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轩走上前,沉声道:“宗主令谕:自今日起,殿中所有上古经法暂停传阅。若有心术不正者隐匿其中,必将严查重处。”
成霖立刻出列:“还请宗主明言实情。在座皆为研经而来,现却封禁不允,岂能无由无据?”
“正是!在座的各位再不济也是太清境修士,都是活了千百来年的人了,岂是任人愚弄的黄口小儿,几句敷衍便能搪塞过去?”
“此事,我们自会彻查。不过,缘由未明之前,诸位请勿擅言。”伏烈不疾不徐地说,将目光落在了江抚月身上。
江抚月只觉威压扑面,如有千钧巨石狠落于胸口,却仍迎着伏烈的目光,开口道:
“我所言非妄,所见所闻,诸位方才亦已亲自印证。”
她语气因激动而微颤,却字字铿锵。
“但此事涉众多修士之安危。若如宗主所言需要彻查,我愿协助宗门设立督查组,并请代烬长老、伏晓、殷虹等同门共参此事。”
她顿了顿,继续道:
“若我所言有误,自当承责。但若非误——此等真相也不应仅凭宗主与诸位长老裁断。”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无声。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抚须沉吟,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有人则眼中放光,显然对江抚月的胆气心生敬佩。
“仙子所言在理。灵力受损的可是我们!”成霖朗声附和道。
“正是,不由分说地下封令,不正说明此中确有隐情?”
纷纷议论再度响起,言语间风向竟渐渐偏向了江抚月。
“支持抚月仙子一同彻查此事!”
“诸位请安静。”伏烈抬掌示意,语气温和道:
“此事既牵涉众修士修行之安危,确实需慎查慎证。那便依抚月仙子之提议,即日起,本宗设立‘清查组’。”
“殷虹尚在外历练,代烬行迹未明,现由清律堂堂主易轩与本门弟子伏晓主导,抚月仙友协助对证。”
他又转向江抚月,微一拱手:
“此事牵涉甚广,不知仙友可愿暂驻内阁,协助宗门彻查?”
江抚月微一拱手,恭声答道:“在下甘愿效力。”
可她心中却升起强烈的不安——知情的殷虹和代烬此时皆不在宗内,未免太过巧合;而自方才起,她的所行所言,仿佛早在伏烈算计之中。
“在此之前,诸位请回云庐修整,待初步清查结果公布。”
“为偿各位灵力之耗,达绎洞中的丹药灵酒,诸位随意取用。”
“宗主体恤!”“宗主仁厚!”不少人面上松动,殿中原先紧绷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清查组?不知我有没有资格加入?”酌尘的身影悠悠出现在殿门之外。
易轩定睛望去,神色骤变,宛若五雷轰顶。
“酌...酌尘?你不是被封在了七绝阵中吗?”
“咦?我都进进出出几回了,原来你们竟不知?还以为你们是发现了什么端倪,这几日正密谋新策呢?”酌尘眉梢轻挑,故作惊讶道。
“你...你......”易轩气得身形发颤。
伏烈神色骤冷,与数位长老瞬间掠至,将酌尘团团包围起来。七绝阵光芒顿起,阵光疾闪。
可酌尘只是轻挥折扇,拂向其中攻势最弱的一人。
一道紫电携着死气袭来,那人惊乍,一时气乱,阵法旋即溃散。
“呵,一次便罢,还想困我第二次?”酌尘笑道,“更何况,有这古经殿中的道子真魄助益。”
“道子真魄!?”殿中一片哗然。
是那半神所失散的五魄吗?竟……竟藏于此殿之中!
“若伏烈集聚灵力以滋养此物,那这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众人闻言,神情剧变,沉伏心底的贪妄再无顾忌地滋长起来。
殿中气氛陡然凝滞。
那可是传闻中一魄得道,六魄成神的道子真魄啊......
江抚月不动声色地与灵儿对视——你没闻出来?灵儿眨了眨眼——一点也没。
“长老,酌尘失踪了!”易轩手中的传信符传来伏晓着急的声音。
“他便在我眼前!”他咬牙回道,随即一掌拍碎了传信符。
下一瞬,伏晓和明一提剑从门外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却看到殿中这剑拔弩张之局面。
伏烈身侧一位长老厉声喝问:“酌尘老妖,你说这道子真魄在这殿中,是何意啊?”
“噢,我忘了你们也被蒙在鼓里了。”酌尘轻飘飘地侧身挡过易轩几人使出的杀招,“你们用灵力来供养的并非什么老宗主,而是那道子真魄。“
“没好好铺垫便贸然将此事托出,是在下鲁莽了。”酌尘面露惭色道。
“宗主,酌尘所言……可是属实?”那长老失声问道,扭头看向伏烈,脸色惨白。
“是真是假,让伏宗主起出殿中大阵不就成了?你看他敢清开这些书么?”酌尘用扇柄左指右点道。
他话音未落,殿中已有数道人影倏然出手。
刹那间灵光暴起,剑气符芒交织,如电掣星驰,直指殿中那几堆高耸的古经。
“诸位,莫冲动!”伏烈面色剧变,长袖一挥,一幕金光如瀑布自穹顶倾泄而下,欲掩住殿中的古经。
伏晓和明一等人见状,亦疾步上前加入了护法。
霎时殿中乱作一团,有争执不休的,有强行破阵的,有埋头搬经的......巨大的灵力激荡,使殿中四周的照明珠被纷纷震落,滚落满地。
光影交错,忽明忽暗,古经殿宛若沉入风暴中的幽海,波诡云谲。
而此刻站在原地,毫无动作的酌尘与江抚月倒成了殿中最异类的存在。
两人不可避免地对上了视线。
江抚月心中警惕,面上却尴尬地讨好一笑。眼下这局面......酌尘多半是在伺机而动。她虽无求于那道子真魄,但也要提防他等得不耐烦了,顺手杀了她解闷。
而酌尘只是颔首对她温和一笑,又转头看向殿中。
江抚月被他笑得心里发毛,默默退后了一步,暗道不妙:真是神仙斗法,凡人遭殃。
不对,她可能不是凡人,而这殿中……也并非只有神仙。
“九源还曜阵!”前方传来惊呼。
只见殿中忽爆闪出一阵剧烈的光芒,亮如白昼。
江抚月和灵儿紧牵着手,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
原先殿中错落的书堆,原来皆是此阵的阵眼。而阵中,赫然浮着块巴掌大小,流转彩光的碎石。
正是那道子真魄。
仅是目光触及,便觉灵气逼人,视野霎时澄明。鼻端亦萦着一缕异香,似虚似实,令人心神一震。
短短一瞬,众人皆窥见了神明之衣袂,仿佛一伸手,便能随之御风而去。
继而,只觉得神思通朗,往日心中郁结倏然淡去,心头竟生出不尽的雀跃与希冀,恍若天地万象皆循我心而动。
于是,众人眼中、心中,俱被一念所摄,只余一字——
“我。”
一念为我,万念皆寂。
那一字横亘天地,是神诏,是魔咒,直牵出魂魄中最原始的冲动。
酌尘,终于动了。
只见他凌空而起,身后忽现无数黑影附之而去。
真魄在上,万千法光破开翻涌欲海。
神魔共出,乾坤震荡。
初时众人尚有保留,只试探虚实。可越靠近那道真魄,心中那股激奋,夹杂着未明的恨意,便越剧烈。
明明对方出招并未伤及自身,却仿佛有重击落在四肢百骸。
而这痛,来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深。甚至只是望见他人身影,双目便灼如火焚。
他们不得不催动愈多真气,招式愈加凶猛。越靠近真魄,眼前一切活物便越发可憎,仿佛早在梦魇中就与其厮杀过千万次。
凡立于前者,皆视作死敌。
于是,灵力在空中激荡堆积,团团能量交错碰撞。最初不过如刀光交击,火星四散,宛若烟花绽放。
可随着能量层层叠加,空气猛然扭曲,虚空中浮现出一个又一个颜色各异的小洞——赤、青、紫、白、黑......
这些小洞宛若活物,疯狂吞噬周围的能量。它们彼此碰撞,交融,又演化为更大的旋涡。每一道融合或炸裂,都有剧烈波动荡开:或崩散为漫天彩雾,或绽出数道虹光。
光与形缠裹交织,绽开层层叠叠的幻境:千瓣莲花轮转、开阖,次第铺展;琉璃晶阵悬缀天穹,以绝对对称的秩序静静延展;蛛丝般的光痕,恣意游走于虚空,倏聚倏散,了无定迹;忽而,莹白雪晶当空突现,六棱寒光,旋生旋凝;更有镜中生镜,世界朝那镜渊无限延伸......
对撞.......湮灭.......对撞.......
不见形体,撕裂时序,只有最原始的消亡和再生,和永无终极的回响。
空气变得炽热、湿润又黏稠。江抚月与灵儿藏进角落,匆匆竖起了个防护罩。忽见数名修士被击飞而来,她眼疾手快,袍袖连挥,将几人卷入护罩之内。
恍惚间,她抬手拭去额上的汗,却觉指尖微凉——细密的血珠落在她的手上,竟沿着她的掌纹汇成了一滩微温的血水。
她俯身欲呕,又忍不住再抬头看去,灵儿却侧身将她掩在怀中。
“莫看。”灵儿皱起了眉。
江抚月怔了怔,眼角余光能微瞥见那地狱的一隅。她眨了眨眼,将心神强行从那可怖的景象中抽离出来,仿佛她并不在此殿中,而是一个无关的局外人......
她怔愣住,这景象,不正应了那小厮谭清说的,什么神魔之战,界门大开吗?
“嘣!”一声巨响炸裂于耳畔。
二人一惊,闻声齐望,竟是酌尘飞落在了她们身侧。
江抚月定睛一看,他手中握着的那块碎石,不正是......
“酌尘,纳命来!”伏晓提剑破空而至,笃定般喝道,“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糟了!”江抚月慌乱回头。果不其然——无论神魔,尽数被他们引了过来。
众太清境的威压强袭而来,真气激荡,炽气翻滚,竟在虚空中凝成了一片如雷云般的实质。直至一道道青金色的天雷劈落,轰然斩断殿脊。殿内众人这才惊觉,他们引下了雷劫。
“哈哈哈哈!”酌尘笑声狂肆,只手托着道子真魄在雷海中闪动,眉梢眼角尽是得意。
忽地,“砰”的一声闷响,自他腰际炸裂而出。
他惶然低头一看,是伏晓先前暗中给他的那块出入宗门的门牌......
“你敢阴我!?”他怒喝道,腰间剧痛竟是要生生将他的丹田撕为两半。
那牌上刻录的是最低阶的诛妖阵,难怪他全无察觉。更未料到伏晓竟敢将此阵与滋养真魄的灵脉相连......待真魄到手,才陡然发动!
酌尘眸中寒光暴涨,五指紧攥成爪,毫不犹豫地将丹田中那令他痛不欲生的半颗妖丹捏碎。
“尊使!”正竭力提锤为他护法的善为惊恐大叫道。
妖丹乃妖魔性命之根本,妖丹一毁,则千年修为尽散。片刻后,血肉尽化,魂飞魄散。
“这下不痛了!”他呲牙笑道,把那道子真魄往腰间的伤口一塞。
“你疯了!”伏晓大惊失色,纵身上前,欲夺回真魄。其余诸人亦一拥而上。
酌尘冷笑一声,扇影如刃,疾掠而出,直袭伏晓咽间。
“滋啦——”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一道浓黑色的裂隙在酌尘腰际的伤口上展开。那裂隙疾速扩散,有黑气从其中席卷而出,仿佛饿兽张口,转瞬便将立于酌尘身前的伏晓吞了进去!
“晓晓!”危急之间,江抚月猛地俯身,死死拽住伏晓的右臂,灵儿也扑了上去。
“抚月!”伏晓骇然回首,只见脚下已是一片漆黑深渊,她拼命攀住江抚月的手。
江抚月只觉手臂要被扯断了,仍忍痛强运转周身灵力,在不被吸入裂隙的同时,慢慢将伏晓向上拖拽。
可被吸进裂缝的,不只是伏晓。在一片混乱中,江抚月不断被推搡着,稍一不慎,便再也抓不住裂隙边缘。
“啊!”江抚月和灵儿也被吸了进来。
在混沌的晦暗中,她看见了伏晓。于是她本能地伸出手,拼尽全力朝她的方向扑去。
手臂一寸寸探出,终于,她的指尖触及到了伏晓的衣角。
“抓住了……”她心中一喜,尚未来得及开口呼唤。
却见伏晓唇角噙着一丝诡异的怜悯。
“谢谢你。”她真诚地说道。
下一刻,她抬膝一蹬,借着江抚月扑来的惯力,狠狠踹在了她的肩上!
江抚月被踹得气血翻涌,五脏剧震。而伏晓却借势一跃,身形拔起,朝那裂口处奋力冲去。
她喉间一哽,喃喃道:“晓晓.....”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茫茫无尽的阒寂。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