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一阵闷响由远及近,似雷声,可一道闪电随后才至。
只一眨眼——
那头洪兽已裹挟着森然死气扑至!
城门下,人如困蚁,四下推搡、踩踏。许多惊呼与咒骂尚未出口,便被洪兽一口吞没,只余一片沉闷的呜咽。
江抚月腿一软,被灵儿眼疾手快地架住了。
洪浪贪婪地舔舐着他们脚下的屋檐,腥臭的水沫子夹着碎砾,溅得人睁不开眼。
“我们得救......得救他们。”江抚月看着远处挣扎着冒出水面的人们,颤声道。
“怎么救?”酌尘只觉她是吓糊涂了,“就凭这点灵力,也想逞英雄?”
“怎么救?”江抚月自问。
曾经她是掌兵千骑的郡主,也是仙界那所谓太清境的修士。如今却......若要真说出点与凡人的不同,不过是这点微末灵力,让他们能多喘几口气罢了。
伴着人们绝望的呼救声,一股熟悉的,对自身无能的愤怒腾地从她心中烧起。她骤然转身,对酌尘吼道:“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吗!”
酌尘被她吼得一愣。他活了数千载,可没谁敢朝他这样吼过。他还来不及委屈,便听江抚月又哽咽道:
“......对不起”
他胸口竟也莫名一涩,是因他的妖丹在她身上?他登时有些疑惑,人面对命运时,这般束手待毙的模样,他难道没见惯么?或许曾经有力抗争,比从来就平庸更可怜。
只是此刻,引颈就戮的懦夫也好,万般挣扎后才屈服的所谓英雄也罢,又有何分别?
他叹了口气,像往常一样安慰道:“人各有……”
话音未落,便听腿边的男孩凄厉的哭喊:
“娘!娘亲!”
前方一个妇人正死死扒着一块浮木,眼看就要被浑浊的巨流卷走。
“我的宝儿......”妇人见孩子尚在,扒紧湿木的十指刚收紧一分,滔天巨浪已轰然砸落,连同她眼中的希冀尽数吞去。
“去他的命!”江抚月轻啐一声,足尖一点屋檐,如离弦之箭,朝那妇人消失的方向跃去。
酌尘慌忙揪住着她的衣领,才勉强未被甩脱。他仰头望着她侧脸,虽然苍白,竟透出一种他久未曾见的灼烈生气。
江抚月凝神,自灵戒中取出那盏印|心灯,在识海中急速勾勒出一艘宽大的海船,气贯丹田,厉喝一声:“变!”
霎时间,白芒暴涨,一艘巨船腾空出现在浊浪翻滚的河面上。
她俯身探臂,已将半昏的妇人捞上甲板。灵儿携着男孩和狗,也随后掠至。
酌尘闪身化为人形,一掌拍上船舵,催动灵力强行扭转船头,险险避过前方坍塌的屋舍和横木断梁。口中骂骂咧咧道:“你能救得了几个?非要将船变得如此大?你的灵力能续到几时?!”
“能救几个是几个!”
狂风猎猎,卷着江抚月散乱的长发,抽在脸上火辣生疼。她一把摘下右手上的灵戒和岚海引,飞快地分别套在灵儿和酌尘手上。
“高阶灵石和印|心灯都在里面。”她对灵儿说,“不要弄丢了,待你修为深了,没准便能用了。”
她又转向酌尘,手上飞快比划着:“这是岚海引的手诀,以后遇到麻烦,也许可以找妖帮忙。”
说罢,她定定看了他们一眼,飞身便冲出船舷。
酌尘有些怔愣,望着手上的玉戒,心中翻腾的风浪不比船外的洪涛小。还当她自不量力,这会却又交代起遗言了......
“我要和你一起去!”灵儿也听出了她话里的绝意,急忙紧随而上。
他们借着雷光,在洪流中穿梭着,如鱼鹰探水般,将一个个呼救挣扎的落水者提起甩上甲板。
“神女,是神女救了我们!”劫后余生的人们高声喊着。
“有大夫吗?陈大夫当心!这儿,这人呛水了!”
“托住他腰腹,这样拍打,必须把浊水拍出来!”
“快,把伤口捂住!去找布来!”“护好老人孩子,都靠里站!”一些已恢复气力的人们在人群中奔走呼喊。
“神......”那最早被救下的男孩趴在娘亲怀中,探头紧紧盯着江抚月与灵儿的身影,“娘,那就是我们拜拜的天神吗?”
那妇人将脸深埋在孩子温软的脖颈里,抽噎道:“小吉,那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船上人越来越多。酌尘分神将一个险些跌下船去的人拽回。他抬眼望去,江抚月与灵儿身形渐缓,显然是灵力将尽。
他只得咬牙催动更多灵力,驱使大船破浪前行,好缩短二人往返救人的距离。可黑夜如墨,暴雨狂风,既要驾驭这洪流中的巨船,又要辨清二人方位,谈何容易?不多时,他便觉气力不济。
他将船头对准城外对岸那隐约可见的高坡。可出了城门,洪流会上了外河,水势愈发凶猛。那洪荒巨力与他渐趋稀薄的灵力相抗,船身剧震,竟似磐石般钉在洪中,寸步难移!
借着这片刻停滞,船上人忽觉脚下冰凉,低头一看,船板竟已破裂几处,浊水正倒灌而入。
“船破了!进水了!”惊呼声四起。
众人登时大乱,有扑向裂缝以手堵漏的,有用双手捧奋力舀水的,甲板上一片狼藉。
酌尘忽见江抚月从一屋顶上救下一对祖孙,身形摇晃欲坠。
“快接住她!”他奋力猛转船舵,船身猛晃,众人东倒西歪。
就在江抚月脱力坠落的刹那,灵儿身影如电,掠水而至,双臂一展,稳稳接住三人,旋身掠回船头。
江抚月瘫软在灵儿怀中,脸色如纸般煞白。
“神女,多谢救命之恩……”刚被救起的妇人,跪坐在甲板上,喃喃道。
雷声滚过,江抚月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辨认不出谁在说什么。
忽然,比那惊雷更刺耳的,是船板猛然断裂的巨响。
“水越来多了,快舀出去啊!”众人惊恐涌向两舷,却发现船壁竟自上向下,如蜡般渐渐化开!
“神女……会保我们平安的。”白发老人颤抖着捧水往外泼。
人群中有人跟着点头,口中喃喃称颂;可也有人面色惨白,低声嘀咕:“可要是她撑不住呢?”
“胡说!没有她,你我早死在水里了!”
争吵声越来越大,有时竟压过了船外的风雨。
一双颊凹陷的男人忽然厉声道:“屁的神女!多管闲事的泥菩萨!看她那脸色,怕是死在我们前头!”
有人立刻跟着嚷:“在洪里是死,上来了也是死,横竖淹死!倒不如方才就死了,还痛快些!”
“扒拉我干什么?”
噗通一声,一个瘦弱妇人被推下了船。
“混账!你为何推她!”有人怒斥。
那方才还领头堵漏的黑脸汉子,却冷笑道:“反正活着也没用,不如减些船重!有种你替她下去?”
船上一阵死寂,只听得粗重的呼吸声。众人皆悄悄地后缩了几步。
随着滔滔洪浪,人心也开始汹涌。
角落中,那妇人战栗地抱着小吉,忽地尖声吼道:“为什么要救我们?在那个浮木上……漂着!我们能靠岸的!”
这声怨毒的诘问,使积蓄已久的绝望决了堤。
“神女啊!再救救我们吧!”
船尾几名妇人双手合十,口中祈祷江抚月平安,忽然却被厉声喝骂打断。有人扑向掌舵的酌尘,也有人直扑江抚月和灵儿。
混乱之中,灵儿将江抚月紧紧护在怀里,将剩余的灵力灌入江抚月的丹田中。从干涸的经脉中抽榨灵力,疼得他眉头死死皱起。
他迷茫不解地看着众人眼中的感激,转眼化作了厌恶与憎恨......人的双眼,怎会像没有灵智的疯兽?
他察觉到江抚月动了动,便将她又往怀里压紧了些,抬手捂住她的耳朵,将那些惊雷恶浪与污言唾骂尽数隔绝。
眼见上来扑抢船舵的疯汉越来越多,酌尘索性撒手不管了。他踉跄着拨开人群,发现底下船板的破洞竟在缓缓弥合着!再看江抚月周身紫光流转,肌肤滚烫,他忙伸手去探她脉息。
“你的妖丹碎片……全被我逼至左臂……”江抚月感觉到酌尘的气息,微睁眼道,“......取走吧”
“疯子!”他骇然变色,她正在熔尽自身丹田以维持这艘船!
他急忙施法封住她运转灵力的脉络。可没想到她的经脉如此多,怎么堵都堵不完!他只能勉强减缓,却根本阻止不了她丹田的塌缩。
他生涩地感受着心头升起的绝望。
“对了!”他又托起江抚月的左手,闭目凝神,催动残存妖力以燃烧妖血。
“不对,若我燃尽了妖血,那还要妖丹何用?”
“可我不燃妖血,又怎么感应妖丹?”
他晃晃脑袋。罢了,他当只小貂那么久,还不习惯使动人类这般大的脑袋。用他这妖王的丹血来催动岚海引,总能唤来些比上次厉害的妖帮忙罢?
他猛一咬牙——沉寂千载的妖血在经脉中飞速流窜涌动,他的心也随之剧烈地震颤。
终于,他感应到了他的妖丹。他握紧江抚月的手,以血气牵动着那些碎丹,短暂地凝结起来。随即,他以岚海引为介,发动魔界的诏妖令——
凡银辉所照,万妖来朝!
几瞬后,他手上的岚海引陡然绽出刺目银芒,竟压过天边闪电,将整片水域映得雪亮。
可那银辉只闪几瞬,随即寂灭。四周又堕入更浓的死寂。
“快!看灵戒中还有没有灵石!”
酌尘话音未落,灵儿便依着江抚月教他的口诀探入灵戒,拿出那堆在角落的高阶灵石。眨眼间,那些灵石竟被他信手炼化。
大船随之嗡嗡颤动着,平缓调转船头,往远处高坡驶去。
酌尘愤愤地嗤了口气。灵儿手中那璀璨的绮光他再熟悉不过,便是他那被抢走的道子真魄!
可灵儿还没消耗几块高阶灵石,余下灵石蕴含的狂暴灵力竟陡然疯涌进他身体中。
酌尘眼看他气息紊乱,经脉鼓涨,正要出手相救。却听得一声轻响,灵儿已强自化回猫身,一时间再也无法化为人形。
船头前方,水面剧震,一团漩涡赫然成形,宛如黑洞。浊浪狂涌间,哀嚎四起。
“呆猫。”酌尘一把捞起他塞入衣襟里,以免被扑来的浪卷走。
他脱力跌坐在江抚月身侧,背靠着湿冷的船壁,只觉得生命正随着洪河,追着漩涡,飞快流泻。
“我真没招了。”眼见着他们就要葬身在这人间的小小洪灾之中,他神色却一派平静。
这命,这天道,还不够格令他动嗔生恨。
他缓缓地阖上眼。
忽听得洪水之下有阵阵闷响。
他猛地睁开眼,扑向船边一看。水下妖影幢幢,数百条河妖逆着漩涡湍流,劈波斩浪而来。他们瞬间便抵达船底,齐力硬生生将整艘船顶离了那吞噬一切的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