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身泥泞回去的时候,吓得骆乘光蹭地站起来,警惕地看着门口。
骆远方二话不说先去了厕所。
骆淇对此已经不想说话,放弃治疗地摆摆手示意两人先去洗澡。
吃完饭后,骆淇和郑策倒在沙发上,她才问了一句:“手上的伤怎么弄的?”
郑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问,坦白道:“去帮姨妈照顾韩俊生,和他爹打了一架。”
“嗯。”
骆淇并没有表示意外,又说,“他们家,以后还是少去吧。韩忠夏好赌,又抽烟喝酒不断,宋熙这辈子怕是搭里面了。”
“知道。”郑策叹了口气。
今天都闹到别人家里面去了,韩忠夏不会咽得下这口气,以后还是躲着点为好。
“知道还苦着个脸?”骆淇稍微起身看她。
“担心他们爸爸回来了没地儿去?”
“没有没有。”
郑策心里一惊,看向骆淇,“他回来理应是住……”
“理应什么理应?那个混蛋你以为会安心生活?”
骆淇疾声打断她,“我跟你签了合同,我不会让你走的。”
郑策心底漫过一股暖流,但她迷糊了:“……我们什么时候签……”
“哎——”
骆淇咚地又倒回沙发,不管郑策什么表情,满足地叹了口气,“真皮沙发就是舒服啊!”
“就两百块的沙发,还真皮,假皮都不好意思卖。”
骆远方在厨房切了水果端出来,在上面插好了牙签。
“你自己看吊牌,上面是不是写的真皮沙发?”
骆淇哼笑一声,非常鄙夷地看了骆远方一眼。
“手上戴个假表的人就不要到处打假了。”
这个牌子的名字就叫真皮沙发,她买的时候专门看过的。
睡前,骆乘光又鬼鬼祟祟拉着郑策要说悄悄话,郑策一下就猜中他的想法,让他不用多说。
说她不会多想的,会带着江蔚云在这里好好住下。
骆乘光尴尬了下,郑重地点点头,脸上已经漫过薄薄一层粉红。
第二天骆淇组织两位孙子去扫墓,严词表示每年清明不能改变这个习惯。
因为她希望以后自己埋在那儿的时候,也有人来陪。
郑策和江蔚云立场不明,没叫上她们,她们索性睡懒觉。
但三个人回来得很早,郑策和江蔚云两人并排着盘腿坐在茶几边,作业刚翻开就回了。
于是不一会儿茶几四条边各坐了一个人,顶着斗地主的方阵排布写作业。
郑策拿着骆远方买的阅读卡一行一行地看,越看越困,于是手里转的笔唰地就飞了出去。
骆远方刚把手边一直视若珍宝的磁带盒打开,就被飞出去的笔精准一敲,关了回去。
“我靠?”他惊疑着抬头看对面的人。
“对不起。”郑策也呆了。
“我看见了。”骆乘光抬头小声说,“盒子里的东西。”
“一个蜘蛛。”江蔚云同样看着骆远方用气声说。
说完嘴型还保持着嘟嘟嘴的样子,瞪大眼睛。
下一刻,三个人都往后挪了半个屁股,后仰着注视桌上那张周杰伦的磁带。
“我之前出去在山上遇见的,一直跟着我,差点放在包里夹死。”
骆远方不以为意地打开盒子,喂了那蜘蛛什么东西。
骆乘光又趴回桌上轻声道:“有说法说蜘蛛是死去的亲人回来看你的载体。”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骆远方,低声吼道:“你把咱妈豢养起来了!”
“啧,看的什么东西。”
骆远方一脸不耐看他,下巴抬了抬,“你们作业都做完了?”
虽然他第一次在云南看见这蜘蛛就感觉有些亲切,但听起来太傻逼,他不会实话说的。
当时早上在帐篷里刚睁开眼,这蜘蛛就吊在自己鼻子上面,吓得他猛出一口气,蜘蛛受到刺激,又跟溜溜球一样立马缩了回去。
反复几次,骆远方觉得挺有趣,就随手拿了张磁带盒收了它。
领队说这蜘蛛很奇怪,不属于这里的山林,能不能活下去都成问题。
不知道是因为听说没有毒,还是骆乘光说的故事他其实早就听说。骆远方便一直随身带着这只蜘蛛。
“干嘛呢,干嘛呢。”
骆淇拿着个苍蝇拍,在四个人头上打地鼠一样,一人来了一板子。
“干嘛呢,干嘛呢。让你们写作业,不是聊天的。”
“我写完了。”骆远方不在意地把书一合,就要起身。
“你都写完了?”
郑策不可思议看着他,加重了“都”字。
甚至有些怀疑这人是不是白天玩得最嗨,晚上偷摸学习那类贱人。
这次的作业尤其还有些难度,郑策又问:
“你都会?”
“怎么可能。”
骆远方一副你在说梦话的表情。
“不会就空着呗,有什么难的。”
所以他的作业本几乎都是空的。但骆学渣不在意就是了。
“写完了?”骆淇更不在意是真是假。
“那正好,给我们买奶茶去,想喝奶茶了。”
“我……”
骆远方一口气堵在胸口,顿了顿,认命道:“我就是这个家的牛马,牛马!”
“你当然是,不用客气。”
骆淇笑着招呼,“偷懒好几个月了,回来该做的东西继续干啊!”
回应她的是一声巨大的关门声。
奶茶店不远,骆远方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把三杯不同口味的放桌上让他们选,还有一杯单独放在一旁。
郑策好奇地去看单独那一杯,骆淇连忙阻止她。
“那是骆远方的,你喝不了,这人每次多加糖,跟空口吃蜂蜜一样,腻死个人。”
“有一杯加了炼乳。”
骆远方不经意道,然后进屋里拿了件衣服出来。
衣服是半成品,下摆处一朵红梅还未完工,插着一根银针。
丝绸质地,颜色是骆淇平日里喜欢的淡黄色,但这件更新,更亮。
郑策只犹豫了一瞬,就转头去看骆淇。骆淇读懂郑策的眼神,不在意地笑着对她点点头。
“是给我做的寿衣,这家伙花样画得美。手灵巧,绣的花也好看。”
这位老太太再一次刷新了她在郑策眼中的形象。
知道她追逐潮流,坚守自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活得洒脱又浪漫。
但这还是郑策第一次,看一个人给自己准备过世后的东西。
骆淇笑着摸了摸那布料,“我还就喜欢以前这种手工做的衣服,不想死了还要穿着工厂里如出一辙的东西。”
“摸着很舒服。”
郑策也碰了碰那衣裳,丝绸质地本就冰凉,在冬日里拿出来,更像一块柔软的铁。
以最轻缓的方式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最淳朴的道理。
人终有一别。
骆远方沉默地捏着针头,在布料上来回穿梭,神情认真又虔诚。
呼吸极轻,像是在完成一件神圣的工作。
察觉到郑策的眼神,他抬头看了眼她,淡淡道:“想补你的棉衣和江蔚云的小书包,就快点拿出来。”
不用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看见骆远方从旁边的纸袋里取出两片补衣服用的卡通补丁。
这是……早就准备好了?
“快去啊,愣着干嘛?”
骆淇推她,“骆师傅可是我们这儿头牌,手工细得没法儿。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江蔚云的书包我替她补好了。”郑策愣愣地起身。
此时脚边窜过一阵疾风,江蔚云已经冲进卧室把自己的小书包取了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轻轻一扯,补书包的棉线松松垮垮地掉了下来。
“小姨妈,你补的太丑了。”江蔚云难为情道。
所以郑策才没补自己的衣服……
丢脸让小江同学一人丢就好了。
骆远方闷声笑了起来。
楼下传来铁棒碰撞的声音,紧跟着一声嘹亮的高吼。
磨剪子嘞,戗菜刀——
然后是电子男声平淡地重复:“回收旧手机、旧电脑,旧冰箱,旧洗衣机,微波炉……”
收废品的也又开始一整天的征途。
看着骆远方不停缝缝补补,郑策有些入神。
世界似乎逐渐热闹起来,不一会儿楼下又来了卖麻糖的,卖小王钵钵鸡的。嘴里喊着洗脑的广告,不时往居民楼上瞅。
偶尔会有一两家馋了嘴,从窗边伸出半个身子喊:“卖钵钵鸡的,停一下!”
她看见骆远方唇角轻勾了勾。
过了一会儿,江蔚云最后一个磨蹭着把作业做完,打开电视就开始和肥皂剧里的人吵嘴。
当小小的江蔚云嘴里冒出“女人,你是在玩火”的时候。
眼看着电视屏幕上两个大头特写就要啃在一起,郑策毫不留情换了个台。
看的什么玩意儿……
“看少儿频道,银河剧场重播,这个好看,神兵小将。”
郑策已经给她安排好了。
室内有人在吵闹,室外有景在喧哗,郑策的心却忽然平静如水。
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让她感到安宁。
一听放动画片,骆淇忙把老花镜找了出来戴上,就听见骆乘光在屋里喊:“外婆!我袜子呢!”
“在我这儿你来拿。”骆淇盯着电视不想理他。
没想到这家伙真就直接矗在她面前,扫了一圈问:“在哪儿?”
骆淇从镜片上面翻着白眼看骆乘光,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拿起沙发上靠垫就往他身上招呼。
“哎哟,几岁的人了,袜子不知道穿,冻着了又找不到。我看你以后是大富大贵的命,就等着人来照顾你吧……”
骆淇一边说,一边腾地站起,把骆乘光往屋子里赶,“我进去找到了,你今天就等着挨削!”
郑策只听见骆乘光笑着和骆淇打闹,关门前问了句:“诶你什么时候换了副老花镜。”
郑策笑着摇摇头,视线落回电视屏幕。
上面正在放公益广告,family的英文,每个字母都是一个成员,活灵活现。
“你没事乱说什么?”骆淇关上门,严肃道。
“我说什么了?”骆乘光很无奈。
“平时也不见得你这么关心我,怎么换一副眼镜这么快就发现了。”
“这也不行?”骆乘光愁眉苦脸,想请苍天辨忠奸。
骆淇扯过他的耳朵小声说:“郑策在她姨父家就是因为丢了个金佛,她刚在我们家还没住稳,你又嚷嚷着丢了东西,让别人怎么想!”
“我丢个袜子也算不到她头上吧。”骆乘光也皱着眉小声试探。
“所以你老花镜丢了?”
“不是什么大事,这款式我更喜欢。”骆淇在柜子里翻找了阵,直起身。
“偷一双你哥的穿,他有新的。以后给老子记住了。”
然后狗头军师双手负背,镇定自若走出了房间。
欢乐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晚上,骆淇大手一拍,决定全家都出摊卖烧烤。
安城北在家里闲出屁来,一嗅到这个消息,立马顺着地沟缝儿就爬了过来。
他和江蔚云同学一见如故,两个傻逼一样地握着手,不断点头:“你好你好你好尿尿尿尿尿尿……”
随后安城北又拿着装着蒜水的尖叫瓶子在地上画了个爱心,对骆远方用台湾腔发情:
“为了见你,我偷了辆单车,被警察蜀黍抓住了,让我老实点别动。我就没动。因为我记得,你,选老实人~”
他说着暧昧地朝骆远方抛了个媚眼。
“哎哟我去。”
骆淇满脸难受地把烤好的羊肉串递给骆远方。
“没客人来,你们先吃吧。先把暴发户的嘴堵上。”
她下巴朝安城北抬了抬。
安城北笑嘻嘻已经准备好迎接肉串。
但骆远方先跳过他给了旁边的郑策,郑策又递给骆乘光。
安城北凝固了一瞬,又去接,骆远方还是给了郑策。
郑策给了江蔚云。
“哎呀,我算是看明白了。”
他瞪着骆远方,“你同桌不吃,我就不能吃是吧!”
“昂。”
骆远方看了他一眼,又递给郑策一根,“你老实,我就爱欺负老实人。”
骆淇在一旁也打趣道:“这可是趁几百万的主,咱得巴结好了,远方。”
趁几百万的主终于拿到肉串,满意地咬了一口,顿时蹦了起来。
“奶奶,你放了多少辣椒啊,我感觉这羊肉在嘴里打我!”
“你不是平时最爱吃泡鸡爪么?赏你的。”骆远方笑着给他递水。
一看就是这家伙的杰作。
“这是什么新潮流吗?”
安城北看着他伸过来的手,一把撸起袖子,斯哈斯哈着说:“手表样式挺新啊!”
“滚你的蛋!”骆远方笑着回击。
安城北的到来像是在暴风雪的木屋里打开一扇门,外面轰然间天塌地陷,里面却安全又温馨。
对比着外面的喧闹和灾害,显得这里更加无害。
郑策对骆远方的手腕一直心有愧疚,毕竟是为了哄江蔚云。
这都不知道被人嘲笑几回了。
她在旁边商店里买了卸妆油,刚把卸妆油递给骆远方,忽然愣住。
不远处有一对夫妻在吵架。
大街上,女的一边哭闹一边往男的身上招呼,有点泼妇骂街的架势。
女方叫喊了两句,就往烧烤摊这边走来。
而那男的拽住女人的手臂,当街给了女人侧脸一巴掌。
非常响。
这边烧烤摊上几个人都站了起来。
郑策更是感觉浑身被冻结了,大气不敢出。
因为那是宋熙和韩忠夏。
他们貌似还要过来。
在她意识里,宋熙家所有关于她的不堪都只发生在那栋房子里。
而骆家把她从那里拉了出来,让她远离他们。
今天本来是十分完美的一天,像广告里的family一样,她难得体会到了家的温情。
却在黑夜降临前,似乎给她开了个玩笑。
嘭的一声打破两个世界的结界。
她以为再也不见的那些恶臭和糟心事不仅重新出现在她眼前。
还出现在她如今珍爱的家人朋友身边。
真他妈操了。
“谢谢。”
骆远方小心看了眼她的神色,接过那瓶卸妆油,也转头看着朝他们走来的两人。
他捏了捏郑策肩膀,沉声道:
“不要怕,我们都在这儿。”
他再次看过去的眼神里似闪过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