件事,请你劝劝陈天,让他不要告官,医药费和补偿金我会一样不落地补给他。”

    陈明呆了好一会,他布满老茧的双手猛地抬起,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声音带着哭腔和深深的自责:“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没用!是我没有好好管教他!是我纵容了他,让他一步步变成了这样……变成了这样不知廉耻、伤天害理的混账东西!”

    他抬手又要打自己,被宋槿仪眼疾手快地拉住了胳膊。

    “别这样,这不全是你的错!路是他自己选的,你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他变成今天这样,是他自己心思不正,走了歪路,怪不得你这个兄长!”

    陈明垂着头,沉默了片刻,用力抹了一把脸,再抬头时,眼神里虽然依旧痛苦,却多了一丝决断。“掌柜的,您放心,我一定管住他,我不会让他去告官的。”

    他顿了顿,艰难地开口问道:“那掌柜的,这事之后您打算怎么处置?”

    宋槿仪不愿瞒着他,委婉地告知:“出了这样的事,陈天不能再留在这里了。等过了初五,开荒的名单……会报上去。他会跟着城外的流民,去河西郡。”

    “对不起,掌柜的,是我和舍弟对不起您,对不起大家。”他直起身,目光望向门外依旧深沉的夜色,“我和他从小没了爹娘,是一口锅里搅着稀粥长大的。

    “如今他犯了弥天大错,身上又有伤,还要去那荒地,我不能看着他一个人走,我得跟他一起去河西郡。”

    冬日的寒鸦相互依偎着,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啼叫。

    ******

    宋槿仪坐在窗边,望着庭院里尚未消融的残雪,心头压着一块石头。

    那夜之后,李荷日日梦魇,许若兰从云州长途跋涉而来,还未怎么好好休整,便衣不解带地照看着李荷。

    到了初七,整个人瘦了一圈,宋槿仪说起云州的生意,才让她休息了两日,坐车回去。

    张窈也憔悴了不少,往日那个机灵活泼的姑娘不见了,她变得异常安静。宋槿仪三番两次想找她谈谈,但张窈只是低着头,用极其简短的“嗯”、“知道了”、“没事”敷衍过去。

    自初七开店后,从晨曦微露到暮色四合,把自己累得精疲力竭才肯罢休,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却那场噩梦。

    至于李荷——自那夜以后,她再未踏出房门一步!

    她害怕见人,尤其害怕见到男性身影。只要听到门外有男子的脚步声或说话声,她便会像受惊的小鹿般缩到房间最阴暗的角落,捂住耳朵,瑟瑟发抖。

    宋槿仪尝试过带她出去透气,哪怕只是在院子里走走。

    可只要踏出房门,接触到外面稍显广阔的空间和流动的空气,李荷的身体便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像是一朵迅速枯萎的花。

    哪里还敢勉强?

    大夫看过后,也只是摇头:“此乃惊悸过度,心神受创所致,是极重的心病。寻常汤药,只能调养身体,难治根本。”

    她甚至动过将李荷送去药王谷的念头。可刚试探着提起“药王谷”和“余冬青”的名字,李荷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激动——“我不要!不要他见我!”

    窗外送进来一股冷风,宋槿仪紧了紧衣衫,只觉得这个冬天,冷得没有尽头。

    正胡思乱想着,听见街市上货郎挑着担子沿街叫卖。

    “卖生栗子了,个头又大,味道又香的栗子……”

    宋槿仪站在二楼看着下面有行人问价,她想起这李荷以前最爱糖炒栗子。她一溜烟地下了楼,一径找到那卖板栗的小贩跟前。

    挑了半袋外壳油亮饱满的板栗。

    回到张宅小厨房,她利落地将栗子洗净沥干,取来厨房剪,“咔哒、咔哒”地在每颗栗子鼓胀的弧顶上剪开一道十字小口。

    处理好的栗子倒进大碗,淋上清亮的油,颠簸几下,让油光均匀裹满每一粒。

    另起小锅,放入□□糖和一小撮盐,加清水熬煮。糖粒在清澈的水中旋转、融化,渐渐变成粘稠透亮的琥珀色糖浆,甜香丝丝缕缕飘散。

    她将这蜜汁趁热浇在油亮的栗子上,快速拌匀,确保每一道裂口都吮吸饱了糖分。

    送入烤炉。

    不多时,灶间便被霸道而温暖的焦糖香与栗子香占据。那香气越来越浓,越来越暖,带着诱人的甜意,甚至能听到糖浆在高温下“滋滋”欢唱的细微声响。

    宋槿仪端着冒着滚滚热气的糖烤栗子往院中去,猜想着一会李荷看见她喜欢吃的栗子,会不会心情好一点。

    “哈哈——”

    临近院门时,她听到了里面有人说笑,那笑声……是李荷吗?

    宋槿仪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哈哈,小狐狸竟然会被骗……”

    没错,确实是李荷的声音。

    宋槿仪拾阶而上,与推门出来的如儿打了个照面。

    “嘘!”宋槿仪将指头抵在嘴唇,示意如儿不要出声,压低了声音问道:“里面……是霍郎君?”

    “是霍郎君,他今个中午就来了,说是新学了点逗趣的小玩意儿。”她指了指房门,“喏,正在里面给李娘子演示呢,是木偶戏,可有趣了!”

    如儿嗅见一股温暖的焦糖香与栗子香,瞧见宋槿仪手中琥珀色的栗子,好香啊。

    宋槿仪将托盘交给如儿,眼睛凑近门缝,向内窥探。

    只见霍长青坐在离床榻不远的凳子上,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神情温和与专注。他的两只手掌上,各套着一只布偶——一只像是小狐狸,另一只像是只憨态可掬的人偶。

    他正灵活地弯动着手指,“……那小狐狸呀,发现自己被骗了以后……”霍长青刻意压低了声线,模仿着某种活泼的腔调,笨拙中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就想了个坏主意……”

    “然后呢?然后小狐狸怎么样啦?”

    霍长青眼中也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声音放得更柔缓:“然后啊……”

    宋槿仪静静地站在门外,看着门缝里透出的那一方暖光,听着里面低低的、带着笑意的对话声。

    她没有进去打扰,默不作声地将门缝重新合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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