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根生一把掀开绿塑胶垃圾桶盖,顾乐凑近。
桶底是个泡得发胀的破纸箱,里头蜷了团小小的身体,毛茸茸的,正在瑟瑟发抖。
是条瘦脱了形的小狗。稀疏的毛发被泥水、秽物和散发臭味儿的黏液糊得结成绺,紧紧贴在像只裹了层皮的身躯上。
余根生不嫌脏,连箱带狗端了出来。
昏黄的路灯下,才看清小狗连眼睛都睁不开,一条后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伤口处皮肉翻卷,隐约可见森白的骨头,周围全是飞虫。
余根生动作笨拙想碰碰它,小狗却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叫了两声就耗光力气,只能呜呜抽噎。
……
-
“谁这么残忍把小狗害成这样!”余星童惊呼。
伤口狰狞,皮肉翻卷处边缘锐利,分明是利刃划开的痕迹。有人虐狗,又将它像垃圾一样丢弃。是哪个丧尽天良的畜生干的?但此刻揪出人渣远不如救活眼前这条小生命要紧。
看着触目惊心的伤痕,顾乐眉头拧成结。
“附近宠物医院都关门了,最早也得明天去。先用碘伏给它包扎一下,看能不能喂点东西。”
余根生二话不说,立刻转身去找药箱,又朝余星童比了个煮鸡蛋的手势。小朋友心领神会,小跑着冲进厨房。
顾乐让余根生把小狗放手里,自己拿棉签给它上药。她动作很仔细,轻轻抿过皮肉翻开的地方,生怕把它弄疼,又往纱布上倒了消炎药,倒在小狗腿上。
直到固定好,顾乐才呼出憋了许久的一口气。
“好了,等会儿再用湿巾……”她抬起眼,话未说完,却猝不及防撞进余根生凝视着她专注又温柔的目光里。
余根生像被火燎到,猛地垂下眼帘,仓促别开脸。可惜已经晚了,脸颊飞起的一层薄红,无处遁形。
顾乐唇瓣微动,最终只是抿紧了唇角,什么也没说。空气里弥漫着碘伏味儿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
“爸爸!鸡蛋好了!” 余星童蹬蹬蹬的脚步打破气氛,他捧着小碗,里面是捣碎了的蛋黄。
“这么聪明呀,还知道把鸡蛋弄碎。”顾乐夸他,指尖轻轻拂过碗沿。
“嘿嘿,”余星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以前家里进过一只流浪狗,爸爸教我这么喂的,可是那个狗狗没几天就跑了,我再也没见过它。”他声音低下去,带着失落。
“是吗。”
顾乐应着,眼神却飘向一旁沉默的余根生,心底像被轻轻刮过,泛起一丝异样。
“对啦顾老师!”余星童像是才反应过来,眼睛忽闪忽闪,盛满惊奇,“这么晚你怎么来啦?”
余根生正端着小狗,腾不出手比划。
看着余星童的汽车玩具睡衣,顾乐摸了摸他的脑袋:“为了好好教你画画,这几天顾老师就先住你家咯,欢迎不?”
“真的吗?!当然欢迎!”
……
好在它还有力气吃东西,三人都松了口气。
看着小狗蜷在临时铺的软垫上沉沉睡去,余根生这才轻轻拍了拍余星童的屁股,示意他也该睡觉了。
余星童不乐意,说反正明天也不上学
余根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不容商量的坚持,又比了个睡觉的手势,警告他不可以熬夜。
余星童还想再磨蹭一会儿,可对上爸爸的目光,只好把话咽了回去,小嘴噘得能挂油瓶,一步三回头地挪回了自己房间。
余星童房门轻轻合上,客厅骤然安静,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虫鸣。
灯光下,顾乐和余根生相对而立。
顾乐目光扫过略显局促的客厅,又落回余根生身上。
“我睡哪儿?”她问。
余根生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点动。
[ 楼上,有客房房,厕所在书房隔壁。]
……
走到楼梯口,余根生忽然停下脚步,示意顾乐稍等。他转身推开旁边一扇虚掩的房门,那是他自己的卧室。
顾乐站在楼梯阴影里,能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抽屉开合声。
很快,余根生就出来了,手里捧着一叠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
一件灰色圆领T恤,还有条同样颜色的运动短裤。
顾乐注意到衣服是新的,连吊牌都没摘。
……
二楼厕所狭小,但很干净。
温热的水冲刷掉身上的泥污和被淋透的寒意,水汽蒸腾间,顾乐抬头,任由花洒的水柱重重打在脸上。
至少在这儿,终于没人要求她十分钟内洗完,生怕费水费电。
水流声里,思绪漫无目的漂浮。
今晚被那个男人追的时候,她什么感觉来着?
害怕?对,害怕。
顾乐默然,心里逐渐浮起一阵恼怒。
硬碰硬,她会死。逃跑是本能,且是唯一的选择。可这念头刚闪过,一种更偏激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她厌恶极了自己恐惧时那副卑贱的模样。
害怕到浑身颤抖的样子太丑了,仿佛她所有自我生长出来的壳和刺,在那一刻被剥得精光,还偏偏全落进了余根生的眼里。
想法像火星溅进草堆,愤怒乍然在她燎原,烧得顾乐眼眶发烫。
……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终于停歇。
擦干身体,换上余根生的衣服。衣服宽大得几乎能罩住两个她,领口松垮垮地垂着,露出一片雪白的皮肤和精致的锁骨。衣服上沾染着余根生的气息,像一层无形的包裹。顾乐下意识地揪起衣角,凑到鼻尖闻了闻。
湿漉漉的发梢还在滴水,她没打算立刻睡。正想着下楼找吹风机,脚步刚挪到楼梯拐角,小狗细小的哼唧声便从一楼飘了上来。
顾乐屏住呼吸,放轻脚步,慢慢走了下去。
……
客厅只开了一盏光线昏黄的小灯。
余根生蹲在临时给小狗铺的窝旁。他微微佝偻身体,洗得发薄的旧背心贴在他凸起的脊背上。他一只手小心顺着小狗绒毛,另一只手拿着小碗,在给它喂水。
他的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很像伦勃朗的画,眼神竟然流露一种难以言喻的柔和与……神性。
顾乐站在楼梯口的阴影里,脚步蓦然顿住。
陌生细微的涟漪,毫无预兆在她泛着凉意的心湖漾开,快得让她来不及捕捉,也来不及分辨是酸涩还是别的东西。
她看着那个余根生永远沉默,对任何事都这样小心翼翼的背影,喉咙莫名有点发紧。
“喂。”
她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有些突兀。
顾乐走下最后两级台阶,湿发的水珠滴在地板上。
她走到他面前几步的地方停住,下巴微抬,目光落在他看着自己情意燃动的眼神里,
“头发好湿,很难受,有吹风机么?”
余根生愣神几秒,随后迅速收回视线,慌乱点头,试图压下心里的悸动。
他喉结上下滚动,实在不敢再抬头看正穿着自己衣服的顾乐。有种不知好歹沾染她的感觉,兴奋又混着耻意。
他慌忙起身到一边,在电视柜下的抽屉里翻找,掏出拿个破旧的黑色吹风机后才转回来递给她。
睡衣么?
顾乐的眼神从他上下扫过。
白色背心合身贴在余根生身体上,腿上是条宽松的米色长裤。
余根生身材不壮,如果不漏出来,甚至会觉得他偏瘦。但整日劳累的痕迹不会造假,此时紧实而好看的线条自他肩头滑落而下,恰到好处包裹着他的骨肉,在其上生长出寸寸沟壑。
他已经在一楼洗过澡,半干不干的末梢碎发轻翘,像新生幼犬身上那层细软蓬松的绒毛。
顾乐看得愣神。
突然,她心念一动,没有接过他递来的吹风机,而是开口轻声道:
“去楼上帮我吹吧。”
……
夏夜之风从纱窗透进来。
顾乐盘腿坐在床上,余根生立在她身后的床边。
他有些僵硬地把线插进墙上插座。
老旧的吹风机没那么好使,塑料外壳发出低沉的嗡声,旋即一股带着焦糊味的热风即刻涌出。
高大的影子自头顶笼罩下来,和床上顾乐的影子重合。
余根生沉默地伸出手,试探地碰了碰她湿漉漉的发梢。
顾乐没回头,也没说话,只是微微低下头,露出洁白的颈项。
身后之人似乎怔愣一瞬,随后用那只粗糙的手轻柔拨开她的发。
灼热的风从指缝穿过,余根生动作很小心,生怕会扯到她。带着一种近乎虔诚又无比生涩的专注,他轻轻梳理着顾乐的发丝。
蝉鸣已不可闻,哑巴不会讲话,顾乐听着耳畔热风嗡嗡作响,似乎在他和余根生之间吹出了一扇屏障。
顾乐垂着眼,似乎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偶尔拂过自己的后颈,被他指尖薄茧擦过的地方涌起一阵奇异的热流。明明是夏天,自己却感到异常温暖。
吹风机停了。
顾乐转过身,抬头看向他。背着光,余根生脸上那道扭曲的疤痕似乎柔和了些。
她舔了舔有点干的嘴唇,声音比刚才低了点,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任性:“我饿了。”
余根生没拿手机,闻言快速比划了两下。
很容易理解,他说要给她做饭,顾乐于是起身跟他到楼下。
她坐在客厅等,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从厨房传来,接着是炝锅的滋啦声,旋即浓郁葱姜味在空气里瞬间弥漫开。
很快,余根生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素面,上面铺了一个煎蛋和几根碧绿的青菜,放在那张破旧的格子布方桌上。
“你不吃么?”顾乐问。
余根生摇摇头。
顾乐挑起一筷子塞进嘴里,面条贴心地被凉水拔过了,不烫,她直接吃了满嘴香。
“你手艺真好。”她真诚夸赞。
余根生笑了笑,眼中闪着雀跃的光。
余根生坐在对面,顾乐就这么吃着,她知道哑巴正盯着她,可她完全不在意。忽然,余根生起身,跛着腿往玻璃柜处去,翻找几下,从医药盒里拿出一个体温计递到她眼前。
“干嘛?”
余根生摇摇头,给她打字说:
[ 你身上很红,应该起烧了,量一下吧。]
见他这么一说,头好像确实有点疼,顾乐没再拒绝,拿过来夹到腋下。
“37度5,没事,低烧,应该是因为淋雨了。”
刚好吃完面,她一边无所谓地说,一边利落把温度计甩下去。
……
-
余根生把碗收了到厨房洗,顾乐漱了漱口就回了二楼。
把手机充上电,她就盖好被子躺下,眼皮刚合上,敲门声就响了。
“进。”
余根生拉开门,左手端着个马克杯,右手拿着热水瓶。
动作行云流水,直到浓郁的、苦兮兮的药味儿蒸腾而起,顾乐才反应过来他在泡药。
他把冒着滚烫热气的药放到顾乐面前的桌子上,指了指,示意她喝掉,然后就要往外走。
顾乐看着桌子上深褐色药汤,胃里一阵不舒服。她嗜甜如命,最怕就是这种冲剂式的药。
她厌恶地皱紧眉头,抬眼时,余根生正将将走到门边。
在等她喝?
顾乐突然笑了一下。
真把自己当小孩子照顾了。
“喂我。”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猛然砸进水潭。
顾乐听见自己的声音鬼使神差地响起,语气连她自己觉得陌生。好像耍赖一样。
她目光却直勾勾锁住余根生因错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睛,唇角轻轻勾起,眼神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砸在摇摇欲坠的灯光里。
空气凝固了。
只剩下那杯药苦涩的热气,无声又固执地弥漫开来,在余根生身上缠绕氤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