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流转,转眼便到了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李荷戴着浅紫色帷帽随着宋槿仪她们一道出门。
宋槿仪搀着她的胳膊,有些不放心地问道:“还好吗?”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些日子,霍长青几乎隔一两天便会去李荷那,有时带来新做的小玩意,有时只是安静地陪她说说话,讲讲外面无伤大雅的趣闻。
就这样,李荷的状态有了显著的好转。
今夜,宋槿仪特意邀了霍长青和如儿一同去街市上赏灯。
华灯初上,长街如昼。火树银花,游人如织,摩肩接踵。
几人一开始是并排走着,后来被人群挤成几簇,宋槿仪焦急地转过头想要拉住李荷。
只见她紧紧跟在霍长青身侧,若是不小心被人潮推搡碰到,她便会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地往霍长青身后躲去。
霍长青也总是适时地微微侧身,用身体为她隔开拥挤的人流,“别怕。”
宋槿仪不动声色地转过身,与其他人一道走了。
路过一个卖首饰钗环的摊子时,色彩缤纷的小玩意吸引了李荷的目光。
她把玩着一支做工算不上精致,但样式颇为别致的簪子,簪头是披针形绿叶,缀着两朵紫红色三角形小花,吊着一串红色果子串。
李荷站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默默地将簪子放回了原处。
宋槿仪看在眼里,待走了几步,本想折返回去替她买下,给她一个惊喜,却见霍长青不知何时已停下脚步,正从摊主手中接过那支小小的花簪,利落地付了钱。
宋槿仪脚步一顿,转身继续前行。
几人来到一处热气腾腾的食摊前,卖的是应节的圆子油锤。是将米粉颠簸成丸子,叫“圆子”,再把米粉发酵裹上馅,做成饼的样子,用油煎熟,便叫做“油锤”。
刚出锅的油锤金黄滚圆,在油锅里滋滋作响,散发出诱人的甜香。摊主热情地招呼着:“豆沙馅!芝麻馅!桂花馅!刚出锅的,香着呢!”
宋槿仪买了几个,分给众人,掰开焦脆的外壳,里面是滚烫香甜的馅料,豆沙细腻绵软,芝麻香气浓郁,桂花馅则带着清雅的芬芳。
在寒夜中,吃下这种热乎乎,甜丝丝的油锤,身上的寒气都被淡了几分。
“这油锤好吃是好吃,就是有点干。”,宋槿仪忽然道:“霍郎君也觉得口干吧?不若我们去前面买点饮子。”
霍长青看了宋槿仪一眼,没有异议,随着她去了。
待二人过了一个路口,上了拱桥,霍长青在她身后站定,“宋娘子可是有什么话,想与我说?”
周围的欢声笑语,孩童的嬉闹,友人的畅谈,反而更衬得两人之间的静默凝重如山。
她转过头,神色认真向霍长青说道:“霍郎君,”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知道的,阿荷最近受了很大的打击,心性不稳,很依赖人。
“就像受伤的小动物,会本能地依靠它觉得安全的地方,你的陪伴给了她这份安全感。”
霍长青的眼神平静无波,似乎在等待她的下文。
她迎着他的目光,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我希望……你不要给她错觉。”
霍长青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错觉?”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目光锁住宋槿仪,“宋娘子为何觉得,我对李娘子,给的是‘错觉’?”
宋槿仪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地反问,微微一怔。
她抿了抿唇,随即露出一抹带着些许复杂意味的神色,“李荷不过十五六岁,心性却稚嫩如孩童,而霍郎君比她年长许多,阅历深厚,见识广博,更是在……”
她顿了顿,选择了更含蓄的说法,“更是在风月场中历练过的人,以你的心性,如何会看得上这样一个略显得稚气的女子?”
霍长青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被冒犯的不快。直到宋槿仪说完,他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宋娘子想的这般多,不如多看几场戏。”
她的眼眸中闪过疑惑的神色。
霍长青的目光深深看进宋槿仪,那眼神里有种前所未有的认真,“从你的话中可见宋娘子不懂爱情,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不会去在意那些的。
“不会去看她年岁几何,不会去想她是否足够成熟懂事,不会去衡量她出身高低、容貌妍媸、家资厚薄……
“喜欢就是喜欢,喜欢和她待在一起的感觉,喜欢看她笑的样子。她孩子气也好,稚嫩也罢,那都是她的一部分。喜欢了,便连同这些,都一并喜欢了。
“无论她是怎样的,只要是她,就够了。”
宋槿仪一呆,一时接不上话。
她看着霍长青,纵使他这般说,她心中的忧虑却并未完全消散,“就算郎君是真心的,可阿荷她还小,她经历得也少,分不清对他人的感情到底是依赖,是感激,还是别的什么。
“她可能还看不透自己的心。”
霍长青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浅笑,“没关系,我会等她——”
“槿仪姐和霍郎君怎么还没回来?”李荷小口咬着第三个豆沙馅的油锤,脸颊鼓鼓囊囊,疑惑地望向他们离开的方向。她身边的石凳上,已经放了好几个空油纸包。
如儿也伸长脖子张望着:“是啊,买饮子要这么久吗?这油锤都快凉了。”
张窈手里捏着半个冷掉的芝麻馅油锤,有些心不在焉地嚼着,目光同样投向拱桥的方向。
又等了一小会儿,三人起身向她们离开的方向寻去,刚走出十几步,便看见霍长青和宋槿仪的身影从桥的另一端缓缓走来。
两人手里捧着几杯紫苏饮子。
“槿仪姐!”李荷小跑着迎上去,“你们怎么去了那么久呀?是有别的什么事情吗?”
霍长青和宋槿仪同时停下脚步,目光在空气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瞬,面对李荷的发问,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语气平静地回答道:“没什么。”
李荷微侧着脑袋,打量着她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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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后,戏楼自霍长青登台,座无虚席已成常态,宋槿仪“趁热打铁”,推出早已酿好的美酒。
“师父,”张窈看着宋槿仪命人将一坛坛贴着“聚星楼”红封的酒搬入戏楼后厨,有些不解地问,“咱们聚星楼那边客人也多,为何不放在聚星楼卖?”
宋槿仪正仔细检查一坛酒的封口,闻言头也没抬,“聚星楼一开始就打的是平民消费路线,是填饱肚子,图个热闹实惠的地方。”
她拍了拍手中的酒坛,发出沉闷的声响,“而这佳酿不同,酿造所用的食材皆为上品方得美味;时间火候,差之毫厘,风味便谬以千里。
“一坛酒的成本加上各项开支,平均下来,一杯,就要卖到三十文。”
宋槿仪望着张窈有些惊愕的表情,继续解释道:“这酒本不就是给贩夫走卒解渴的。”她指向戏楼二三层,“戏楼有戏,有雅座,看戏喝酒乃是标配,雅座的客人自是能负担得起这美酒的费用。
“而且,霍掌柜只从我们聚星楼进货,还不收取任何费用,其次,这酒坛上写着聚星楼,也算是替我们打广告。”
张窈无话,跟着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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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这酒,起初,只是好奇的客人点上一杯佐戏。
但当那琥珀色的酒液注入白瓷杯中,一股融合了龙眼独特蜜香与桂花冷冽清幽的馥郁气息便悄然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戏楼里惯有的脂粉香和茶点味。
“嘶……这香气!”一位穿着绸衫的老者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睛微眯,“清雅不俗,甜而不腻,有层次。”
另一位衣着华贵的商人浅啜一口,酒液入口温润,初时是龙眼饱满的甜润,旋即被桂花清冽的香气包裹,一丝恰到好处的酒意紧随其后,在舌尖喉头缠绵不去。
他闭目回味片刻,猛地一拍桌子,赞道:“好酒!醇厚甘冽,余韵悠长!比那“摘星楼”的桂花酒还要好喝,伙计,再给我温一壶来!”
不过几天,那一车龙眼桂花酒就售空,宋槿仪忙不迭地推出青梅酿、蜜桃醉等酒接替。
“这青梅酿才叫妙!”邻桌一位文士模样的客人捻着胡须,对着杯中青碧色的酒液点头,“酸得灵动,甜得含蓄,酒意清浅却隽永,仿佛饮下了一整个江南的初春!妙极!妙极!”
很快,“戏楼有好戏,更有绝世佳酿”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原本只为听戏而来的客人,开始专门为了品一杯“聚星楼秘酿”而提前订座。
一杯三十文的价格,非但没有吓退客人,反而戏楼的酒水收入,以惊人的速度攀升,成为继戏票之后最重要的进项。
眼见酒水供不应求,宋槿仪便和霍长青商议,一楼照旧,供应普通茶水和少量平价酒水,小食。
二楼,三楼包厢则提供菜单,消费满十两,免费提供一壶美酒。
这份专属菜单,由宋槿仪亲自制定,最终交由张窈掌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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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阳光慵懒地洒在瓦舍空旷的道路上,未到热闹的时辰,整条街都是空荡荡的,戏楼虚掩着大门,只有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吱呀——”
木门被轻轻推开,一道身影裹着寒气款步入内——正是沈令媛。
因着先前在国子监得知废除榷酒令的消息,她将此事告知了宋槿仪,让聚星楼在酒市抢占了先机。
宋槿仪感念这份情谊,许诺赠她一坛新酿的美酒,今日,她便是来取这“谢礼”的。
厅堂里,只有如儿一人,正坐在一张方桌旁,专注地复刻着菜名的单子。
听到动静,她立刻起身,看清来人,恭敬地行礼:“沈老爷,您来了。请稍坐,我这就去后头给您取酒。”
沈令媛穿着男子装束,除了宋槿仪,无人知她是女子,她随意地挑了张临近的桌子坐下,目光扫过如儿刚才写字的菜单。
她随手拿了过来,只见上面写着“红烧狮子头”、“清蒸鲈鱼”、“蜜烤馒头片”、“凉拌藕丝”、“栗香山药羹……”
沈令媛望着菜单,忽然笑了一声。
恰在此时,如儿抱着一个裹着红绸的酒坛子走了回来。
听见笑声,她脚步一顿,将酒坛小心放在沈令媛手边的桌上,“沈老爷,您笑什么?可是这菜单……有什么不妥之处?”
沈令媛拿起菜单,指尖点了点,“不妥?倒也没有。菜是好菜,名儿也是好名儿,就是……” 指尖轻轻划过那几个名字,“太实在了些,平白少了几分意趣。
“来你这戏楼听戏的,多是些附庸风雅,讲究个情调的主儿。这般直白的名目,怕是入不了他们的眼,也勾不起他们点单的兴致。”
如儿闻言,眼神微动,立马问道:“那依沈老爷您的高见,应当如何改才好?” 她甚至不知从哪里摸出了炭笔和纸,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沈令媛见她如此郑重其事,倒觉得有趣,“栗香山药羹不如改名为‘金玉羹’”
如儿不解,这两个名字有什么关联吗?
“山药白润如玉,栗子金黄似宝,汤汁浓稠,金玉交辉,叫‘金玉羹’岂不妙哉?”
虽然听不懂,但听起来不错,如儿点了点头。
“这蜜烤馒头片不如就叫酥琼叶。”
“这又有什么关联?”
沈令媛闻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嘻嘻一笑,“没有关联。”,看着如儿露出呆滞的,“但胜在好听。”
“……”
最终在沈令媛的建议下,菜单做出了如下调整,凉拌藕丝变为佳人雪藕,“鸡蓉豆腐羹”化作“踏雪寻梅”,“桂花糯米藕”唤作“金缕缠香”……
如儿一边怀疑,一边写下,这样真的可以吗?
但沈老爷是举人,他的话应当没有错吧?
如儿抱着这种反复横跳的不确定,直到菜单正式呈出那天。
“朱衣献瑞?这是何物?”,一位客人指着菜单,饶有兴致地问侍者。
“回贵客,此乃本楼秘制红烧狮子头,取其色红如朱,形圆献瑞。”
“妙!妙!就点这个!”
“再要个‘碧波藏玉’!”另一位客人显然做过功课,知道这是戏楼的招牌菜,清蒸鲈鱼。
“这‘佳人雪藕’是何物?听着就清爽,也来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