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月......”
江抚月在迷朦中睁开眼,眼前之人竟是伏晓!
“晓晓?!”她腾得坐起身来。
“抚月,你醒了?”伏晓拿起帕子,匆匆拭去泪痕,“对不起......那日,是我心魔一时攻心......”她眼圈红肿,面容憔悴,乱发散落在肩头,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江抚月懵然望着她手上被泪浸得半湿的帕子,自己眼中不觉也聚满了雾气。
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响起。伏晓身后的药炉上,一瓮汤药正沸腾着,水气氤氲。
江抚月顺着那水雾看去——这分明是她在慧极宗的寝庐!
“我又回来了?!”手边触到一片温热,她低头一看,灵儿似往常一样蜷成一团,睡得安稳。她心下稍定。
“我不是来求你原谅的。”伏晓端起药瓮搁在床头,“我现在就走。”
“这是明堂长老的方子,能快速恢复元气。”
“你......”江抚月嘴唇微动,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难道要把酌尘所说,她所做所为,一一诘问?
问其中几件是她本意,哪几桩又是心魔作祟?
可若皆因心魔,她又该恨谁?难道要对着眼前这满是歉疚的脸,将那心魔痛斥一番?她又如何报复一个寄生在挚友心中的幽魂?
最终,她只能干涩无力地挤出一句:“酌尘还活着,你......好自为之。”
“谢谢你。”
江抚月浑身一震,她这语气,竟与那夜将她推入深渊时一般无二!她骇然抬头,只见伏晓嘴角仍噙着冷笑,眼里却陡然换成嘲弄与憎恶。
一股药香钻入鼻中,她忽觉四肢乏力。她登时转头望向床头那盏药。这味道,分明是那天衡镖局的人下的迷香。
霎时,她身下一空,四周瞬间化作一片阒寂的虚空。
她猛一抬头,那发光处竟是灵药谷的熟悉峰峦。可未等细辨,那连绵山影已然化作灭谛域的幻象,极速地向她倾轧而来。
她下意识想唤出印|心灯,才记起灵戒已给了灵儿。
绝望尚未来得及蔓延,那些远追而来的山峰已轰然暴涨、扭曲变形,刹那间凝作一张张巨大无比的人面。
“同甘共苦。”伏晓的脸悬在当空,双唇缓缓蠕动,似笑非笑地俯视着她。
“姑娘。”“姑娘!”“神女!”那些是妤娘的脸,是她从洪水中托起的脸,也是她在浊浪深处看到的溺毙的脸……
“抚月——!”明一,殷虹的脸庞急速消淡,转瞬便被血色的洪流吞噬。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争先恐后涌来,狰狞地蠕动,挤压,逐渐杂糅成一张皮开肉绽的鬼面。他们湿淋淋的长发坠下,似触未触着她的皮肤。
“郡主......可惜把爹娘,兄长都克死咯~”“假惺惺的善良!”“虚伪!”
“为何救我!”“为何不救我?”
“多管闲事的泥菩萨!”
江抚月紧捂耳朵,那些声音反倒越来越近。她惊惶睁眼,却见一群告真鹄在她脚下的虚空中乍现,黑压压一片。一只又一只顶着人面,尖啸着扑来。
离她最近的一只,鸟身在上升中急剧扭曲,眨眼间化为一头吊睛猛虎。虎面上歪歪扭扭黏着一张伏烈的脸。那血盆大口猝然裂开,腥臭翻涌的喉咙之中,又吐出易轩惨白的脸。
未及看清,易轩的脸再次迸裂,猩红的长舌翻掀,黏液包裹着伏晓的脸蜿蜒而出。她的唇角越咧越高,嘴中层层不尽,白森森的利齿绞旋着,照着她的面门猛咬了下来。
“啊——!”她崩溃地嘶声尖叫。
剧痛未至,江抚月惊恐地睁开了眼。
这是哪?
床帘微动,一道身影正缓缓逼近。她警觉地往后缩。
“你是......郭小姐?”
来人竟然是郭雪珠。
“醒了?”郭雪珠一身素衣,手上托着碗浓黑药汤。她舀起一勺,径直便往江抚月嘴里塞。
“等等!”江抚月闻到那碗药的焦苦味,不禁后仰着身子,“这是哪?”
“这里是陵美县旁的洪亭镇。”
“陵美县怎么样了?”江抚月急问道。
“三分之一的人死了,三分之一的人失踪,剩下三分之一,被你救了下来。”郭雪珠道。
江抚月浑身一松,又瞬间绷直背脊道:“我的猫和貂呢?!还有小意!”
“村民们只找到了你和小意姑娘,她早上便出去帮忙发粮了。”
“他们......莫非......”江抚月说着,泪珠已啪嗒啪嗒砸了下来。
“那倒未必。”郭雪珠抖开帕子递与她,“你造的那船坚实,撞山都没散。船上伤员皆已救出,他们却不在,应该是自己走了。”
“我要去找他们!”江抚月一把掀开被子。郭雪珠侧身让过,由着她下床。
她脚方点地,便觉一阵眩晕,才迈出半步,又跌坐回了床上。
“天就要黑了,明天再出去吧。”郭雪珠早已料到此景,伸手扶她坐稳,又帮她掖好被角,“你还是好生休养吧,别把自己也折腾垮了。”
她起身拿来了纸和笔,“把你那猫和貂的模样画下,明日我差人去找。”
她语气平静,让江抚月稍稍冷静下来。酌尘狡猾多诈,更有千年道行,应该不至于栽在一场洪灾里;灵儿......也挺聪慧的,能化成各种生灵,更有道子真魄和印|心灯护身,应是无恙。
“郭小姐怎会来此地?”江抚月提笔,边绘边问道。
“代左相来赈济灾民。”
“上回那事,我和世子殿下一齐骗了你......对不起。”虽然郭雪珠多半早已发现,但江抚月还是心虚自首道。
“我知道。”郭雪珠淡淡道,敛着眼帘,看不出情绪,“圣上已有意将我许配李勋,李徇的二弟。”
见郭雪珠对这桩婚事好像不是很开怀,江抚月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垂头,手上惴惴画着。
两人沉默了几许,江抚月才将纸递去。
“劳烦郭小姐了,谢谢。”
“不客气。”郭雪珠接过细看,却见纸上墨迹纠缠,乱做四团,只能囫囵辨出是活物模样。她语塞道:“这是……?”
“这是猫和貂。”江抚月伸手,点着其上两团小些的墨团,其上分别写着“白”和“银”。
“这是猫化身后的样子。他叫灵儿。”她顿了顿,指着下面较高的一团人形墨迹,“他俊逸非常,很好认出,二十多岁的青年模样,气质出尘。”
“这是貂化身后的样子,叫尘儿。”她又指向旁边较矮的一团,有两个大圈占了那“人脸”的一半,“他年岁和身量都与我差不多,眼睛很大,两颊圆润,下巴尖尖......”
——
据洪亭镇一百六十里外,昭国狩邪司。
酌尘吃完第五碗蛋羹,打了个饱嗝,才抬眼道:“你是说,狩邪司,是我母亲与一凡人所立?”
面前的沈掌令躬身道:“正是。”
酌尘一斜貂身,倚在塌上,扫视四周。这殿内陈设和到处栽放的紫莲花,倒是与母亲的旧宫别无二致。
他双爪捧起沈掌令奉上的狩邪巡令,仔细端详——上面那威风凛凛,蛰伏待发的妖兽,正是他母亲;旁边那凡人......
“嘁。”他在魔界时曾听说母亲与人立了妖契,不想却是这幅窝囊样。
“那我母亲呢?”
“总司大人无意延寿,妖王殿下伴他终老之后,已离开此界。”
“也不来看看我。”酌尘低声嘟囔着。
他瞟了眼正泡在药缸里昏睡的灵儿,想到与他们分开的江抚月,心下生出一丝烦躁。那群小妖救下他们,一路上咋咋唬唬,竟将狩邪司的人引来。
“等这猫醒来,便送我们回那女孩身边。”
沈掌令垂首道:“是,少主。”
“我不是你们少主。”酌尘冷冷道,“那些妖精,还有妖王旧部,不过是感应到了我丹血中的妖王气息。”
“我也不想插手狩邪司,维护什么人和妖的关系。”
他闭目养神道:“我可不是什么好妖,对人类也没多少好感。”
“更何况,我任性得很,就爱干些恃强凌弱的事。”
“咦?”沈掌令十分惊讶般道,“少主在陵美县可是救下了五百多个人类啊。”
“那只是......”
“唯妖王之命是从!”门旁盘尾歇息的河妖,厅角四散的妖王旧部,听到酌尘的话,霍然聚拢过来,齐声高呼着。
“......”酌尘默然。
“既然你不是好妖,也不愿依我狩邪司的规矩。那就......”沈掌令一顿,眼中精光立现。
“诛之!”他手中幻出一柄弯月银链,向酌尘直甩而去。厅里厅外待命的司使也随之一拥而上。
酌尘一闪化为人形,左掌疾探,已将那银链牢牢捆在手中,旋腕猛拉。沈掌令登时脚下一晃,不受控地往他飞去。一眨眼,脖颈已被他张掌锁住。
“都别动。”酌尘慢慢收紧虎口,沈掌令面色立时涨红,喉颈咯咯作响,“你们也是。”
正纵身扑来的众妖们身形一顿。
“沈掌令!”代天提剑,骤然闪至。
她迅速扫了一眼厅中,看向沈掌令,眉梢轻动一下——正是她即将发动刺杀的暗号。
“别动......”沈掌令骇然道。酌尘重伤未愈,却单凭体术便轻易制住了他。代天武功虽然高强,与他相博,纵有胜算,却非得见血不可。
“送我们走。”酌尘对代天道,“否则我就杀了他。”
“依他所言。”沈掌令用巡令传音道,“日后你负责盯着他们。”
“好。”代天收剑入鞘,回酌尘道。她一手拎起装着灵儿的药缸,旋身出门。
见代天收了攻势,酌尘随即松开了对沈掌令的钳制,迈步跟了上去。
“掌令大人,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沈掌令强忍着颈上的疼痛,缓缓起身;“我此番,只是试探他对人类的态度。”
“可他能号令群妖!”众司使望着乌泱泱随酌尘离去的群妖,心有余悸道,“若他心起歹念,人间必遭大祸!”
沈掌令回想起酌尘那肖似妖王的神情,忽而笑道:“他不会那样做的。”