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乐难得睡了个懒觉。
她是被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刺醒的。
“顾老师你醒啦!”
余星童趴在楼梯扶手上向上望,恰好看到顾乐懒洋洋揉着眼睛出来。
顾乐嗯了一声,“早上好,你爸爸呢?”
“爸爸在院子里呢,顾老师快下来吃饭呀。”
晾衣服?
顾乐突然想起来昨晚她好像把需要换洗的衣服放在卫生间门口了,她回头看了一眼,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
客厅门半开,阳光斜洒到餐桌上,几盘清淡小菜,还有咸粥,冒着热气从格子布上升起。
八点多,已经有蝉鸣,伴随几声鸟儿啁啾,宁静到让顾乐有些发愣。
在和谐家园的每个早晨,不是崽子哭嚎,就是李洪英嘴里的脏话,像这种能平静吃个早饭的时候并不多见。
小狗看上去好了很多,正乖巧蜷在箱子里睡觉,顾乐蹲下摸了摸它的小脑袋。
她一直很喜欢小动物,尤其是小狗,从前每天看邻居遛自家的小博美她都羡慕得要死。可惜妈妈对动物皮毛过敏,从小到大家里只养过金鱼。
金鱼没有脑子,她撒多少食它们就吃多少,如果不是自己和爸爸每天控制着分量,它们不是饿死就是撑死。
顾乐印象里那几条狮子头鱼胖胖的,她手指在玻璃外挪到哪儿,它们就跟到哪儿。父母去世后,他们住的老房子就被梁方和李洪英抵押了,收拾东西的时候她亲眼看见梁方把金鱼倒进马桶里冲掉。
那时她还小,哭着问为什么连金鱼都不给她留。她忘记梁方怎么回的了,但这事儿在她心里始终是个疙瘩,以至于后来很久,她都暗示自己金鱼只是游进了大海,自由了,否则就难以抵御心里的难受。
……
仔细看,小狗嘴边还有一圈奶渍,应该被余根生喂过了。
顾乐起身,站在桌子旁愣了愣,随后把门推开。
院子里,余根生正背对着她往绳子上晾衣服,树影斑驳,摇摇晃晃印在他白色背心上。
顾乐目光扫过绳子上挂着的衣物,大多是余根生自己那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还有她昨晚换下来的……
忽然,一团淡黄色的东西闯进视线。
她的内/衣内/裤正赫然挂在绳子末端,在晨风里微微晃荡,湿漉的布料在阳光下甚至有些透明。
余根生恰好搭完最后一件,转过身来,脸上还带着薄汗,一抬眼,正撞上顾乐钉在内/衣上的视线。
凝固一瞬。
余根生的脸乍然涨红,从脖子蔓延到耳尖,手不由地抠住背心下摆,连指尖都流露出窘迫。
他嘴巴徒劳地张合几下,旋即慌乱抬手,先指指头顶的太阳,又指指自己,不知道怎么比划了,动作又快又乱,非常笨拙。
顾乐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他手忙脚乱面红耳赤的样子,几不可察地咽了口口水,忽然福至心灵地吐出两个字:
“变态。”
说完便移开视线,转身回屋,只不过脚步比平时稍快。
院子里只剩余根生,对着晾衣绳,还有其上摇晃的衣物,像尊被钉在原地无所适从的雕像。
变态……他是变态。
嚼着两个字,他心中顿时一阵愧疚与羞赧。
他不该这样大胆……这样逾矩的。他好笨,又惹她不开心了。
一滴水从薄薄的淡黄色衣料下垂落,滴在水泥地上。
余根生还在发愣,蝉鸣鸟叫依旧,但没有钻进他嗡嗡作响的耳朵里。
……
不得不承认,余根生手艺极好,再简单的菜也能做得很香。
顾乐正往嘴里塞一勺粥,看到余根生把手机推到她面前。
[ 对不起,我看到衣服放在厕所门口,就拿去洗了。]
很苍白的解释。
顾乐波澜不惊夹了口菜,直接在他手机上打字,随后推回去。
余根生低着眼,待看清上面的字后筷子一顿,差点掉地上。
“爸爸,你和顾老师在说什么呀?”余星童还在剥着鸡蛋,见状伸着脑袋问。
余根生心里一颤,飞速把手机揣兜里,手指像被烫到。
顾乐唇角轻轻勾起,把自己的剥好的鸡蛋也给了余星童:
“我在跟你爸爸商量今天要让你画几张呢。”
余星童嘴一撇,开始抗议。
余根生情不自禁用手背贴了贴鼻子,只有他知道,手机上分明写着:
[ 不会把我的内/衣……放在鼻子上闻了吧,叔叔?]
……
突然,毛毯里的小狗发出两声哼唧,余根生这才回过神,连忙起身安抚,顾乐和余星童跟在后面。
小狗尿了。
一滩黄色的水渍在白色小毯上格外明显。小狗的毛黑白灰三色相间,脸上也是花的,卧着的地方湿了,难受得它试图挪动自己小小的身体。
“哎呀别动。”顾乐怕它牵扯到伤口,嘬嘬两声,轻巧把它拿起来。余根生心领神会,把毯子拿掉,小狗这才停止了哼唧,睁着两只湿漉漉的眼睛,伸着鼻子试图嗅眼前人的气息。
顾乐心头一软。
“带它去宠物医院吧。”
余根生点点头。
余星童跑到卧室,拿了自己干净的毛巾出来:“用这个先裹着小狗。”他呼撸呼撸眼前小可怜的背毛,“我们还没给它取名字呢。”
“你取吧。”顾乐说。
“叫……”余星童抠了抠脑袋,想不出来,求助地看向余根生。
顾乐也看他,结果余根生反而看向自己,跟小狗的眼神一样,带着湿意。
顾乐一默。
“既然被人丢掉了,就叫丢丢吧。”
……
余根生拒绝了余星童要一起去的请求,让他好好在家写暑假作业。于是顾乐坐在他电驴的后座,怀里抱着丢丢,往宠物医院去。
八九点的沙城很热闹,工作的人行色匆匆,路上三轮和老头乐横行霸道,小巷里还有没卖完的豆浆味儿。风鼓进余根生的T恤,腰部却被后座上丢丢和顾乐的手臂紧紧贴着,害他背上像起了个会动的大包。
-
这家宠物医院应当是沙北最好的了。
蓝白色的装潢,一进门猫狗味儿混着淡淡消毒水味扑面而来。
检查过后,诊疗间。
顾乐抱着丢丢坐在椅子上。
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指着X光片,语气平淡:“右后腿骨折,不算最麻烦。麻烦的是这块,”他手指移到屏幕上一片模糊的阴影,“外伤感染,里头肉全烂了,得清创,可能还得手术……加住院,先按七千准备吧。”
诊室狭小,空气凝滞。
七千。
顾乐一愣。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这个数字还是让她心里一紧。
7000对她来说是天文数字了,除非她再打几份工,或者……顾乐手指不由地扣着手心,唇紧抿成一条线。
她突然感到憋屈。
既然把它救下,就没理由再丢掉。想起自己w信钱包里的1300块钱,还有被冲进下水道的金鱼……雨中被淋湿的除了小狗,还有她自己。
为什么这么穷。无力的酸涩让她眼底发干。
“治不治?这种情况你们也可以选择安乐……”
余根生站在顾乐身后,闻言向前一步,边对着医生点头,边在手机上打:
[ 治。我们治,不安乐。]
顾乐倏地抬眼看他。
余根生眼神柔和,平静,没有丝毫犹豫。
顾乐张张了嘴,想问真的可以么?他一个摆摊的真愿意给刚捡的流浪狗花万把块钱吗?明明他自己过得也不怎么样。
可撞上余根生回看过来时眼睛里无声的肯定,她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余根生大掌抚上她的肩。
一瞬间,顾乐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什么不轻不重撞了一下,一股陌生而酸涩的暖流,猝不及防冲开窘迫,让她呼吸微微一窒。
她依旧沉默,抱着丢丢的手臂却无意地收紧了些。
“行,那去办手续缴费吧。”医生拿起笔,刷刷开着单子。
……
-
丢丢住院了,顾乐和余根生准备回去。
顾乐看着他跛脚挪动电动车的样子。
“很贵,”她还是忍不住问,“你哪来那么所钱?”
明明连余星童画画的学费都交不起。
余根生默然,停下车,低着头迟疑着打字。
他当然不能说钱是小三儿给的,于是他撒谎:
[ 之前在工地干活,老板拖欠工资,前几天发了。]
看着他垂下的眼睛,顾乐将信将疑,片刻才翻身坐上后座。
“先别回去,送我到和谐家园吧,我回去拿点东西。”
……
电动车碾过半崎岖半顺畅的路面,热风扑在顾乐脸上。她坐在余根生身后,身体随着颠簸轻轻摇晃,目光掠过醒透了的街景。
从沙北到沙南的沿河,是沙城最繁华的地方。
高大写字楼的玻璃外墙、透明的商场招牌……飞速掠过的黑色轿车车窗,都在映照她模糊且带着倦意的身影,很快又将她抛在后面。
顾乐手撑在车座屁股的横梁上,身体离余根生有一点距离。
她目光投向不固定的地方,恼怒渐次从心里蔓延而上。
没钱让人窘迫,窘迫让人心里酸涩,酸涩让她感到愤懑。
如果只有她自己,没钱治丢丢要怎么办。
没钱不可怕,可怕的是没钱还遇到生老病死。
顾乐黑洞洞的眼睛里写满不甘。她抿紧着唇,下颌绷得很紧。
什么时候才能不为钱活着。什么时候她才能真正自由。
沙城像个巨大的蒸笼,把人困死在其中。
如果有人从外面拉一把,就会很轻松,如果自己试图从里面挣开,大抵徒劳无功。
所以她需要帮助,就像她从前吸引谢远程。
谢远程……
念到男朋友,顾乐打开消息列表,手机早已静音,这时她看到上面赫然有几条未读。
[ 乐乐对不起,这几天家里出了点事,太忙了,我没顾上看手机。]
[ 今天用去画室么?下午到日料店见面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