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噪

    日头正毒,白晃晃砸下来。

    余根生把电动车支在路边梧桐树的浓荫里,自己斜坐在上面,树影在他身上割出明暗交界的斑块。太热了,出的汗洇湿了他的T恤领口。

    他没看表,静静等着,连手机都没打开,目光落在脚前的路牙下。一串蚂蚁正沿着砖缝搬运碎屑,他看得专注,但只是在出神。

    树上的蝉鸣一声叠一声,给晌午又添上一层黏腻的焦躁。

    他视线偶尔会抬起来,看向和谐家园小区大门。他在等。

    阳光太烈,远处的景物在热浪晃动。他眯起眼,想寻找顾乐的身影,裤兜里塞着是给顾乐带的冰镇矿泉水。冰凉的瓶身隔着布料贴着他大腿外侧的皮肤,这点凉意是燥热空气中唯一实在的东西。

    他重新低下头,继续看蚂蚁。

    蝉声还在头顶锯着,没完没了。他等着,像被钉在树荫里沉默的石头。

    ……

    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顾乐回头看着残缺的“和谐家园”四个大字,正午强光劈头盖脸砸下来,她眯了下眼,嘴唇抿成一条线。

    她本就是个讨厌其他人有牵扯的人,尤其那些令她不高兴的,必须亲手斩断。

    她终于再也不用忍受聒噪和辱骂了,再也不用排队等厕所,再也不用给小孩换腥臊的尿布了。

    顾乐一手拉着行李箱,背着沉甸甸的画具,坠得她单薄的肩膀微微倾斜。她艰难地过马路,才走一半,余根生就跛着腿小跑到了她面前。

    顺手接过顾乐的行李,余根生对上她黑洞洞的眼神。

    那里头还有未燃尽的怒火,深处却翻滚着冰冷的戾气。

    顾乐话音平静:“走吧。”

    余根生把她的东西放到座前,顾乐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他乖乖把兜里的矿泉水拿出来递给她。

    看到瓶身上尚在滴落的水珠和里头未化完的冰块,顾乐胸腔里堵着的一股气终于松动了些,像被烈日烘烤后裂开的硬泥,突然硬来降雨。

    自由了,她本该高兴得要死,可梁方那涨紫的脸、李洪英尖锐的咒骂,却粘在她脑子里,让她的戾气仍在全身血管中隐隐奔突,想寻找发泄口。

    一个小时前,顾乐让余根生带自己回和谐家园拿东西,梁方李洪英没换锁,她刚开门就和他们撞个正着。

    她懒得再跟这一家人纠缠,本想收拾东西就走,没想到一推开她那小房间的门,就看到满地碎纸。

    他们把她所有画都撕了,包括那张余根生的肖像。

    顾乐怒意陡生:“谁干的。”

    画板画架倒在地上,炭笔被刻意掰断……连她柜子底的相册都被翻出来摔烂。

    “我干的,怎么了?”李洪英站在门口,斜楞着眼,大言不惭。

    “你们他妈还是人么?”

    每张画都是她的心血,父母更是她不能提及的伤痛。平常一忍再忍,可有的人偏要蹬鼻子上脸,真当她是死人么?顾乐目眦欲裂。

    “逼养的有本事再说一遍?”

    李洪英听见自己被骂,迅速冲上去给了她一巴掌:“天天供你学画画,就是让你搞这种东西的,”她指着地上的碎屑,“想男人想疯了吗?!我就撕了怎么了?不是让你滚吗,还爬回来干嘛,犯贱啊?!”

    李洪英口不择言,边骂着,又扯出来谢远程送她那条黑裙子:“看看,姓梁的过来看看,你侄女平常就是穿这玩意儿出去卖的!”

    梁方装得一脸痛惜,嘴巴却屁都不放。

    “怪不得挣钱不给呢,你卖/逼挣了不少吧……”疯女人依旧不罢休,“赶紧把钱拿出来!”

    “好,我给你。”顾乐冷冷回答。

    夫妻俩闻言一愣,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听话。

    “手机。”

    “哼,识相就好,以后别闹腾,老实上学……”

    不等李洪英说完,顾乐就把自己最后那1300块钱全扫了过去。

    “怎么这么少!”李洪英竖着眉毛嘟囔。

    顾乐没接她的腔,反而倒退一步站到画架前,似乎在酝酿雷雨。

    “凭什么翻我东西。”顾乐深吸一口气,脸上巴掌印越来越红,她眼睛里一丝温度都没有,死死盯着夫妻两个。

    地上相册里是她从小到大的照片,相册封面还是当初定制的一家三口合照,现在却破烂般躺在地上,从中缝散架,飘落出几张儿时的记忆。

    猝不及防,毫无凝滞。

    她抽起手边的凳子就朝梁方李洪英砸了过去。

    对面两人一前一后站,被门框挡住,躲得及时,但依旧被吓一大跳。恰巧此时隔壁屋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婴儿嚎哭,好像滑稽的背景音乐。

    看着四分五裂的板凳,夫妻两个愣在原地没动,谁都忘了去哄孩子。

    顾乐咬紧后槽牙:“这一巴掌就当还吃你家的米钱,再敢动手,我不保证会不会跟你们拼命。”

    她手指着他们的鼻子,一字一顿道:“我已经满18,你们已经不是我的监护人,我是生是死都跟你们无关。从今往后,你们一家最好给我夹起尾巴做人,早晚有一天我会把我爸妈的东西讨回来。”

    临走前,她贴着李洪英的耳朵说:“再敢招惹我,再管不住你的嘴,我就把你下的崽掐死。”

    ……

    -

    余根生沉默看着顾乐,看到她紧绷的肩膀,还有眼底被强压下去的怒意。

    他知道恶亲戚什么样,本想跟她一起上楼,但顾乐让他在这里等,他就乖乖照做。

    可她情绪明显不对……

    思索着,下一秒,余根生瞳孔骤然一缩。

    方才顾乐侧身站着他没看见,此时她脸上微肿的巴掌印清晰映入他眼帘。

    他转身就走。

    顾乐愣住。

    她看着余根生大步流星走向不远处小摊上那个冒着白气的冰柜。阳光刺眼,他深色T恤后背被汗水印上一大片深痕。

    余根生很快折返,居然又买了瓶冰镇水,几步跨到她面前,呼吸有些急促,胸膛微微起伏。那双总是沉默温顺的眼睛,此刻带着丝陌生的急躁,紧紧盯着她的脸。

    顾乐下意识想偏头,她讨厌这种不堪被人发现的感觉,尤其面对余根生。她喉咙里滚过一声冷哼,刚想开口,余根生轻将水瓶贴到了她脸上。

    他动作轻柔,同脸上的急切和皱紧的眉头不符。

    “嘶……”

    骤然的刺激让她有点沙疼,顾乐忍不住出声。

    他手在抖。很细微,但她感觉到了。

    他粗糙的手指隔着冰冷的塑料瓶,几乎不敢用力,只虚虚贴着她受伤的皮肤。

    余根生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心疼和压抑。他下颌线绷得死紧,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在极力吞咽着什么滚烫的东西。

    余根生手上的汗味儿就在她脸边,却一点不难闻。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指尖传递来脉搏的细微跳动,和他身上蒸腾的热气与自己脸上的凉意交织在一起。

    顾乐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只有脸颊上那一点冰,叫得她心头发慌。

    顾乐喉间动了动,最终,也只是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一声:

    “……凉。”

    ……

    -

    “什么都别问,先带我回去好么。”

    顾乐跨上后座,身体刻意地后仰着,仿佛要拉开一道屏障。但当电动车引窜入车流,猛地加速时,惯性还是让她不得不向前扑去。

    就在身体前倾的刹那,血管里没有发挥尽的邪火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猛地冲上来。她被打的脸贴在余根生汗湿的背上,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狠厉的力道,狠狠掐在了余根生腰侧紧实的肌肉上。

    为了画画,她指尖很短,所以这一掐用的是指头的力量,不留余力,隔着他被薄薄的T恤,深深陷入皮肉里。

    余根生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压抑的抽气。腰侧肌肉瞬间紧绷如铁,他握着车把的手因用力而泛白。

    顾乐自己也愣了一下。

    指尖传来的温热湿滑的触感,还有他身体瞬间的僵硬,像一盆冷水泼在她神经上。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放在残忍的力道像在掐一块没有感觉的死木,但偏偏这块木头会痛。

    一丝极细微的慌乱掠过心头,但随即被更深的烦躁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疲倦淹没。她干脆把手伸进了余根生衣服里,环住他的腰,将双手扣在他的小/腹。

    后视镜中,余根生早已满脸通红。

    ……

    看着街边飞速倒退的店铺招牌,顾乐忽然问:“你工地发的工资还有剩么?”

    余根生点点头。

    “……那你有钱给巨象交学费了吧,以后就不用我教余星童了。”

    不知是听错还是什么,余根生似乎在顾乐的话里捕捉到一丝迷茫。

    余根生没吭声,心里却顿时弥漫上慌乱。

    什么意思。她……要走了么。

    他不敢往下想,生怕后座上的人像泡沫一样说散就散。

    余根生下意识伸出一只胳膊,按住顾乐停在自己腹部的手,隔着衣料将她瘦削的手掌整个裹住,忽然又感觉不合适,触电般拿开。

    没想到顾乐却勾住了他的指头。

    顾乐不会手语,此时却像在用手说话。

    余根生猛地把车子停下,靠在路边,深吸一口气后掏出手机打字:

    [ 不要走。求你……继续教童童画画。]

    腰侧刺痛感依旧火辣辣地蔓延,却远不及心里酸涩来得汹涌。他不敢抬头看顾乐的表情,只是盯着手机屏幕,仿佛这样就能缓解疼痛与慌乱。

    热风裹挟着尘土扑面打来,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锯着耳膜。

    许久,他听到顾乐说:

    “可以,但得包吃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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