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远方站在门口没动。
他个子高,几乎将郑策挡了个严严实实,以一种保护性姿态站在原地和郑案对峙。
垂在两边的手不自觉纂成了拳头,又放开。
郑策也不打算催他,站在他身后没动。
“你喝酒了?”骆远方尽量保持镇定进屋换鞋。
郑案仰着头灌了一口,长叹一声,“想死这口了。”
余光里看见骆远方身后的郑策,他挑了挑眉,邪笑道:“你女人?都带家来了。”
“骆淇的租客。她住这儿,你没房间住。”骆远方淡淡看了他一眼。
“叔叔好。”郑策礼貌性向郑案颔首。
“嗯。”郑案的目光肆无忌惮在郑策身上打量,让她有些不自在。
郑案哼笑了笑,“睡沙发呗,牢里都睡过,我还挑什么。”
“喝点水解酒。”骆远方挡住他的视线,将一纸杯怼到郑案鼻尖。
“还是这么贴心。”
郑案冷哼着看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接过纸杯,“听说你辍学了?当初就身体抗造才走的体育,现在又复读普通班,还真是让我惊喜啊。”
骆远方冷道:“你能入狱也挺让我惊喜的。”
眼看气氛不对,郑策悄无声息往房间了里面走,临关门时却听见郑案不在意地倒回沙发上,说:
“那倒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嘛。还好老子出来了,前阵子又进去个傻逼,放个高利贷放出一身伤,还哭着求我罩他……”
他冷笑一声,“就那个怂逼,家里都有人送钱来,你们呢!”
郑策关门的手顿了下,轻轻压下门把手,合上木门。
这个郑案虽然看着二不挂五的样子,但好像还挺容易说话,和骆淇骆乘光打过照面后,就出去找他狐朋狗友吃酒去了。
似乎他回来只是象征性露个面,这个家对他而言可有可无,当然他也是。
接下来一周里,郑案只露了两次面,两次都喝得烂醉,倒在沙发上宛若死人。
然后门口就会有打探到风声的人来蹲他,每回都不欢而散。
骆淇究竟心软,没赶他出去,但态度是一天比一天不好了。
骆家似乎保持着时刻警戒的氛围。骆远方把摩托藏在了周全那里,家里面也是难得的简洁,只要哪儿被人动过了,随便就能看出来。
一放学,骆远方必定会站在出校门后的转角等郑策,骆乘光每天也会把江蔚云牵回来。
只要不在意家里偶尔多出的酒臭味儿,还有沙发上那个酒鬼的嘟囔。似乎一切都没怎么改变。
坐在教室座位上再往外望,树杈已铺了满框的绿意,亭亭华盖,蓬勃且盛大。
让人错觉在春日里,生长是迅速且不会限定方向的。
周一国旗下的讲话又由九班负责,这回上去的女孩是个典型的演讲者。
站在主席台上慷慨激昂,手舞足蹈,虽然因为紧张还是会有磕巴,但不妨碍她的自信。
“还有,很吵。”郑策评价道。
操场上的班级方阵里,郑策和骆远方的身高让他们分别居于女生最后一排和男生最后一排。
郑策微微侧过身,盯着主席台上的女生问,“我怎么不记得班里有个声音这么大的女孩儿,她是谁?”
骆远方斜着眼睛看她一眼,“你问我?”
“失敬失敬。”郑策咧着嘴退回去。
这回国旗下的讲话和她上次相比,简直是大巫见小巫。
女孩儿一看就是经过训练的,不会闷头念稿,时不时抬头扫视一圈,在这群人里显得甚是老练。
如果每个人都把自己经营成一个品牌的话,那郑策就是杂牌子地摊货,而上面的女孩一看就是高端品牌。
她不由得感叹道:“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还真是大啊。”
她还大这些人一岁呢。这一年的阅历白长了。
恰巧女孩在台上引用《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一句话:每当你想批评别人的时候,要记住,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拥有的那些优势。
郑策听得捶胸顿足。
还他妈这么善解人意。
忽然余光里出现一个黑影,她下意识朝后一退,又立马被安城北拉了回去。
安城北压着嗓子道:
“别动,假装我从没迟到。”
“你怎么油光满面的。”
郑策撇开他的手,“没洗脸直接赶过来的?”
“别说了。”
安城北愁眉苦脸叹了口气。
“昨晚楼下停了架敏感肌电瓶车,一碰就响,响了一晚上,我他妈差点疯了。一睁眼已经迟到了,挤洗面奶的时候拿成了我妈的卸妆油,我哪管那么多啊,校服里面还穿着睡衣,你们看我脚,拖鞋也忘记换了。”
“你现在非常像菜市场遛狗的大爷。”骆远方难以言说地看了他一眼。
“你用洗面奶?”郑策惊讶。
“啧。怎么还不准人家精致一下?”安城北瞪她。
“你是够精致的。”郑策笑着看他拖鞋,又问。
“上面的女生是谁?”
“班长啊?班长你们都不认识?”安城北一脸惊讶看两人。
他看了眼郑策,“人家可是货真价实的学霸。”
“嘁。”郑策转过身去。
什么了不起的。
最近她的阅读障碍也在逐渐缓解,就像有句话说的,人就差逼自己一把。虽然被逼迫的滋味儿不好受,但确实是有成效的。
心情好的时候她能在放学前就把作业都给搞定,比如今天。
回去的时候骆淇正在做饭,她刚好得空去帮忙。
正在厨房里帮着,大门咔哒一声开了。来人戴一顶黑色鸭舌帽,一张黑色口罩,做贼一样钻了进来。
如果不是还牵着江蔚云,郑策就要乱棍伺候了。
进门后,骆乘光把口罩一摘,人中上的疤还没褪,棕褐色的痂定在那个位置上,十分尴尬。
“日本人回来了!”江蔚云挣脱他的手,跳着跑进厨房大声宣扬。
“别乱说。”骆远方趴在茶几上,一边写作业,一边笑。
“那明明是媒婆痣。”
“还没掉啊?”郑策有些抱歉地看着他,“有没有什么药能掉的快些,我给你买。”
“没事,耽误不了比赛。”
骆乘光本来要冲两人发火,面对郑策,声音又软了下来,朝她诙谐地眨了眨眼。
“而且这样更帅。”
“你给我姨妈看看我送你的礼物。”江蔚云在旁边激动道。
骆乘光从兜里掏出折叠的一块硬纸,封面上画了个类似警徽的玩意儿。
郑策接过去打开看,里面画了个火柴人,写着重案六组族长落成广。
“好看!”郑策噗嗤一声笑出来,揉了揉江蔚云的头。
“把你乘光哥画得太好看了。”
厨房里骆淇又喊:“云朵儿吃不吃干奶粉,我要收起来了!”
“吃!”
江蔚云生怕郑策私吞了这个财宝,从她手上一把抢回来,塞回骆乘光手里,就往厨房冲。
“你收好。”郑策郑重拍了拍骆乘光的手臂。
帮厨的一个好处便是能够在刚出锅的一秒内,最先品尝到美食。
郑策今天帮了全程,也吃了全程,以至于最后看着碗里的饭,有些爱莫能助。
骆远方一边夹菜一边说:“今天上课看来是动脑子了,真饿了。”
郑策瞄他一眼,更觉愧疚,别人都没吃饱,她这铁定要浪费。
又不能给别人吃自己剩下的。
唉。
她慢吞吞又夹了两片回锅肉下饭。
“饿了也就这一碗。”
骆淇说,“多的没有,我煮饭的技术就是这么高超,刚好一人一碗。”
骆远方见郑策一直不发言,直接挑明:“你吃不下了么?”
“啊?”郑策猛然回神,耳根瞬间就红得发亮。
“怎么你还想和郑策抢饭吃?”骆淇瞪他。
骆远方不语,就看着郑策。
被逼得没法,郑策不好意思道:“刚在厨房偷嘴吃多了,有些吃不下了。”
“那给我点。”
骆远方和骆乘光同时把碗放她面前,两人都楞住了。
“哎哟,我是养了两头猪吗?”骆淇嫌弃道。
“你不嫌弃他们就给他们吧。”
这是谁嫌弃谁啊……
骆乘光和骆远方对视了眼后,默默把碗拿了回去。
“给我哥吧。”
郑策有些为难,“这……这我剩的。”
“没事,不嫌弃你。”
骆远方直接拿起她的碗,往自己碗里扒拉。
骆淇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道:“你这洁癖也真是一阵一阵的。”
“叔叔我也吃不下了。”
江蔚云见状怎能不心动。之前被郑策耳提面命不能搞特殊,在骆家一定要乖,所以她从来不敢剩饭。
此时非常见机,非常乖巧地把碗往前面一推。
“小孩子多吃点长身体。”
骆淇又给她推了回去。
江蔚云委屈地瞪她:……
针对我是不是?
饭后骆远方照常是善后的那位。就跟学生宿舍的卫生一样,谁最不能忍,谁就去打扫。
而江蔚云和骆淇一老一小盘腿坐在沙发上捏着自己鼻梁看动漫,骆淇说这样会越来越高。
“那多捏捏。”
郑策笑着在厨房削了水果端出来,刚坐下,就听见敲门声。
原本融洽的气氛瞬间冷却。
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个点,是谁来了。
骆淇把果盘往旁边一推,严肃道:“云朵儿去把卧室灯打开,把水果拿进去吃。”
骆远方冷着脸去开门。
一开门便闻到浓浓的酒气。
他站在门口没让,沉声道:“喝的烂醉就不要回来。”
“你管我呢,这是我家,你是我儿子!”
郑案半闭着眼睛用食指不客气地去戳他。
“我从监狱里出来,没人接我。和社会脱节了这么久,我回来后也没人帮我。家里的床不给我睡,钥匙也不给我,你们真做的出来!”
“你别撒酒疯。”骆远方不近不远盯着他。
郑案径直往沙发走,他自从出来后便没洗过澡,一身的汗臭混杂烟的焦味儿,又裹上浓重的酒腥,霎时间让室内空气难以呼吸。
江蔚云有些害怕地看了他一眼,端起桌上的果盘就要跑,没想到平日里从来不惹事的郑案忽然伸手一拦。
“小孩儿长得真可爱,我摸摸。”
郑策背上冷汗都冒了出来,力气很大地把江蔚云往自己怀里一扯,差点把她扯倒。又推着江蔚云往屋里走。
“去写你的作业。”
郑案摸了个空,手还僵在空中,不在意地笑了笑,举高另一只手里的酒瓶子又灌了一口。
“郑策也进屋去吧。”骆淇冷声道。
“都不准走!”郑案忽然大喊了声。
“我一回来,你们都跟见了瘟神似的躲着我,凭什么?我赚的钱,你们没用吗!出事了,就连忙把自己撇清,畜生。”
他有些颓丧地坐在沙发上,抹了一把脸,撑着下巴,目光呆呆地落在前方不远处。
“喝水。”骆远方递给他一纸杯。
“每次都给我纸杯,把我当客人撵呢!我偏不,我们流着一样的血,我偏耗死你们!”
郑案吸了吸鼻涕,瞪着骆远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骆远方冷着脸看他,把纸杯往茶几上重重一放。溅出来一圈水渍。
骆淇连忙去拉他。
郑案自嘲地笑了笑,“当年你妈嫁给我,说想回老家发展能照顾爹妈。我说好,抛下所有人际关系来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找工作,我说过什么了?”
“我想创业,我想想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她说我太幼稚,父亲都当不好别出去败家。”
郑案抬头看看着骆远方。
“我当不好?现在你们还不是长大了,她呢?她人呢?”
因为喝醉了,郑案话格外多,又不会看人脸色。
他忽然大笑着指骆远方,“你有出息?不照样高中都毕不了业,还离家出走,屁都没挣着。”
他又指骆乘光,“你在外面书读的好好的,也偏要回来,这里有什么东西值得你们娘俩不要命地往回赶?”
“这不都是拜你所赐么!”骆远方怒道,捏紧拳头。
“因为这里有我的家人,但不包括你。”
骆乘光冷哼一声,“自己走了歪路,自己没本事,全怪老婆孩子身上,你也真是出息啊郑案。”
郑策见状不对,想绕过郑案去骆淇那边,万一起了冲突,能照顾着她点。
却没想到这醉鬼反应也不慢,刚走了两步,她手腕一痛,被郑案死死攥住。
“那你是谁啊?”
他脸上露出诡异的迷茫,忽然对着骆远方他们喊。
“那他妈的她是谁?为什么能住在我家!这是我家!”
可能在监狱里也常年锻炼着,郑策一时竟挣脱不开。
“放开她!”骆远方喝道,看过去的目光沉沉,一字一句道:
“这不是你家。”
“留你是看你刚从牢里出来可怜,给你时间缓冲,还真以为能一直住下去?沙发也不是谁想睡就能睡的。”
“你们他妈都该死!”
郑策被郑案抓的生疼,用力扭着手腕,忽然郑案赤红着眼转过来。
郑策毫无防备对上他没有理智的眼睛。
眼白上粘了一层淡黄色,血丝随着经络膨胀。郑策心里有些害怕,怔在原地。
郑案忽然笑着在兜里掏出一个东西,咔嚓一声,打火机点燃就往郑策校服上凑。
“你找死。”
骆远方两步过去,一把捏住郑案肩膀扭成一个夸张的幅度,郑案疼得仰倒过去。
“快脱快脱了!”骆淇也赶过来帮郑策脱掉已经燃烧的校服,往厕所里面扔。
骆远方拖着郑案就往门外走,开门的一瞬间,外面守着的几个人都呆住了。
看着他手下像个废物一样挣扎的郑案不知所措。
骆远方把郑案往楼梯间一扔,狠道:
“想出气就打死他。”
那些人只为求财不为别的,除了小打小闹当然不敢动。
“打啊!”
骆远方踢了一脚地上的郑案,郑案立马疼得蜷成一只煮熟的虾子。
“给你们机会,你们自己不要。”
骆远方看着他们,忽然跨在郑案身上。一拳一拳落下,丝毫不手软。
“我他妈是没出息,不遗传你个混蛋了么。”
骆远方打红了眼,掐着郑案脖子怒吼。
“个傻逼自己没本事,一整天脾气乱他妈撒。”
郑案躺在地上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伸出两只手臂挡在脸前。
“我们家不欠你的,你狗日的还不依不饶,不依不饶!”
喊到最后,骆远方的声音都哽咽了。
骆乘光上去拉了两次,可他根本不是骆远方的对手,还被误伤了两拳。
旁边一群人看得呆若木鸡。骆淇急得没法儿。
“你们他妈,就看他……把自己老子杀了么!”
郑案被打得话都说不全,断断续续地喊,伴随着几声痛叫。
郑策没见过这样疯狂的骆远方。
本以为他做事有分寸,但现下看来,是要分个你死我活的样子。
邻居也没人出来,估计都隔着猫眼看热闹呢。
骆乘光一个人拦不住,得再找不怕麻烦的人来帮忙。
她情急之下直接给安城北打了电话过去。
那边还没来得及说话,她疾速道:“快来骆远方家,他和别人打起来了。没人拦得住。”
安城北却慢悠悠道:“我骆哥有分寸,你放心吧,从来是掐着轻伤线揍人。谁不长眼惹了他?”
“……他爹。”
“我日了鬼了!”
那边有东西落地的声音,安城北调子都拔高了几分,腾地站起来。
紧接着就听见他奔跑着呼哧呼哧的风声。
“我马上来,让他爹再坚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